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周一篇】习作1:听雨声的好天气

听雨声的好天气

送和靖离开S城的那天,早晨七点的太阳无比刺眼。我们拿着行李并肩行走,不一会就到了机场。在候机室的漫长等候中,彼此缄默不言。他坐在我身边,把报纸翻得哗哗作响。

“喂,我说,还有三十分钟你就该登机了?”

“不晚点的话,应该是吧。”

“这样一分别,以后大概再也见不着面吧?”

“怕是这样。”

我虽知现在同和靖在一起已经进入倒计时,可是聊天内容却比放久的碳酸饮料更无味。想说的话全都顽固地凝成融化不开的铁块,堆积在肚里,硌得心口隐隐作痛。我木然望向玻璃窗外巨大的湛蓝天空,空灵的碧色一览无余。

过不了多久和靖就要坐在银灰色飞机里,去到天空之深了吧。

就算窗外是万里无云的晴空,也不能给我任何安慰。

“快检阅了,那我先走喽。”飞机将要起飞,他似乎是迫不及待地提起行李箱。或许觉得离别时没有什么反应太过奇怪,倒响亮地吸了两声鼻子。

“嗯。”

“有空再联系吧。”

“再会,到了别的城市也请好好照顾自己啊。”

我就这样看着和靖的飞机一点一点远去,最终消失于明亮春光里。飞机轰鸣而过,在平坦如砥的蓝天上重重碾下一道白色长线。

送走和靖后,忽如其来的闲暇让我空得有些不知所措。在大街上逛了许久,浑然不觉地来到第一次与他散步的河边——和靖家边上有一条颜色淡淡的河,两岸种满郁郁葱葱树木,绿荫下安置了几把石椅。初识那会儿,我们就在这条路上散步。他突然对我说:“我上高中时,其实是一个很孤僻的人。”

“孤僻?什么样的?”

“硬要说的话,还真的难以启齿……”他不自在地挠挠头发,“高中那会儿性格软弱,常被同学欺负,便渐渐变得消沉厌世起来,每天都想着要逃避些什么。直到现在还觉得,一个男孩子终日都因为自己懦弱而充满怨气,实在丢脸极了。”

“没那回事。”

“于是每每遭其他人的不公正对待时,都会像个受气包一般跑到这条河来。”他走到河边一扇布满细密铁锈的门口,停步,伸手轻轻向前一推,“喏,少年时的我就这样地推开这扇门,隐隐喜悦,感到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就此为我敞开了。”

“另一个世界?”

“对,在我心中具有避难所意义的世界。”和靖拉着我朝里面走去,河水潮湿而绵长的味道立马充斥鼻腔,“因为很少有人到这儿来,所以我常常觉得,这是只有我能抵达的世界,和所生活的现实世界处于完全不同的时空。在这里受不到任何伤害与侵犯,空白而干净。敏感多愁的我,可以自由地坐在石椅上,望着漫长的河水,把所有苦闷都倾泻到永恒的河水里去,就算发呆一整天,疯了似大叫,好好痛哭流涕一场都无所谓。这种感觉能明白?”

“或多或少,那种充满了温情的救赎。”我不禁有些怜悯。

“所以高中毕业要报考大学时,我近乎顽固地选了本市的学校——因为我实在,无法割舍这条包容我这么多困苦,又伴我一块成长的河呀。”他说完之后,微微笑了。

“这么一说,好像漫画里的场景啊!”我不禁唏嘘,“孤独少年和专为他敞开大门的世界。”

和靖沉默不语。我抬起头看着他,他的侧脸被岸边路灯微微照亮着,充满不真切的迷幻。就在这时我听见他的声音就头顶飘来。

他说,“我们交往吧。”

这句话是和天空中迟缓漂移的流云、头顶扑翅飞过的鸟雀、耳畔奔流不止的河流一起出现的。我身旁的和靖,面容在光芒照耀下近乎儿童时期遥远的童话,风把他衬衫上的味道带到我的鼻腔。一切的一切,无不让我有趴在河边大哭一场的冲动。

而现在由于刚刚分手,回想旧事难免怅然若失。我怀抱缅怀意味走到那扇门边,却突然感到有一种玄妙的力量从身体深处升腾——这不是哀情抑或不舍,而是一种更为奇异的情感,瞬间充斥整个大脑。

