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事情就变成这样。”他仿佛从长久的回忆里醒来一般,怔怔地望着窗外说道。我也跟着转过头去,原本熙熙攘攘的老街上已经看不到一个游人,不知何时,雨就突然大了起来。
说起来,我多少还算个善解人意的人,但老实说,他当时的芜杂心绪在若干年后的这场雨夜经由他之口向我娓娓道来的一刻,我还是感到有点困惑的。那话语里掺杂着某种非现实的因素,使我很难相信这曾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那实在和他不合。
“所以,”我略一沉吟,“突然迸发的处女情结?”
“不,”他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也许在旁人看来就是如此,但我清楚,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打开SEVEN STARS的烟盒朝我递过来,我摆摆手,于是他自己抽出一根,用zippo点着,接着说道:“我不是什么保守的人,虽然做事按部就班,但绝非因循守旧,不然也不会一毕业就尝试着创业。结婚对象是不是处女,这种事我从来都没想过,哪怕身边常有男生吹嘘他让多少个女孩子见了红,对我也没什么影响,我并不爱攀比这些。而且处女膜这东西,毕竟是长在别人身上的,自己控制不了,为控制不了的事情烦恼真是大可不必。道理都懂。但事实是,心态完全崩溃了,根本不讲道理。经历了那样的创痛后我反复思考崩溃的原因,也始终觉得并非常识可以解答。这么说吧,当时脑海里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世界上的某位天才突然发明出时光机,这样我就能回到从前的某个时间点,告诉曾经那个胆怯的我不要唯唯诺诺而空留遗憾。”
“你想占有的是她的全部,包括她的过去。但这是不可能的。”我说。
“是的,我为此痛苦了很久。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因为环顾四周,能毫无保留分享心事的也只有她,可一旦说出,势必又要对她造成伤害。那段日子简直……像行尸走肉,上课时总是失神,不愿和人说话,一打开新闻网站映入眼帘的全是‘我把第一次给了他’之类的标题,仿佛连不相干的编辑们都针对我。这种状态,她当然也察觉到了,她问我是不是有心事。我知道她是担心我,所以也管不了结果如何,就像一个快要溺水的人紧紧抓住她的手,一股脑地向她倾诉。”
他吸了一口烟,淡淡的白色烟雾在眼前浮现继而消散。
“她表现得很困惑,这是预料之中的。她问我,为什么第一次和她上床的时候没有说过,按道理,那个时候我应该有反应呀。我说我不知道,但那个时候的确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她又问,那是什么时候觉得有问题了。我说,当我发现我们有如此多巧合却不断错过的时候,当我发现自己越来越爱你,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的时候。听我这么说完她就沉默了。”他眼神空洞地望着我身后空间的某一点,回忆着什么。
“我现在就和你在一起啊。半晌之后,她这么回答我。”
长长的烟灰从他指缝跌落下来,在桌子上留下一抹黯淡的灰色印记。没来由的,我突然想起我的女朋友,她抽ESSE的时候也常常这样。这么多天我们都失去联系,她此刻又和谁在一起呢。
“但我心里觉得她那时离我好远,像在另一个时空,那里有我不曾了解的她的过去,记录着她一生最重要的、完成蜕变的时光。她变了,和儿时印象里不一样了,而那变化并非由我带来,甚至都无从得知她蜕变的过程中有着怎样的心路历程,究竟是快乐还是难过,是享受还是抗拒,我一遍又一遍地幻想着那些细节。因为失去的部分太过珍贵,无法自圆其说这是一段好的感情。在眼前这个世界,我和她保留的只是一块缺失了片段的拼图。也许说的很抽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当然明白。”
“所以我对她说,这和你没有关系,是我自身的问题。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那些年你和别人经历的所有事情,不论多小的事,请都回忆一下讲给我听,只有这样我才能走近你。她转过头凝视着我的脸,和上次一样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笑,然后她眼睛渐渐变得湿润,咬着嘴唇喃喃道,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开心地过下去呢。”
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开心地过下去呢。我能体会张欣欣说这句话时的心情。人真的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物种。
