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醒来,我都会这样问自己。
“我是谁?”
“我在哪?”
“我在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
“为什么我还活着?”
每次这个时候,我都会告诉自己:“亲爱的,你是人,无论在哪你都要记得,你叫白晓。”
只有这样,我才能想起原来我也是人。
今天呢?我依旧这样问自己。
我抬起头,看向对面。
我的对面是一面空墙,上面被我贴了一张巨大的白纸,上面写了365个数字。每过一天,我就会用红笔在一个数字上画一个大大的叉。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是我被拐卖后的第1542天。
四年足够改变一个人,把人异化成兽。
够我多了个孩子,够我有了一个所谓的丈夫,一个婆婆,一个公公,足够我忘了回家的路,以及父母的模样。
2014年3月21日,这一天是我一辈子的噩梦。它就像一根鱼刺,永远梗在我的喉咙里。咽,咽不下去,抠,抠不上来。不上不下,一直卡在哪里。
窗外的风不断拍打着窗,破旧的窗呼啦呼啦作响,那是魔鬼的诱惑,引诱我出去。
听着风,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天。
那年我大一,未满20。
那是一个非常平凡的一天,天很蓝,有小风。是个晴天,气温已经回暖。
当十二点的时候,我像往常一样,一路蹦蹦跳跳下楼。
走在阳光下,阳光一照我整个人都暖了起来。风轻轻托起我的刘海,今天真好。
学校东边有一个大学城,与其说是一个大学城,还不如说是南北两条街。我向南边走去,此刻12点,人流算是比较大了。
我在人群中穿梭着,生怕撞着别人。我抬着头往前走,这时前方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大爷直冲我走来。
我习惯性的向一边闪去,老大爷忽然叫着了我。
“姑娘,能帮我个忙吗?”
我的第一反应是赶紧走,毕竟我也怕惹上麻烦。
硬着头皮我问道:“您有什么事吗?”
“姑娘,你也知道我年纪大了,咳咳,我忘了回家的路了,你能帮帮我吗?”
都这样了,不管是不行的。
我问道:“你还能想起,你家大概在哪吗?”
老头说,“我家应该就在那头。”
顺着拐杖指的方向忘去,那头我也去过。我记得那一片正在施工,只有几个水果摊子。
那时候我也感觉也有点不对劲,但并没有多想。仗着周围有人,我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我扶着他向远处走去,越走离人群越远,越走越偏。
再又一次又拐进一个小巷里,我内心的不安达到了顶点。
这时前方一间小趴趴屋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大爷也激动了起来,连说就是这,就是这。
那大爷非要拉着我去他家喝杯水,牵扯间,我到了那扇红色油漆的木门前。
本来关着的门忽然打开了,我还没反应过来,老头用棍捣了我一下,一个不留神,我朝着地面趴下去。
我身后的门啪的一声响就关上了,哗啦啦的锁链声响起。
在黑暗里,我挣扎着像门外爬去,一双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手从黑暗里伸出来,拉着我的腿,像屋里拖去。
我像一尾离水的鱼,扑腾着。
我想嚎叫,可我的喉咙却出不了声音,有无形的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只能干叫着。
接着就是痛,刺骨的痛。木棍落在我身上不断不出砰砰的声音,原来打人真的可以带出声音。
眼一黑之后,我就彻底昏了过去。真好,没有疼痛。黑暗,拥抱了我。
等我再有意识的时候,我是被颠簸醒的。我一直昏昏沉沉的,头很痛,全身都是麻的。我想试着移动的手,可惜,办不到。
我想支起身体,我想看向窗外,我想呼救,我想回家,我怕。
萦绕在耳边的,是前方司机听不懂的方言,听的我更是头大,最后我还是在漫长的旅途中,带着浓浓不甘彻底昏睡了过去。
等我在醒来时,我已经不在车上了。借着通过我正前方那扇窗照进来的光,我看清了自己一间幽暗的屋子里。
我用手抓着床头,就这样坐了起来,我背靠着墙,就听家哗啦的声音。我惊恐地转过头,才发现原来是墙壁上刷的那层白粉老化,一碰落了下去。
我看了一圈屋里,这间房很大,很空,只有这一张床,还有正中间的一张饭桌,其他的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抬了下脚,很好,没有被拴着。
我挣扎着起身下床,由于我的腿还在泛软,我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他妈,真疼。
我扶着床脚站起来,向门外走去,我晃了晃门,只听见哗啦的声响,门被锁上了。
我起身从门缝里向外看,只看见一个空荡荡的院子。
院子里只有四处乱跑的鸡,还有一棵我叫不上名字的树,旁边一间小屋里不断冒着烟,院子里并没有人。
这时我看见有人朝这边过来,就赶紧回到了床上。