体内的力量不停流窜冲撞着,像下过一夜滂沱大雨后汹涌澎湃的河流。我极力扑捉它带给我的讯息。许久之后,我才将这不可思议的力量凝成一句话——我屏住呼吸,集中全身注意力去听那句话:

“走进这扇门,你将会到一个完全不同的次元里去。”

什么呀,早就过了看漫画的年龄啦!我小声嘀咕着。

“走进这扇门,你将去往和靖高中时代所构造出的异想空间。河边是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只有你与和靖能够抵达。”

声音又一次响起。并且重复着,一次比一次强烈。

我的身体,都因为这样巨大的强烈而颤抖不止。

这样说来,是不是按照神秘力量的指示,我就能从这里面进去一直走到过去呢?不论怎样听起来都不可思议啊!可我却伫立在门前迟疑片刻,强忍着逆流而上的迷幻感,最终还是推开了门。踏进河岸时,身体确实受到了强烈的撞击,这儿有很多不同于寻常的气息,漫天漫地袭来,清楚地告知我正走入常人进不了的领地。

走了很久,不适感逐渐淡去。“大概已经适应了吧?”我为所遭奇怪不已,困惑地找了边上一张石凳一屁股坐下。过了约莫二十分钟,果然看见从远处跑来一个身穿高中制服的男生。虽然稚嫩,但完全是同和靖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大概就是高中时期的和靖吧?

男生高高瘦瘦,头发剃得整齐,手里还提着书包,完全是刚放学的样子。他的五官很普通,眉宇间尽是挥之不散的阴霾。男生诧异地望着我许久,才说出一句:“一直以为河边没人的,原来还是有的啊!”

“坐吧。”我稍稍挪下位置,冲他笑了笑。男生拘束腼腆地轻轻坐下,由于太紧张面庞都笼罩上一层浅浅的绯红,手紧紧抓着书包包带:“我叫和靖,是附近高中的学生。”

“唔,叫我玲就可以了,认识你很高兴。”

“我时不时来河边坐坐,今天倒是第一次遇见别人。”他笑了,表情生动许多,“一直以为这儿是专门属于我的空间,看来我果然是漫画看多了啊,总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说不准真的是我来到了你的世界喔。”我微笑着看他。

“啊?”他似笑非笑地瞪大了眼睛望向我。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现在想起来,我是在大学一次专业课上认识和靖的。其实早在首次搭话前就注意了他很久,他是一个坐在教室最后几排的男生,皮肤白皙,常穿着格子衬衫,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样,就算大家聊得再怎样热火朝天也只是抬起头淡淡地望一眼。眼光寂静悠远,像古井里停滞千年的深水。

好几次放课后女生聚在一起谈天,谈及班上男生时,和靖也是被忽略已久的对象。有时会有某人随口一提“似乎班上还有个叫和靖的呀”,草草说上几句了事,他便又被众人重新置于遗忘之地了。只此一次我向别人说起他:“一直觉得那个和靖,让人联想起雨。他大概是属于‘下雨天’类型的人吧?”

“下雨天?”几个女伴被这样的比喻提起兴趣,笑着看我。

“是的,就是雨——总之一想起他,就会顺带想到乡村深夜里不停敲打在窗框上的细雨,甚至耳畔还会响起由远及近的淅淅沥沥的雨声呢。”

“什么呀,怪里怪气!”

“你该不会对他有兴趣吧?”

“不就是变相说他阴沉嘛?”

女伴们嬉笑着,很快又把话题转移到了擅长舞蹈和调酒的,从小在英国留学的,交往过十多个女朋友的,各种各样不是“下雨天”类型的男子身上去。我静静听着她们说话,嘴角泛荡起一丝冰凉潮湿的水汽。是雨的味道。松尾芭蕉不是有俳句吗?“长夜充耳闻,风打芭蕉雨打盆,辗转梦难寻。”和靖便是这样的。我闭上眼,脑子中浮现出和靖身穿青苔色衣服站在蜿蜒小路上的模样,野草及膝,整片浅灰色天空的雨都不断掉落到他身上。

往后的日子里,我莫名其妙地到了河边上的奇异世界,这是只有我和十六岁少年和靖才能进入的领域。我过上一种不可思议的生活,早上被盘旋头顶的飞虫吵醒,晚上就躺在石凳上睡觉,睁开眼睛,数着陌生世界里的星星。和靖怕我无聊,从家里带了很多书籍给我看,从杂志到学术专著一应具有,甚至还不好意思地特意买来几本女性服装杂志。他没到时,我翻书,一边看,一边想着起我在现实世界中同他交往的故事。

