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需要成为花魁。”
她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年纪还小,还不知道花魁是什么东西。
懵懂地点了点头,虽然不明白,但她知道,眼前的女子从来没有骗过她,也不会骗她。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她最早的记忆就是某天睁开眼睛,看到这个女子趴在她的床头,好像是睡着了。她晃了晃女子的胳膊。
“你是谁?”
“今年冬天真的好冷,你冻得晕在细雨楼门口,我就把你带了回来。”
“我问的是,你是谁?”
“她们叫我丽娘,原本的名字,我已经不记得了。你呢,小妹妹,你叫什么?”
“我……我是谁……我不知道。”她头疼得紧,关于过去,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个世道,不知道是谁,反而是好事,那我给你取个名字。”丽娘笑了,笑得很娇媚。
丽娘是细雨楼的花魁。
细雨楼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楼,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地方,能进到这里的男子,或是风流雅士,或是达官贵族,细雨楼中的姑娘气质出众,很多都是家道中落的官宦女子,才色俱佳。格调确实比其他青楼高了不少。
“格调高又怎样,没什么不同。”丽娘说到这里,眼底依然是平日的媚色。
她看丽娘风光无限,倾倒众生,不愧是花魁。
她不知道丽娘是如何成为花魁的,或许就是因为特别。
丽娘的才情或者容貌都不是细雨楼中最拔尖儿的,但她似乎有一种独有的气质,明明是出尘清冷的长相,但却总是在无形之中透露出娇媚之态。
更像是仙子沾了一丝烟火气,比妖还迷人。
六年时间过去,她终于不再是一个孩子,成为了细雨楼众多姑娘们中的一个。
她从没有想过反抗,这六年,她伺候着丽娘,做些杂事,她对于楼中的一切都已经习以为常,她觉得一切自然而然。
在她十六岁的那一天,她问丽娘,今后怎么办。丽娘已经不是花魁,所有的独特和优势都抵不过岁月。
丽娘说,你只需要成为花魁。
又是这句话。
她自幼跟在丽娘身边,性情神态都与其相似,容貌更胜一筹。
细雨楼中的姑娘大多卖艺不卖身,这六年中,闲暇之余,丽娘都会教她读书认字,教她弹琴吟诗,教她跳舞唱曲,她觉得丽娘在弹琴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动人,也就更加醉心琴艺。
她想成为丽娘,也想成为花魁。
十七岁,她如愿了,风华绝代,名动京城,大家都叫她花魁。
她觉得自己的是开心的,应该是开心的。
当年和丽娘年岁相近的姑娘,很多都选择了为自己赎身,但丽娘一直在这里,前几年不是没有人想帮丽娘赎身,其实丽娘自己也有足够的积蓄,只是不愿意离开罢了。
丽娘对花魁说,其实你的舞跳得甚好,为何总是弹琴。
花魁笑笑,没有回答,只是问丽娘为什么不走。
她一样没得到回答。
原本只是很少跳舞,到后来,花魁干脆不跳了。
但这并没有消减那些男子对花魁的仰慕之心。
花魁在半年后遇到了命中注定的男子,在他之前,花魁从未想过自己会对人动心。
他是邻国的某位贵族公子,谈吐不凡,风度翩翩,对花魁一片赤诚之心,甚至在花魁弹琴时落下泪来。
他是她见到的第一个为她落泪的人。
公子与她谈论风花雪月,为她掷千金,尊重她爱怜她,甚至说要陪她一生。
他们的这份感情,被坊间传为佳话。
花魁决定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为自己赎身,随后与公子相伴一生,她不是丽娘,她内心也想有安稳的生活,哪怕是在这并不安稳的乱世之中。
花魁在一个春天,和公子携手离开了京城,丽娘去送了她。
花魁知道,自己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丽娘。
当天夜里,没有人料想到,边外的战火突然烧到了京城,而第一把火的牺牲品,就是细雨楼。
花魁站在大火前,恍惚了一瞬,就冲了进去拉出了丽娘。
她直到离开京城时才明白,自己并不想离开细雨楼,从她出现在那里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了自己永远属于那里,那时候她没有选择,等到有选择摆在她面前,她已经不想改变了。
更重要的是,她也明白了,公子从不是她想要的良人,她明白了她想要在公子身上得到的一切,都曾经有个人给过她。
她想起了十岁的那个早上,丽娘眼中也流过泪。
所以她回来了,哪怕愧疚一直折磨着她。
所幸的是,丽娘的伤并不重,只是有些皮肤被烧伤,虽伤到了脸,但花魁觉得没什么。
丽娘对于花魁的出现并没有非常意外。
“你问过我,为什么不走,但你今天回来了。”
“我属于这里。”
“我知道,你和我一样,二十年前的冬天,我也是在这里,忘记了自己叫什么,只知道自己是丽娘,我想最绚丽哪怕短暂地活着。要不是……我早就离开了。我现在脸毁了,我不是那个曾经的花魁丽娘了,但我原本是谁,我不知道。”
花魁知道她要做什么。
“我让你当花魁,是我自私,但我从来就不高尚,我若是更卑鄙,说想看你容颜老去风华不再,想必你也会同意。”
丽娘转身走向大火,花魁像是被定在了原地。
直到丽娘彻底被火焰吞噬,花魁才突然发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全身瘫软,躺在地上。
有人认出了花魁,所有人都讶异于早上才风光离开的花魁怎么又会在这里,无数种揣测出现在他们心里,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一个青楼女子,被抛弃大约是常事,哪怕她是花魁。
无人不为花魁惋惜,前一天还在流传的动人爱情,等到天明时,就变成了那种戏文里烂俗的充满背叛和欺骗的故事,虽无趣,但被无数人当作谈资,这些人中,更多的是花魁曾经的仰慕者。
这种风流轶事,自然是很快就被传遍了京城,花魁却消失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至于公子,似乎也是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无人知道他的去向。
传闻,有人最后一次见到花魁,是在她离开细雨楼的那年冬天,穿着一袭红裙,在雪中跳舞,像雪在燃烧。
大家都觉得花魁疯了。
许多年后,再也没有人提起当年的花魁。
战火平息,百废待兴,当年一夕之间倒塌的细雨楼,直到盛世之时才又重建。
“婆婆,这大雪天的您是不是迷路了,您告诉我家在哪儿我把您送回去。”
“谢谢你,不用了。”这个老妇颤颤巍巍,微笑着拒绝了眼前这位年轻人的好意。
“您告诉我您姓什么,叫什么,我来帮您。”年轻人看她孤苦伶仃,有点担心。
“我有名字,但是,不记得了。”
在雪地里走了很久很久,她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来。
“我老到丑极啦,你看到了么?”
她再也没有站起来,也没有能想起那个名字。
冬天过去,细雨楼又选了新的花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