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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掌声响起,我沉稳地走下讲台。
“Jimmy, you kill it!”(吉米,你征服了全场!)Rory迎上前来,握着我的手祝贺道,“你知道吗?你在演说时自带一种别样的口音,附有神奇的磁力,把所有人都牢牢吸住了。”
Rory是这个南加州边陲城市最大incubator(孵化器)的CEO,年轻时是个飞行员,如今老了,依然精神矍铄,投身于助力创业者起飞的事业。他的努力得到了当地龙头企业高通的认可和资本支持,今晚的活动就是在高通大礼堂进行。
下一个公司的创始人已站在台上开始演讲,我回到第一排座位,仰头看着巨型讲台上微缩的创业者。她身后是巨幅屏幕,在一页页播放她们公司的Pitch Deck(商业计划展示)。
我有些恍惚,刚才的我,就是站在那个位置,一气呵成五分钟的演说?用的还不是我的母语!我脑海中闪现回几分钟前的画面,一个穿着海军蓝西装的小伙,走到讲台中央,稳稳站定。他从容地和台下几百双眼睛对视,演说词如潺潺流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他确实吸住了听众,抓住了全场企业家和投资人的注意力,大家的思维随他的演讲逻辑流动,情绪被他的连珠妙语调动,时而静得出奇,时而笑声连连。他还在台上自如踱步,像乔布斯在苹果发布会上那样!
这还是我吗?我从来没置身于如此奇妙的场域,我自己创造的场域。最神奇的是,整个演讲从头到尾,我居然一丝紧张感都没有。我感觉像是在给台下的人上课,就算马斯克、巴菲特坐在下面,也得听我讲!
毫无征兆的,我做到了。那个困扰我二十年的心魔,一夕粉碎。这二十年,是我与心魔搏斗的征途,也是我追寻理想的旅程。
二
小学三年级,我第一次登台,给全校师生讲故事。我隐约记得,那是学校举办的“故事大王”比赛,比赛场地是县城唯一的电影院。影院密不透光,被唯一一束舞台光照亮的我,看着台下黑漆漆的人影,躯体僵硬,手和嘴不由地微微颤抖。
我被班里推选参赛,算是众望所归。从小我就喜欢翻看各种连环画和童话故事,还背下来讲给人听。上学后有一次,老师让我上台讲了一个“桃太郎”的故事,同学们都非常喜欢。之后我成为班里的故事大王,获得了巨大的满足感。但同学的掌声,老师的赞誉,掩盖了我的弱点:每次上台都极度紧张。我太想好好表现,太想获得关注,对自己的要求越来越高。我希望自己的每次表演都很完美,任何失误都不可接受,幼小的心脏承受了不该有的压力。
如果说,班级内部还是我熟悉和舒适的环境,我勉强能压制住紧张的情绪,那么这次站在全校师生面前,我第一次感受到无助的恐慌。我像是一叶扁舟,被抛在暴风雨中的海洋,只能硬着头皮划桨,内心充满惊惧和绝望。
自己是如何用颤抖的声音演绎完一个关于阿凡提的故事,我已完全不记得。比赛结果还不错,我得了二等奖,同学们也纷纷给我祝贺,但我印象最深的是班主任的反应。她是一位严厉的语文老师,我们都有点怕她,尤其在她笑的时候。她的笑容总是很隐蔽,嘴角微微上扬,其余面部肌肉几乎没什么变化,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叫皮笑肉不笑。
当天比赛完回到班里,我们照常上课。课后,我走上前递交随堂作业,她没有看我,低头在作业本上打勾。我有些无措地站在讲桌旁,期待她说点什么。终于,她合上作业本,递回给我,脸上出现标志性的笑容:“你今天,好像有点高兴。”
我到今天都难以肯定她这句话的真实含义,而且我知道,即使没有她这句话,我也已经陷入很深的自我怀疑。从此以后,舞台恐惧刻入我的骨髓。
三
漫长的成长历程中,我争取和获得过许多上台的机会:指挥大合唱、表演武术、朗诵比赛等等。不管结果好坏,我从没享受过舞台。每次登台之前,我的感官被痛苦包裹。身体不住发抖,心脏砰砰砰砸着胸口,肠胃在痉挛的边缘,尿意一阵阵折磨我的神经。五脏六腑像是在对我的意志发起总体战,多么难受的体验!