我永远不敢想太多,每天都只想一点点。总怕有一天会把幸福的事情都回忆光,自己将重新被流放到茫茫荒原了。

到了高中生放学的时间,和靖会走到河边的世界里陪我。我们两人坐在长椅上聊天,起先只能生涩地聊聊新出的漫画周刊,沿街的美食,相处久了也会聊他不喜欢的同学,一场接一场的考试,吵得没完的家庭,以及更多,从未对别人提及的话题。和靖对我话特别多,能喋喋不休讲上好几个小时。而我,亦是说了不少深埋心底的话。

有时说到最后,彼此的眼眶都微微泛红。

春去冬来,时光疾行,一切都游走得太快,唯独河边万物保持不变。渐渐地我们也熟悉了。有时我甚至觉得,能够活在十六岁和靖搭建起的世界中,远比现实世界更加安全温暖,没有伤害。

有一天我们照例坐着闲谈,他问我:“你该不会是超能力者吧?”

“这话怎么说?”

“能到别人的世界里面去,听起来实在是不可思议呀!”

“因为我是玲呀,再说我也只能到和靖的世界里去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千千万万个人有千千万万个世界。为什么在三千世界里,你唯独来到我的里面呢?”和靖微微困惑。我想了片刻:“因为我为了能来到和靖的世界,而把自己的生活给完完全全舍弃掉了。”

“真的?”

“在我走进河边世界时,我二十五岁,遇到了十六岁的和靖。”我边组织语言边缓缓说着,“而我,为了能够和十六岁的和靖在一起,开始不再遵循自己的时光轨道,取而代之的是天天被禁锢在河边,我的时间被也凝成一团,怎样也揉散不开。这些年,和靖在不停地长大,我则永远保持在二十五岁。”

“真想不到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我身上。”他一副感触颇多的样子。他一定不知道倘若有一天我选择回到现实世界了,会在须臾之间疾速变老吧?我就是这样义无反顾,会为一个远走的爱人,毅然决然地走进他十六岁那年,甚至不惜抛弃整个自己。

由于某场无聊的联谊会,我真正认识了雨一样的和靖,几个星期后就确定了关系。我们两人常坐在河边聊着天,他把自己不少淤泥一样堆积在心底里的往事慢慢挖出来,逐渐恢复了白瓷一般的清明。

那天我们走在河边,天正下着小雨。眼睛上好像覆盖着淡蓝色膜片,所见一切都带有冰凉的色彩。雨打落在伞面上,身旁撑伞的和靖面容沉静得像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

“和靖。”

“嗯?”

“有时候很想回到过去,去看看十六岁那个你是怎样的。”

“还是别去了吧,真的。”他笑了。

“如果一定想去怎么办?”

“你怎么总想些不切实际的事儿啊?”

“去不成连胡乱想想也不行?”

“你想就是了。”他吸了吸鼻子,“反正不愿把这些事儿给别人看。如果可以,我希望把有关青春期的所有一切都打包起来,埋在树下,让它们腐烂掉,再也不要回来了。”

“我也没法看嘛。”我轻轻推了下他的肩膀,然后我们都笑了。彼时已交往近两年,他隔三差五地跟我说起自己的过去,差不多要把那些颓唐少年事说光了,我们也快大学毕业。日子波澜不惊,我压根没想到几个月后他要跟我分手。

分手当天一切如常。和靖先是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然后边看新闻边细致剔盘中鱼的刺。当新闻播放到近期几个县城遭受山洪灾害时,和靖用与“今天天气很温暖啊”一样的口气说出“我们分手吧”。

“开玩笑吗?”我抬头看他。

“不是这样子的。”他把勺子放在一旁,用筷子夹起两片洋葱。

“理由是什么?”

“特殊的理由如果硬要给也给不出……只是不想继续交往下去了。”和靖说得十分自然,仿佛这场离别蓄谋已久。

我听后楞了片刻。新闻继续播放,电视屏幕上出现了被洪水冲倒的电线杆,农民们在浑水里走路。我硬生生把那句“你这个人真够没头没脑!”咽进肚里,竭尽所能用一种比他更加无所谓的语气说出句“那就分开吧。”

“我订了去S城的票,过几天就走。”

“你这是何苦?仅仅不想和我一个人相处,就要远走异地——难道这整座城都因为有我而同你结下深仇大恨了吗?”

