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秋叶与枫叶

1

出发前一天夜晚叶秋就已经到了主城，次日中午十二点的火车，提前到主城也可以避免到时不必要的奔波，但更重要的一点其实是因为叶秋幺爸叫他过去的，幺爸在主城上班，所住的地方距离火车站也不过半小时的车程，从这里去往车站几乎可以将因时间耽误而导致错过班次的几率降低为零。

但几乎也并不就代表没有。与叶秋比起来，英子没有在主城的亲戚，所以她只能次日很早就从津城出发，从津城到主城有一个多小时的车时，如果撞上上下班堵车高峰期开上两三个小时也是常有的事，所幸英子走得早，因为叶秋一大早起来就收到了英子发的短信，说她已经到火车站了。

叶秋一开始有些慌了，他担心会错过火车开走的时间,但是幺爸对他的催促却不以为然，只当是他迫不及待想去会见那小女友的缘由罢了，时过十点，幺爸仍让他吃过午饭再走，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本来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却没曾想到十一点后恰值午时下班高峰期，本来不到半小时的车程硬是开了近五十分钟，叶秋在车上如坐针毡，如果这次错过了和英子相会，他不知该有多后悔，虽然火车票是可以改签的，但他如此慌张显然不是因为车票。

幸运的是，距火车开动前十分钟，叶秋赶到了，一进火车站他就一路狂奔，也顾不上和幺爸说声再见，就一头扎进前面拥挤的人流拔腿而去，他一边跑着，一边用眼睛看着四处的显示屏，余光飞快地在一块块闪烁着红光的班次信息上扫过，脚下的动作却没有慢下半分。

几步迈作一步地飞快跳下横亘在数个列车上空的天桥阶梯，叶秋终于看到了自己要找的车次“k211”,细长的列车车厢正匍匐在安静的轨道上，周围已经没有什么仍驻留在外的乘客，显然都已经进去了，叶秋看到靠得近一点儿的几节车厢都已经关上了车门，透过模糊的窗户玻璃，能够看见里面的乘警正在转动把手，锁紧车门。

“糟糕，来晚了……”这是叶秋心里的第一个想法，紧接着一阵恐慌开始在心中蔓延，作为约定的发起者，居然会因为迟到而爽约，还是堵车这么难以启齿的理由，以后英子会怎么看呢？他平时最讨厌约定时间却迟到的人，但没想到这次自己却做了那个迟到的违约者。

“哥哥！”

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唤把叶秋从懊恼中惊醒，他往前方看去，一个粉红色的倩影正站在后面的一节车厢处向他招手，叶秋黯淡下去的目光一下子亮了起来。

“妹妹？”

叶秋有些激动，飞快地跑去，这节车厢门还没关，英子正站在门口处边跳着边向叶秋挥手，身后是乘警一脸的无奈，显然因为这个女孩他也拖延了一段不短的关门时间。

女孩把男孩拉进了车厢，二人兴奋地拥抱在了一起，而火车也在这个时候开始缓缓滚动，带着“轰隆隆”的巨大声响，驶向那遥远的远方。

窗外的景物开始飞快地往后退去，且速度越来越快，像一张张倒退的胶卷，所有被定格在底片上的事物，都在火车的驶动中被遗忘在身后，遗忘在过去的时光。

但不管外面如何，只要身边的这个人是真实的，那就足够了，叶秋抱着怀里的英子，两个人都还没从差点看不到彼此的恐惧中回复过来，都只是看着窗外，看着那些一个一个往后退去的景物，路上的行人、房屋大厦，街边卖力吆喝的小贩，十字路口穿着黄色制服的交警，还有那躁动不息的滚滚车流。但此刻那些声音都被厚厚的门窗隔绝在外，只有列车与轨道接触发出的滚滚“轰隆”声，而那些在窗外闪过的一幕幕，仿佛是无声的默片在倒映，没有声音，也没有观众的拍手叫好，但演得却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和谐、宁静。

忽然间，叶秋只想抱紧怀中的人儿，看着窗外倒退的景象，他心里突然有一种感觉，就好像怀里的她有一天也会突然离去似的，一种强烈的恐惧感在心中升起，笼罩着他的全身周围，这种感觉让他抱着英子的双手不禁更紧了些。