一个约有40多岁,1米56高的男的进来了。那个男的一进来就开始褪我的裤子,像疯狗一样。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劲,一下子就踢着了他裆下,趁他弯腰的时候,我提着裤子跑了出去。
绵延的山路延伸到看不见的方向,转过一弯又一弯,旁边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那黝黑的崖底吞噬了我最后的希望。
我顺着山道往上跑,躲进了洞穴里。
我很冷,很饿,鞋子也跑丢了,披头散发像个傻子。
等到凌晨,我悄悄出去摸着瞎找东西吃。没离开山洞多远,我就看见一个裹着头巾的妇人在山上采药。
她也看见我了,走过来给了我吃的,还有水,虽然只是干馒头,我依旧吃的很香。
她问我话,我不敢回答。
她说,她直到我是被拐来的,她会帮我,因为她也是被拐过来的。
我抱着她大哭,我哭着把自己的事情告诉她,并答应等她。
直到晚上,一堆人举着火把,包围了我藏身的山洞,我才反应过来。
人群里,那个脱我裤子的男人举着火把在坐前面。他扯着我的头发,一路从山上扯了下来。
这次,他们长了心,直接把我关进了另一间屋。那里有一个巨大的石磨,那个男的直接把我甩在了地上。
一个佝偻的妇人被留下看着我,那个男人则出去了。我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那妇人的面孔在灯都照耀下,如鬼刹。
老妇人走到我旁边,给了我一巴掌,“妮子,我劝你最好老实点。别有那么多不该有的心思。”
没过一会,那个男的就回来了,拿来一条像是拴狗的链子。
他走到我旁边,一只手拉着我的脚直接拉倒了床边。他把链子拴在了我的左脚踝上,又把铁链子绑在了磨盘上。
然后,两个人就一起出去了,门被重重合上了,屋里漆黑一片。从那天起,我仿佛被驯服了。
每天,他们会给我送一次饭,夹生的糟糠米,齁死人的咸菜,一个凉馒头,就那么多,爱吃不吃。
我,哀嚎,咒骂,都没用。最多换来几句责骂和一顿殴打。
我也自杀过,撞过墙,可我不够狠,总是顽强的活下来。
我在黑暗里,渐渐被同化。我的感知能力越来越差,我的记忆也开始模糊,我在阴影里越来越自备,我甚至怀疑,自己到底是谁?
我到底是谁,我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亲爱的,记住,你是人,你叫白晓。
但好像并没有多大成效。
我还是越来越怀疑自己,我快疯了,寂寞是野草,把我吞噬殆尽。
原来,孤独真的可以杀人。
只有一个人的世界,寂寞得可怕。
我开始寻找一切方法转移我的注意力,我下了床,到处走。透过窗的缝隙,我向外看去。
看走过的鸡,看晃动的叶,叶子晃一下,我笑一下,一笑能笑一天。
我打碎了陶碗,藏下了一片碎片。那是我第一次被毒打,他们以为自杀。
我把最小的陶片放在了嘴里,哪怕被打得头破血流,我也没有张嘴。
过一天,我就在大腿上划一道。
我的生活变成了,吃饭,睡觉,厕所。
一开始他们在屋里放了个大桶,让我当厕所用。一开始还好,到后来夏天那个气味太酸爽。没人在意,连我自己都不在意了。
有多久没洗过澡,我也不知道,有多久没出去过,我也不知道。
至于睡觉,我一般都是直接躺在铺的稻草堆里。一铺,一躺,就是一夜。
一天,老妇人给我端过来一碗红糖水,很红,红的异常。
我不敢不喝,喝完后,我就睡了,没过多久,就感觉浑身发热。
睡梦里,有人扒了我的衣服。骑到了我身上,晃动。
我一下子就疼醒了,看着黑暗里在我身上喘着粗气的男人,我不挣扎了。
每天我的日子都是这样,被按在磨房上,地上,墙上,夜以继日被凌辱,折磨。
最好的地方,就是有了一床被子,起码干事的时候不会那么硌得慌。
没过多久我怀了。
那天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的母亲在大街上喊我的名字,一直喊。最后蹲在车流中哭了起来,我急了,想跑过去拉她。
一双小手拉着了我,我听见有人在喊,“妈妈,不要。”
我甩开那双手,朝母亲跑去。
我在哭声中醒来。
三个月显怀的时候,那天他们拉着我到了一个土郎中家里。
那是我这么久第一次出来,光可真刺眼。
第一次洗澡,第一次换上干净的衣服,那么多的第一次啊。我也重新搬回了原来被关的那间屋。
是个老头,在我肚皮上方捏了一圈,说,“是女娃。”
我仿佛看见空气在凝结。
当天晚上,我的饭里被吓了药。半夜,一阵疼痛惊醒了我,下体粘粘的,越流越多,血腥味在空气里飘散。
我用手捂着下体,我想阻止生命的消逝,血还在流,阵痛还在持续着。我双手沾满了自己的骨血,哈哈哈哈,哈哈。
我躺在床上,两眼里藏满了惘然,我摸着空荡荡的肚皮,那里曾经是鼓的,那里曾经有着一个生命。
一摊血,带走了我最后的希望。
你问我为什么不哭?我也想哭啊,可谁能告诉我,怎么才能哭出来。
那之后,我在床上躺了半年,才缓了过来。
那之后,我就成了一条死鱼,没有了反应。
每天晚上,我的噩梦还在继续着,我不在叫,我不在挣扎,我的灵魂已经飘了,只留下这罪孽的壳子。
呵,不到半个月,又怀了。
又是三个月,又是那个医生,又是那个判了我第一个姑娘死刑的地方。
我的后牙槽被我咬的吱吱作响,我恨。
这次他又揉了一圈,直接说:“男娃。”
我谢你八辈祖宗。
可我并不想要他啊?怎么办?