终于有一次,这种体验压垮了我。我独自一人站在台上吹奏单簧管,生理的极度不适,让我对脸部肌肉失去控制,连续吹出破音,导致演出成为笑话。
台下是欢快的空气,我看到平时对我不大友善的几个同班同学在开怀大笑,他们头颈像弹簧一样上下跃动。我瞥到隔壁班暗恋的女生捂着嘴笑,和身旁同学窃窃私语。还有校长、老师、别的同学,他们都笑了,善意的或讥讽的笑,一起将我淹没。
那以后,其实我解脱了,不再去品尝上台前生不如死的滋味。我把自己的渴望和自尊小心收藏,所有精力献给了成绩和分数。学习名次满足了我的一部分虚荣心,自信心却在一点点流失。
大学,名校,人才济济,我在与他人比较中自惭形秽。军训迎新晚会,我带着萨克斯来到会场,却不敢表演,散场后一人默默拎着沉重的乐器箱走回宿舍。各种学生会和社团竞选,看到别人侃侃而谈的风采,我在下面如坐针毡,每有上台演说的念头,就能感觉到熟悉的颤栗,一次次打退堂鼓。
自卑像病毒般在我体内扩散,我不敢和心仪的女生表白,不想被人关注,开始抗拒参加任何校园活动。越来越多时候,我窝在寝室没日没夜打游戏,连游戏玩得都是单机版。翘课、挂科随之而来,不多久,病毒攻破我最后一个阵地——学习成绩,我的最后一块遮羞布也被撕碎了。余下的大学时光,我失了魂儿,经常忘掉重要的事,不能履行对他人的承诺,变成自己以前最讨厌的样子——不靠谱的人。
四
顶着名校光环,我还是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入职一家银行总行。但自卑这种病毒,深入腑脏,不管你外面看上去如何光鲜健康,待人接物时会暴露无遗。何况职场如战场,你弱他就强,名校生脆弱的自尊心,往往会成为别人的战利品。
一次团建,全部门的人去KTV唱歌。我坐在一旁听大家唱,偶尔拿起塑料小手给同事们喝几个彩。一位前辈喝得有点多,吼了几嗓子后,摇摇晃晃地坐到我身旁,凑近我耳边,大着舌头说道:“我看——出来了,你就只——会读书,别的你啥——都不会!哈哈哈……”在嘈杂的音乐和喧闹声中,这几句话却听得如此清晰。我站起身,走出包间。
第二天上班,那位中年同事见到我时,神情有些尴尬。其实他还高看了我,我已不擅长读书好多年。作为三年前总行唯一招聘的本科生,我身上却没任何闪光点,泯于众人。昨晚我的骤然离席,不是气愤他的胡说,而是他说的,挺对。
那是我人生的关键节点,自我认知陷入泥沼,不断下沉。如果我认命,这辈子就在体制内机构待下去,我想我会有个安稳的人生,兴许过得也不错,但我一定不甘心,一定会后悔!丧失几乎所有的优秀品质后,我必须感激自己还保留了无比珍贵的一点:对自己真诚。
我聆听内心深处的声音,他告诉我,我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极度渴望做一番事业。这样的欲望和抱负,也许有雪藏,却从未被埋葬。我的理想,不是在一个大机构做螺丝钉能够实现的,我必须做出选择。
我选择了。裸辞,我递上一份写得很特别的辞职信,让领导和同事大为惊讶,据说他们津津乐道了很久;申请出国读MBA,我用自己的努力和GMAT(商科研究生入学考试)成绩,说服父母支持我的决定,并在gap(空档期)半年后,拿到心仪学校全额奖学金的录取通知。
辞职信的大部分内容我都忘了,只大概记得最后几句话的意思:我要走出去,看看世界更多的可能性,换一条赛道,开启新的人生。
五
MBA项目临近开学,我来到了加州最南边的San Diego(圣迭戈),这个与墨西哥接壤的城市美丽、包容、祥和。当你看到一年四季的晴天,路上行人笑脸相迎,邻里之间永远热情招呼,再阴郁的心情也会被打开。阳光沙滩比基尼,徒步冲浪滑翔伞,这些我曾经憧憬的事物,只是这里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学校坐落在市北临海的城镇La Jolla(拉霍亚),西班牙语里“珍珠”的意思。商学院大楼沿缓坡而建,设计成一艘巨轮形状,船头朝向不远处的海滩,仿佛即将入洋远航。傍晚,我在休息室自习时,经常抬头看看海上的飞鸟和落日,发一会呆。怡人的气候,美好的景致,一点点治愈我的心灵。