“如果有一天，我们走散了，你会离开我吗？”

“永远……不会！”

2

如一团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球，七月的太阳无情地炙烤着整片大地，即使是广东这片靠近海洋的地域也难以逃脱盛夏火辣的热气，与山城的终日闷热不同，这里的夜晚是相对凉爽怡人的，海岸边吹来的阵阵海风会在晚上给这片大地铺上一层凉意，给在白日里炙烤已久的空气增添几许湿润，虽然很快在白天就会被炎热的阳光重新烘干，但这样的天气也总比山城的整日炙晒来得强些。

这里的天空是明亮湛蓝的，朵朵的白云和蔚蓝色的天宇泾渭分明，一眼望去，能够清晰地看到白云和天空的轮廓，不似来时家乡天空蒙蒙的灰，这里的天空更像是一副完美无暇的画卷，白色的云朵就这样镶嵌在蔚蓝的底色上，却又有了丝丝灵气，调皮地四处游走，话说，这样看去似乎感觉天空是离大地更近了些，站在开阔的地面只要一伸手，就好像能立马碰触到那朵朵白云似的，好像能把游动的云朵抓住，还能拽下一团软软的东西下来。

但这里更靠近海洋，海拔应该是比叶秋的家乡更低才对啊。那天抵达广州的时候，叶秋一出来就被这头顶的湛蓝天宇所吸引住了，足足抬头望了十来分钟，才在时间的催促下收回视线。他出来的时候并没有与英子同行，因为英子告诉他：爸爸会来接她，为了不被过早地发现两人之间的秘密，叶秋只能一个人走出车站，而英子的身影也很快就消失在了拥挤的人流里。

叶秋踱步走出车站后不久就看见了等在路口的父亲，五年未见，他似乎又变得苍老了许多，带着一顶农民工上班用的黄色安全帽，几缕黑白相间的发丝杂乱地从帽檐边上伸出，突出瘦俏的额骨下，往内凹陷的左眼向眼眶内深深嵌入，眼球上泛着死板的白色，就连那一块黑色的瞳孔也没有丝毫灵动，像是被人画上去的，如同塑料般的僵硬，整个眼球仿佛是被人生生按进去的，与另一只眼睛对比极不协调。

没错，这就是叶秋母亲在十年前的一次争执中给叶秋父亲造成的残疾，左眼早已被摘除，如今叶父就是靠着这只用医疗材料制作的假眼在工地上工作，因为这只眼睛，他没有选择住员工宿舍，而是宁愿多花钱在外租房住，除了极其亲近的人，没有人知道他这只眼睛的缺陷，每天早晨和夜晚叶父都会把那只假眼从眼眶里取下，放到热水里消毒反复搓洗，留给身边人的就只有左脸上方那个红色的空洞，透过空无一物的眼眶似乎还能看见里面血淋淋的血管组织，以前叶秋只看过一次后来就再也不敢在父亲洗脸的时候去看他了。

上班的时候叶父头上总会裹着一块毛巾，用他的话来说，工地上上班容易出汗，左眼就会流出许多分泌物，需要用手一点点去攒干，而尤其是在这样炎热的夏季，工地上的温度往往高得吓人，炽热的阳光下，预制板上的空气都是扭曲的，散发着滚滚的热浪，几十斤重的钢筋、生铁都会被炎热的太阳炙烤得如同烙铁一般烫，抬铁，上钢筋，即便隔着厚厚的手套也往往能把手烫得一阵通红，叶父双手间满满的老茧就是在这年复一年的工作中形成的，而在炎热的天气里，他一天光是毛巾就得换好几条。

父亲的这些叶秋都看在眼里，虽然小时候父亲很少陪伴过他，但叶秋却没有一丝怨恨的感觉，每一次父亲短暂的回家，叶秋都喜欢在饭后的凉夜里靠着他温暖宽阔的臂膀，享受着难得的宁静时光。夏天闷热的天气，乡村里的每家每户都会搬出凉席，或在坝子边，或在阳台上，或在自家的楼顶，摆好席子，借凉爽的夜风来躲避屋里的燥热，那时候乡下是没几户能装上空调的，这便是土家人最经济也最惬意的避暑方式了。每当这个时候，如果父亲又恰好在家，叶秋就喜欢把头缩进父亲宽厚的臂弯里，大人们唠着家常，他就把头抬起望着天空，望着那漫天闪闪的夏夜星辰，那一点一点的星光就构成了叶秋整个童年的回忆。