“我记得当晚我们从PolyU侧门的红磡天桥走下来,一路向西沿着梳士巴利道缓缓步行,她跟我讲起,那个男人曾在三个月前的春节来香港陪她。那是她第一次在外过年,因为实习期假期很紧,她不想回家。而他知道后硬是瞒着父母,买了年三十的早班机票赶到香港。我静静听着,一言不发。可惜的是啊,那几天我正好来例假,现在回想起来也挺搞笑的啊。她这么说。接着是情人节,他没有来,他们在视频上吵架。然后是愚人节,他们分了手。好像全跟节日有关。一边听她说着,我们一边向南经过洲际酒店的喷泉和长廊,来到维港边满是游人的星光大道上散步,海的两岸灯火辉煌,我的心情也瞬间变得轻松了。我们靠在岸边的银色围栏上,她挽起我的胳膊,说:你知道吗,现在你才是我心里唯一的人,我能给的都给你了,但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一直因为我的过去而感到心理不平衡的话,我同意你可以去找别的女孩子试一次。因为我是你的第一次,但你在我这却不是,只有这样对你才是公平的。至少在结婚前,我不想你有什么遗憾。”
他把烟熄灭,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支,但没有立刻点着。他反复开关着zippo的盖子,仿佛每一次发出清脆利落的扣合声,就有一件心事尘埃落定。
“那时候,我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意思。”他说,“字面意思可以理解,但她究竟是怎样考虑才说出这段话的,我完全不明白。你觉得呢。”
“也就是说,起码在她看来,你在意的是失去了和她之间长久维持的平衡感。她率先打破了这种平衡,所以她给你一次机会,让你重新找回来。”
“除此之外,大概也没有更好的解释。”
“虽然奇特,但不无道理。”
他微醺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没错,真是这样。”
“我遇到过一个女孩子,也非常讲究平衡的艺术,感觉就像随身带着一个天平,任何人对她付出的感情都要用砝码称一下,计算好份量,再从兜里掏出自己相应的部分。‘喂喂,你这只有300克哦,这是我的,请拿好’。大致如此。”
“有机会跟我讲讲。”他笑着说。
服务生走过来告诉我们要打烊了,我转身望去,原来店里早已经空空荡荡。雨还在下着,结完账我跟着他去酒店大堂取伞,等待的时间里他点起一支烟,我们又聊了一会儿。
“在那之后怎么样了?”我问道。
“我并不认为自己像她说的那样,所以没有回答,”他说,“但当时,那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解决问题的方式。”
“听着很可悲。”
他点点头。“很可悲。一点没错,就是那种气氛,你也感受到了。”他深深吸了一口烟,“我一直以来都被条条框框束缚着往前走,力求完美无缺,希望掌控一切,最要命的是还抱着同理心,想把这种标准加在其他人身上。一旦事物变得不可控,进而发现不完美才是常态化的人生,问题就暴露了。如今我会这么想,因为毕竟有了一些经历,但当时却怎么也想不通。虽然也就是四年前发生的事情,但那会儿就像个孩子,还不能够完全体会出人性中某些微妙的部分,所以她说完那段话之后,我表现出的也只是惊讶而已。我隐约意识到,告诉她这件事造成的伤害会超出我想象。”
“我完全能理解。”我说,“不过,你最后还是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沉默片刻,似乎在考虑如何作答。
“说来惭愧,那是一个匪夷所思的方式,”他终于说道,“那晚分开后我们好多天没有联系,她给了我选择,我知道,但我依然痛苦着,没有办法给出答案。直到有一天我经过她公寓楼下,突然特别想她,于是我上楼到了她家门口。我敲敲门,心里胡思乱想:如果她不在家该怎么办啊,如果开门的是别人该怎么办啊。现在想一下,如果那样我也可能松了口气,就此放弃吧。但是她在家,而且也只有她一个人。她还是那么美丽,散发着一样的香味。她看见我就笑了,让我进屋坐一会儿,我就在客厅看了会儿电视。你猜,后来怎么了?”
我根本猜不出来。猜不到,我说。
“她打开卧室房门走出来的时候,我看见她穿着一件蓝色连衣裙。是的,就是我们分手前那个夏天,她十九岁时穿的那件。我愣愣地说不出话来。她走过来抱着我的头,把我的脸埋进她的前胸,用手摸着我的头发,等我浑身的颤抖渐渐平息,我们就开始做爱。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非常直接而用力的进入。那一刻所有的限制都不存在了,没有框,没有宿命,没有其他任何东西,我们完整地结合在一起,好像从来就不曾分开过一样,这么一直做着,兴奋地呼喊着对方的名字,直到高潮。挺不好意思的,那也是我和她有史以来第一次同步高潮,两个人抱在一起痉挛到久久不能自已。”
我看着自己倒映在酒店大堂一侧落地玻璃上的脸,那面孔和雨水混在一起,显得既模糊又怪异。直到大堂经理拿着伞走过来之前,我们一直坐在门口的沙发上,保持着那个姿势。
“不可思议的是,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为处子之身的事情烦恼过。就像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病,莫名其妙的又痊愈了。”他说。
我还有些问题,我想问他既然好不容易在一起,为什么要离婚。但时间已经很晚了,实在不方便继续打扰。我起身离座的时候他好像看出了我眼里的疑惑,摇摇头说道:“我听过这样一句话,‘所有荒诞悲伤的故事,都有个温馨美妙的开头’。虽然不记得在哪里听到的,但每次遇到无法理解的人和事,就总会想起这句话。总想着,人这一生真是说不清楚。这样是不是太悲观了?”
我微笑着点点头。
他送我到酒店门口,我们握了握手。对于我愿意做他一整晚的听众,他表示由衷的高兴。“有缘再见面啊。”隔着细雨他笑着朝我挥手。
“再见。”我说。于是那笑容就成了他在我记忆里最后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