藏青夹克衫一件,红色围巾一条,长命锁一根,齐了。来,这里签个字,东西都拿好,你就可以走了。
一笔笔生硬划下自己的名字,哆嗦着接过了女警手里的袋子,她不停地鞠躬,不停地道谢,身体微微颤抖着站在原地,却怎么也转不过身。
唉,终于熬到今天了,怎么反而害怕了,来,我送你出去。女警搀起她的胳膊,轻轻往外带着。
一道门,又一道门,打开,又关上。
终于,最后一道铁门缓缓打开,女警站定,她也站定。
走吧,记得千万不要回头啊。出去了回家,好好生活,从头开始。
阳光自门外倾泻而下,罩在她们肩头,温暖,和煦。
她侧身,对着关照了她多年的女警深深鞠了个躬,蠕动着嘴唇,始终只字未发。
抬脚,一步,再一步,终于,完完全全跨出了那道门。
身后,铁门哐当一声重重关上,那样响的一声,仿若铁锹敲在她心上,钝痛,沉重。
去哪里呢?父母在她进来的五年后已双双病逝。
回那个家吗?可,那还是她的家吗?
掏出口袋里那根长命锁,已经微微犯黑,她用力的擦着,拿衣袖不停地擦,怎么也擦不干净。
眼泪大颗大颗砸落,落在长命锁上,泛起点点银光,晶晶亮,像丫丫的眼睛。
丫丫,她的丫丫,她被带走的时候,扎着冲天辫的丫丫哭得声嘶力竭,缠在她的腿上怎么也拽不开,额头上还撞了一记,青紫青紫的一大块,丫丫一定疼坏了。
她连抱她一下都没来得及,只生生扯下了这根长命锁。
对,她要回去,回去看她的丫丫。
穿好外套,裹紧围巾,她急匆匆向长途车站跑去。
已然深秋,风夹着尘土萧瑟扑面,她却不觉得冷,心口一股暖意汩汩而出。
丫丫,阿娘回来了。
倒了两趟车,走了十里路,天黑透前,她终于再次站在了这个家门口。
并排的两间瓦屋,屋旁一棵大槐树。
屋没变,槐树变高变茂密了。
十五年了,她的丫丫现在多高了呢。
挪着步子一点点靠近,屋门紧闭,窗户开着半扇,光亮透出,一个年轻的声音清晰传来,
阿奶,酒都倒好了。
丫丫,是她的丫丫。丫丫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听这声音,多好听,脆生生,像黄莺,肯定是个好看的大姑娘。
紧走两步,她伸手欲敲门,又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出,
好,去打开些门,喊你阿爷他们回来吃饭。
哎。轻巧的脚步声靠近,她赶忙躲到窗下。
阿爷,阿爹,阿娘,今儿是七月十五,阿奶准备了好酒好菜,你们都回来吃吧,都回来吧。。。
门口站着的女孩子,个儿清瘦,辫子长长,月光下,娟秀的面庞晶莹如玉。
丫丫。。。她呢喃出声。
啊,阿奶,有鬼啊。
别乱说,瞎叫唤。
真的,阿奶,就在咱家门口。
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探身而出,倚着屋门,朝窗边望来,瞬间怔住,
你,你。。。
阿,一声“阿娘”未出口,老太太急急打断。
什么鬼啊,要饭的。丫丫进去盛碗饭出来,夹点菜。
小姑娘应声回屋。
要,要饭的。她望着老太,愤怒,伤心,怨恨,尽数涌上。
你出来了?你居然还能出来?
阿娘,我。。。
你不要叫我,我没你这个媳妇儿。你害死了我儿子,你怎么还能叫我阿娘!你怎么叫得出口。。。
是你儿子成天烂赌,还打我。天天输了钱就只会打我。
他打,你可以跑啊,你为什么要把他推河里,你杀了他,你杀了他啊。你还回来干什么。
我要找丫丫,我是丫丫的阿娘。
丫丫没阿娘,她阿娘跟阿爹一起掉河里淹死了。
我没死,丫丫有阿娘!
你要我跟丫丫说,是她阿娘把他阿爹推河里淹死了吗?啊?你让丫丫还活不活了啊?
。。。
面对眼前愤怒的老太太,她不再说得出一句话,浑身炸起的毛全皆耷拉下来。
她的丫丫,单纯得以为爹娘意外落水身亡,她怎么能,又如何,再出现呢。
是阿,有这样一个阿娘,让她的丫丫,怎么活呢。
老太太还在愤怒地低吼,她沉默,转身,悄然离去,走进黑暗里。
咦,阿奶,那个要饭的怎么走了。
别管她,进屋吧。
哦,等等,我再喊两声,阿爷,阿爹,阿娘,快回来吧,回来吃饭咯。。。
明月当空,那么圆,那么亮,七月十五呵,
丫丫在喊阿娘回家吃饭,阿娘回过了,丫丫你知道吗。
低着头,一步步,泪流满面,模糊了前路,
那是什么,那么长,那么长,泛着莹莹月光,一脚迈入,冰凉河水顷刻包裹。。。
耳边依稀响起,昨夜狱友为她送行哼唱的那首曲子,
夜色茫茫,罩四周,天边新月如钩,
回忆往事,恍如梦,重寻梦境何处求,
人隔千里路悠悠,未曾遥问星已稀,
请明月带问候,思念的人儿泪常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