父亲老了。

这是这次见面叶秋心里涌现的第一个感觉，父亲似乎矮了些，不再像童年记忆里那般的高大威武，脸上的皱纹也多了一点，一道道蜷缩起来的沟壑开始在他脸上蔓延，虽然细小，但却依旧明显，手背上的皮肤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细腻有弹性，摸上去像是一块粗糙的枯树皮，嵌入了无数的老茧，中间凸起来的血管突兀地暴露在空气中，裸露的青色。

“爸……”叶秋轻轻唤了一声。

头戴黄色安全帽的身影没有回应，只是挺了挺身子，向着叶秋走过来，但从帽檐下还是能够看到，那先前黯淡的目光一下子被点亮，浑浊的泛黄眼白中闪烁起点点灵光。

“恩……”不含任何情感的回应。一种刻意压抑情感而伪装出来的冷漠。

父爱不言，大概天底下都是如此吧。

父亲专门请了半天假来广州接叶秋，从这里过去到潮州仍有大半天的车程。叶秋的父亲似乎也知道了他谈恋爱的事，应该是从幺爸那里得知消息的，叶秋拿出了给英子拍摄的照片，照片上的少女侧身微笑着，迎面吹来的风扬起了她轻柔的发丝，双眸微微闭着，少女的笑羞涩而甜蜜，就连身旁那同样秀丽婀娜的柳枝也在这笑容之下显得失色不少。

叶秋一张一张照片地翻着，眉眼上尽是甜蜜，他也很想把这份对爱情的喜悦带给自己的父亲，并从其手中得到想要的承认，对儿女而言父母的认可无疑是对爱情的最大支持，但可惜，当叶秋兴奋地在手机上划过一张张照片，抬头看向父亲的时候他并没有从其眼中看到想要的肯定，父亲依旧淡然，板着一张脸看不到任何的情感波动，冷漠到好像并不关心，甚至从中透露着一种指责和轻视，虽然这种神色表现得很细微，但仍旧被叶秋的眼睛捕捉到了。

“难道爸爸讨厌我谈恋爱？”

心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但是叶秋没有说出来，只能悻悻地把手机收起，不再去自讨没趣。

“我是担心你的学习。”

沉默良久之后，叶父开口了，他侧过头来，对叶秋语重心长地说道。

“你已经高中了，再过两年就要高考，你要考大学的，我这辈子是谈不上什么指望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你的身上，只有将来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才能有出路，你知道吗？”

又是那番不知道听过多少遍的台词，这几年虽然父亲甚少在家，但同样的话叶秋不知在电话里听过了多少次，甚至说话时的语调都没变，不止父亲，同样的话也由叶秋的其他亲戚朋友复制过无数次，叶秋每次只要回到寄宿的家里就总会被拉去“思想教育”一番，有时候叶秋甚至在想他们是不是串通好的，以至于排练到台词的内容以及说时的语调都近乎一致。

“爸！”……

“英子……不会影响到我的，她……成绩很好，上学期还考了全班第一呢……”

叶秋想要说服自己的父亲，让他好接纳英子，但目光扫到后者额上掺杂着缕缕白色的头发时他又有些不忍心，呼唤的声音不禁顿了一下，但还是埋着头低声说道。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叶父或许是有些没想到从小乖巧的叶秋竟然会有忤逆自己的意思，以前在外听家里人说他变得叛逆乖张的时候还有些不相信，现在见到才知道这是真的。

“唉——”

重重的一声叹息，叶父扭过头去不再看这边，叶秋突然感觉有些酸酸的，心也软了下来，爸爸已经年迈，这样顶撞实属不该，况且他所担心的一切也是为了自己好。

“恩……”