等到来年开春,我的那个公公去世了。心脏病突发,还没送到小诊所,人就凉了。
记忆里那是个沉默的老者,总是一人在阴影里抽着旱烟,阳光总是只能逮到他的背。
一夜间,我仿佛看淡了生死。
生和死又有什么区别,活着不如死,死了又不如活着,人真是纠结的生物。
趁着众人忙的时候,我独自一人大着肚子来到了村头那片寒潭边。
这个山村的人原本都指望着这口潭水吃饭,现在正是回暖冰雪消融的时候,潭水已经溢了出来。
我脱下鞋袜,像水里跳下去。都要死了,就留个体面吧。
早春的水还狠凉,像冰渣子。寒冷一瞬间包围了我,刺骨的冷,刺骨的冰,我向深处沉去。
我死了吗?真好。
但当我睁开眼,又是那个横梁,孩子的哭声在我耳边回荡。
我给他起名叫水生,既然上天留下了他,那我就苟存这世间,陪着他吧。
救我的是个女人,一个长的很怪的女人。半边脸都用头发遮着,被盖着的那半边脸密密麻麻都是褶皱,就像是校门口卖的“褶皱饼”,那皮一层一层。
这个女的曾经是个护士。和我一样是被骗过来的。她比我倔,摊上的那户人家也不咋地。
她曾经跑了,都跑到镇上上了公交,又被买她的那个人以妻子是神经病的借口带了回来。
我能够想像她能有多绝望。她以为只要能够喊出来,就会有人帮她。
她不知道,那个年头这个地方十里八村都会买卖小姑娘,人群中那些人随便抓一个家里可能都有买的人,或小孩,或大人。
互相帮忙逮人还来不及,谁会有多余的精力去救一个外人。
被捉回来后,她家那个直接用烧开的热水烫了她半边脸,打那起,她再也不跑了。
你听过共妻吗?就是一个女人同时跟着几个男人。
她就是。
人生有多惨,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风里,我听见心在淌血。
当春天来临时,忽然发觉我已经到这第三个年头了。
梧桐花开的时候,我开始教小宝学说话,教妈妈,外婆,外公,舅舅。
我想趁着我还能记得的时候全交给他,等他长大后,能够离开这个地方,不要在买一个媳妇。
我的腿也开始发痒,也许不久后我就能站起来,背着小宝到处跑了。
我生下小宝后,他们怕我再跑,打断了我的左腿。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些警察找上了门。
他们说,那群人贩子被人举报了,已经连根拔起,马上就被判刑了。
我问:“是死刑吗?”
他们沉默了,我笑了。
他们还问我,走不走。
哈哈哈,好好笑的笑话。为什么你们不能早来那么半年?
那个样子,我还能义不用辞地走。我静静地望着怀里的小家伙,所有人都沉默了。
最后,我还是走了。
给小宝喂了奶,哄睡他,我拄着拐去了村头,坐上警车走了。
离开,那一年我24岁。
还记得,那年的桐花格外漂亮。
听这个接我的警察讲,我的父母整整找了我三年。再一次我母亲差点出了车祸后,他们放弃了。
不在奔波,指望着警局能带我回家。
大街小巷,当年都是寻我的传单。
家,在哪?我早已忘了路线。汽车缓缓驶进小区,我是家里最陌生的熟人。
下了车,沿着鹅卵石小路,我追寻着往昔。
在小花园里,我看见了正在乘凉的母亲。母亲的白发多了,背也有点弯了。毕竟母亲也快50了。
人,一老就老的特别快。
远远看了几眼,我就走了。
他们没有我,也能过得幸福就够了,何必再去揭那层疤。
如今呢,小宝已经快两岁了,我也25 了,今天是我离开家的第1542天。
小宝已经睡了,在我旁边,自从有了小宝,我就不在让那个男的近身,哪怕是一张床也不行。
我也沉沉睡了去,在梦里我还是那么年轻,我还是爸爸妈妈的小棉袄,我还是室友的捣蛋鬼。
在梦里,还有当年我暗恋的那个他。
我也曾鲜衣怒马,我也曾是一花季少女。
拐卖这个词语将会追随我的后半生,是我一辈子摆不掉的标签。
每一年中国都会有无数的妇女,孩子被拐卖,女大学生曾一度成为拐卖的首要对象。
不要以为它离你很远,也许它就在你身边。
不要像“我”一样,那时已经迟了。
今天是我离开家的第1542天。
我回去了,却也永远回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