“不是的,我只是单纯地不想待在这儿,一刻也不想。”他不假思索地说,“我想把这一切统统割舍掉。”

“埋在树底下,让它们烂掉吗?”我有些刻薄地反问,心却开始要命地痛起来。我蓦然觉得,自己大概是和靖的一个容器,用来盛放他所有不堪过去的。最后的最后,他把一身苦闷统统倾倒在我身上,自己就也可以轻轻松松地飞向更远的天空了。雨天一起撑起遮挡滂沱大雨的伞,天晴后理应束之高阁。

“无所谓了。”

我起身朝卧室里走去。电视上洪水暴发时的声音被门隔绝。世界就此寂然。

不觉间我在河边世界待了两年。我掐指算着,等到和靖的十八岁生日。虽然一早醒来就不停告诉自己“他肯定要去庆祝生日不会来了嘛”,却又一直惴惴不安地向各路神明祈祷。可到了晚上十一点多仍未见他的身影,天空阴沉,将要下雨。快十二点才看见远远跑来气喘吁吁的和靖。

“实在抱歉,今天家人在帮我过生日,挨到现在才能等他们睡熟后,偷偷溜出来。”他边喘粗气边扯出歉意的笑容,刚坐下没多久天空就下起雨。

起先还是毛毛细雨,滴在身上凉凉的,像挠痒,不一会雨便下得很大,淋在头发上湿漉漉成一片。不远处的河上笼罩一层薄薄水汽,天空的颜色更深了。

“我马上就要成年了。”和靖的心情不错,雨水顺着他侧脸留下。我对他说句“恭喜啊”,两人便没有说话。不知过去多久,他突然转过头,声音从我头顶上飘来:“等我长大了,有足够的力量去保护自己和别人时,一定要把玲从只有两个人的河边世界带出去,走到更加广袤无垠的现实世界。”

我不禁抬起头看他。在路灯昏晕摇颤的灯光下,和靖既不是十六岁时茫然无措的他,也不是二十五岁时说着要独自去S城的他。他是十八岁,对不确定未来充满无穷幻想的和靖,是最独立的和靖。在意识到自己见证了他的成长之后,我的鼻子不能自己地发酸,心想着,就算二十五岁的和靖伤害我千遍万遍,我也会依旧义无反顾地来到河边世界。

不为别的,只为能够陪伴懦弱的十六岁那年的他长大。

而和靖心中又有几个我呢?一个永远二十五岁、会像年长姐姐一样照顾他的玲,一个面对突如其来分手不知所措的玲,以及一个走出河边世界束缚就会迅速衰老的玲。

“可是……”我拼命控制自己的情绪,为了不让泪水夺眶而出,“我在河边世界透支了两年时间,走出去的话该二十七了吧?而和靖才十八岁,会看到玲很快速地变老了。像被考古学家挖掘出的古物一样,一见光就风干,需要别人用抹布把上面灰尘擦拭干净,那样的我,再也不能陪和靖一起长大了。”

“我们之间果然存在时间差啊。”和靖轻轻叹口气,张开双臂抱住了我,雨水的气息从四面八方萦绕而来,“我不介意的,拜托玲下定决心跟我走出这儿吧。我们要一同去现实世界里,那怕那个世界再再糟糕,前方是三途河也好鬼门关也罢,我们都要挺直腰杆一块儿走过去。我们要离开这儿,去过能够一天天变老的日子。”

细细小雨滴落在他身上,我默默握紧了和靖的手。

“先让我听听雨声吧。”

“听雨声?”

“时常觉得雨是多么飘渺又难以捉摸的东西。就算被一场轰轰烈烈的暴雨淋得浑身湿透,晒一段时间太后,依旧会变得暖烘烘的。时间流淌,雨水便悄然蒸发,最终无处可寻,河水却又涨高,就像雨留下的唯一纪念……”

“好怪的想法。”

“现在可是听雨声的好天气呢。有时我甚至希望,雨能一直这样小小地下着,永远也别停,让我一直淋着雨,到最后潮湿得宛如河流的孩子。”说完,我把头埋在和靖的胸口。

他的心一下一下跃动着,好像永不间断的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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