很轻微的一声回应，叶秋也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听见，但他说完就把头埋得更低了，像个低头认错的小孩，又仿佛一个正在积蓄能量的弹簧，隐藏在黑暗的深处，为不久之后就可能出现的迸发而不断压抑着自己。

3

事实证明人们最盼望到来的时段往往也是过得最快的，如热恋情侣相聚时的短暂时光，如学生们日思夜想的寒暑假生活，快乐的因子在蕴于此段时间的同时也散发着那些让人酥软的气息，如同麻药，如同酒精摄入过多后带给人的晕迷，降低着一切人能够感触时间的知觉，于是恍恍惚惚之后，快乐的日子就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结束，而那些在晕迷后再度清醒的人就会在恍然间惊觉，懊恼自己的错过，懊恼时光的荏苒匆匆。

这个暑假无疑也是过得极快的，盛夏的阳光在炙烤了大地两月之后也渐渐有了削弱的迹象，午时的太阳开始慢慢向南边更远处移动，白日里的光似乎不那么刺眼了，夜里灌进小巷的风也变得更凉爽了些。

但对于叶秋而言，这个暑假貌似也并不是那般好过的，甚至于有着几分难熬，以至于他其实很早就已经在期盼着开学了，每天他都会和英子发信息，每晚通一次电话，为了回避家人，他只能走到巷子里在一片漆黑中给英子打电话，因为出租房里的空间实在太小了，而且堆满了父母生活的杂物。巷子里也没有装路灯，因为在这一片区域生活的多半都是南下打工的民工，作为背井离乡的“打工棒”，生活环境自然也就好不到哪去了。

然而即使是一片漆黑，叶秋也能每晚兴奋地跑出去，躲着父母悄悄拨通英子的电话，这里的巷子是民工聚居的地方，狭窄简陋，但晚上从远处海岸飘来的冷风就会灌进这些细长的巷子里，在两旁逼仄的环境下形成“峡谷效应”，吹得叶秋直跺脚，他可往往都是穿着拖鞋就跑出去的，有时候看见英子的一个电话打来他也没顾及到这些，直接拖拉着鞋子就冲了出去，结果有一次就是因为跑得太快，再加上外面漆黑看不清，叶秋一不小心就撞到了一根固定电线杆的钢筋缆线上，被拦腰绊倒重重摔在了水泥地面，英子在电话里也听到了叶秋惊呼的声音急忙问他怎么了，叶秋只说不小心被摔了一下但无大碍，而事实上叶秋的双膝都已经变成乌黑色，一瘸一拐的模样足足养了好几天才好，他不想让英子担心，但英子好像是知道似的，在电话里差点哭出声来，一直叮嘱着叶秋要记得上药，巴不得立刻出现在他身边。

“哥哥要照顾好自己，在妹妹不在的时候……”

“哥哥……怎么样了，好些没？好恨……你受伤了，我却不在你身边……”

这些话都是英子对叶秋说的，像一股股暖流般涌进了叶秋的身体，他似乎觉得，身上的伤好像也丝毫感受不到疼痛了，夜晚清冽的风也丝毫不觉得寒冷，这种关心竟有着如此莫大的能量，散发出来的光热足以驱走整个严冬，仿佛即使是冰冻的人在它面前也能被那温暖包裹着，冰冷的心脏被注入一股温暖的液体，从寂静变得跳动，并在一次又一次的蹦发中将股股温流带向身体的千肢百骸，所蕴含的能量足以唤醒一个沉睡的人，温暖一颗冰冻的心。

叶秋还答应英子，高中毕业后要和她考同一个大学，带她去好多好多的地方，去看最美丽的风景。

英子喜欢枫叶，叶秋就带她去“枫叶之国”加拿大，在铺满一地的金色枫叶中，在热情燃烧的红色枫林里，牵着她的手一起走过，所有能够想到的浪漫，所有关于完美爱情的赞美词汇似乎都不足以形容出他们心里的美好。

所有的激情、所有的血液以及年少全部的气息仿佛都在燃烧，发出绚烂璀璨的烟火，在情愫萌动的天真年华里将最终完成这场对青春的殉葬。

你是枫叶，我是秋叶，相约一生，不离不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