都说读MBA只是为了积累人脉,但我们商学院带给我的远不止这点。课程设置贴合真实商业世界,所有理论课配备case study(商业案例分析),分析成果要组队做presentation(演讲展示)。两年下来,我“被迫”做了几十次presentation,上台恐惧感大为缓解。选修课更加实用具体,演讲技巧、商业谈判、创业融资等等课程,都给我后来的故事打下基础。
但最重要的一门课,是Lab to Market(从实验室到市场)。这门课贯穿了两年六个quarter(学季),从入学开始就培育我们把想法和专利市场化的思维方式,鼓励大家在课堂内寻找合伙人,真正启动一个创业项目。为配合这门课,商学院设立内部孵化器,聘请知名律师和会计师事务所、校友企业家和投资人等作为导师,帮助学生创业团队成立公司和融资。学校甚至拨出一部分校友捐赠资金成立风投基金,专为投资校友初创企业。
出国读书,我的初心只是想走出舒适区,看看外面的世界。起初语言的障碍,文化的冲击,让我有些焦虑和迷茫。我会想念家乡,不敢看《舌尖上的中国》这样的纪录片,晚上要听着郭德纲、于谦的相声才能入睡。我会担心毕业之后能否找到满意的工作留在当地,抑或还是回国找一份金融类的工作?那这两年对我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只是跑到远隔重洋的地方拿一纸研究生文凭?
不过,我心里一直是有答案的。起码我选择走出来,有了改变自己命运轨迹的可能性,这个可能性本身,已足够珍贵。
六
命运女神创造的可能性,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想做一番事业,却没想过自己能有机会带领一个团队白手起家,在异国他乡成立公司,闯出一片天。
我和一位同学在Lab to Market课上一拍即合,产生合伙创业的想法。另一位同学介绍软件工程师朋友给我认识,一顿饭之后,他成为我的第二个合伙人。我们三人创业经验为零,却凭着一腔热血开干了。现在回想起来,初生牛犊不怕虎,有时候“无知”才能创造奇迹。如果一开始就知道创业的前方是怎样荆棘密布,我们小白团队绝对不敢出发。
商学院给予我们宝贵的资源和助力,孵化器导师把我介绍给她的沃顿商学院同学,一位VC(风险投资)合伙人Will,刚从硅谷搬来南加不久。Will没有让我去洛杉矶面谈,只是给我打了40分钟的电话,听我讲述我们的创业想法和商业模式。那是我第一次非正式pitch(融资推销),讲得有些磕磕绊绊,但也许是MBA课程上学到的东西让我讲得有章法,也许是Will看中了我身上某种特质,通话结束前,他决定投资我们。
就这样,像做梦一般,我们拿到天使投资。我们开始招人,做推广,优化产品,并顺理成章地入选当地最大的孵化器。几个月后,孵化器的Demo Day(毕业展示日),我与其他五位创业公司创始人在高通礼堂,顺利完成我们的结业演讲,这就是本篇开头的场景。
从极度恐惧舞台,到从容应对大场面,我用二十年重塑自我。这个转变,源自于我找到了真正热爱的东西,创造了属于自己的事业。当你给别人讲述自己的创造时,怎么可能不自信呢?
创业的旅程很少有回头路,我选择一直走下去。后来发生的故事有头破血流、起死回生,有春风得意、祸起萧墙,未来也一定还有无数艰难险阻。这些故事,有机会再讲吧。至少今天,我不后悔在自己的人生棋盘上走的每一步棋,落子无悔。
如果我能穿越回初中,那个表演单簧管失败的时刻,我不会去改变曾经的自己,而会告诉他:“小朋友,别伤心。紧张害怕没关系,表演失败也没关系,重要的是,你登上了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