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河绕过燕国宫殿流至都城一处鱼鲜市集,天微亮却已有不少商贩摆摊做起了生意,鲜活的鱼虾在竹筐中乱蹦,这些多是渔夫们连夜捕到的,他们坐在冬季枯萎的柳树下,从怀里掏出家中妇人做的用油纸裹着的烧饼,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现在他们只需耐心等到天亮那些王侯大臣府中的家仆丫鬟来买这些鱼便能赚些碎银子补贴家用。
“嘿嘿,二狗,看来昨晚上收获不少嘛。”另一边一个卖馄饨的商贩正支起棚子,擦干净桌凳。
“唉,天冷了鱼都躲在湖底下,捉到这些实在不容易啊,差点冻没了我半条命。”鱼贩有些抱怨道。
“哈哈,要不来碗馄饨驱驱寒,皮薄肉多,保准和你那鱼一样鲜。”馄饨摊的老板一边摆好长凳一边说道。
“不了,还没开摊,身上没半点银子。若是不收钱我倒可以吃两碗。”鱼贩吃完了两个烧饼,把沾着油的手随意地往衣服上擦一下,再抹了抹嘴。
“不收钱用你一条鱼换如何,让我回去做锅豆腐鱼汤喝。”馄饨摊的老板笑着打趣道。
“那可是亏了,不行不行……”鱼贩赶紧摇摇头。
“咚——”突然,不远处的燕宫中传来一声沉重的钟声,紧接着第一声未消散又传来第二声,仔细听过来钟声不多不少正好是七下。
“……这是哀钟!”第二声钟声响起时,鱼贩便往燕宫的方向看去,哀钟奏响,说明宫中有人逝世了。
馄饨摊的商贩也停下来,听那钟声一声声接连传入耳中,越往后两人的神情就越难看,最后钟声停止时馄饨摊商贩不确定地问一旁同样发愣的鱼贩:“二狗,你听清楚了吗,方才那钟声总共敲了几下?”
“……七声!”鱼贩说出这个数字时有些颤抖,但他确确实实听清楚了,丧钟整整敲了七下。
“不会吧,陛下他……”馄饨摊的那个商贩手里的抹布掉下来。
“陛下驾崩了!”只有君王逝世时,宫中丧钟才会敲七下。
“回家了,不做生意了。”卖馄饨的那个小贩咬咬牙,赶紧收了摊子,一旁的鱼贩也背起鱼篓赶紧往家里走。
对燕国百姓特别是从商者来说,燕君宫栾便是他们的恩人,若不是宫栾初登基时颁发的商文同等的旨令,燕商们只怕难以生存,而燕国也不会如今日这般繁荣。所以燕君驾崩,谁还有心情出来做生意。
而石板大街上,一辆辆王侯大臣的马车纷纷往王城奔去,马蹄扬起一阵尘土。
这年,燕历十年冬,燕国第二代君主宫栾驾崩,举国恸哀,燕都全城百姓皆白衣素缟以祭之,而燕宫中所有的红色全被白色覆盖,哭声绕梁、连夜不息。
三日后,燕都一处茶楼中寂静无声,因燕君逝世,燕国上下服丧的一月中都不准礼乐。
“公子。”一青衣公子走上茶楼,朝屏风后一作揖。
“临衣,你回来了?”屏风后的人声音不再似以往那般带着慵懒笑意,反而染上了丝丝沙哑。
随后屏风内走出一人,正是那以琴声扬名燕都的茶楼新主人——素玄,他三千乌丝以玉带冠起,白衣飘飘,恍若山间清泉,但方才那声音却不是他发出,而是屏风后的另一人。
“是,如今燕君薨逝,临衣留于曹府也无什么意义了。”楚临衣如实回道,“燕君之毒早已深入骨髓,即使是属下暗中施救也不过只维持了一月之余。”
“无碍,你既已尽力,我又何须怪你。只不过我们如此一掺合,怕是坏了不少人看戏的兴致。”说到后面屏风后的声音突然中断,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声。
“公子。”楚临衣冲进屏风后,却见姬攸虽如往日一般着一身红衣,可脸色却比平时惨白了不只几倍,他忙伸出手替他诊脉,可越诊楚临衣的神色便越是凝重,他抬眸看向身后为姬攸递来茶水的素玄,问:“公子服下解药了吗?”
“宜国那边一直不见消息,想是宜王起疑了,所以才迟迟未派人送来解药。”素玄也是面色沉重。
“……”楚临衣一拧眉,将诊脉的手收回,看着那隐忍着剧痛的红衣男子,“百姓皆言我是神医,可我却对燕君与公子的毒都无计可施,这神医之名当真是讽刺啊。”
红衣公子脸色苍白地捂住胸口,体内像是有无数刀尖绞动一般,疼痛难忍,便连开口也十分不易,素玄见状连忙又递上一杯具有止疼功效的清茶。
那红衣人终是舒缓了少许,艰难出声道,目光里隐隐带着一丝恨意:“你无须自责,此番我私自来燕国本就是拂了宜王的意,而燕宫之争他本欲让我相助宫千隆,好坐观两位皇子自相残杀,可直到宫千澜逼宫都未见我出手,故他心生怀疑,以此来惩戒我也在意料之中。”
“公子莫要强撑了,属下派人即日启程护送公子回去。”素玄看一眼面露担忧的楚临衣,会意地点了点头。
“的确是该回去了……不过临走之前我还得去拜访一位故人。”姬攸并未反对,只是望了眼窗外,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一笑,“此次来燕国,果真收获颇多。”
而相隔十里的燕宫凝竹殿中,此时却是一片少有的死寂,十多个侍女跪在殿门外,却无法进去,自前日陛下驾崩后,公主便赶走所有下人把自己关在殿内,也不准任何人进去。
那些送饭的侍女们都被公主用东西砸了出来,殿内瓷器碎了满地。
“嬷嬷,这可怎么办呐?公主已经两日未进食了,如此怕是要撑不住了。”绿意哭丧着脸,不知所措地问一旁王后派来的嬷嬷。
“……让我来试试吧,总不能一直这样折腾下去。”那老嬷嬷清了清嗓子,绕过殿前跪着的侍女宫人走近殿门,朝里面喊道,“公主,王后娘娘派老奴来伺候公主进食,公主,开门吧!”
许久殿中都未有人作答,那嬷嬷和绿意对视一眼,以为里面出了什么事,正欲叫人把殿门撞开时,才听到宫千婉声音沙哑却决然地回话:“嬷嬷,你年老体迈,征儿不敢对你做什么,可嬷嬷今日若是踏进殿内一步,那见到的便不是活着的征儿了!”
“这……公主,你这是折煞老奴啊!”老嬷嬷自然听出宫千婉这是在以死威逼,一时也为难起来无计可施。
宫千婉没再回答,殿内一点声响都没了。绿意她们也只能继续跪在殿外直到公主肯出来为止,可如今公主性情大变,昨日二皇子派人来都没能让公主开门,今日王后派贴身伺候的老嬷嬷来也无能为力……如此下去,怕是真的只能等公主支撑不住了,才能进去,可到那时公主还有命吗?公主这是摆明了随陛下一同去的意思吗?
绿意她们就一直这样跪到天黑,有几个侍女忍不住默默抽泣起来,不过半年时间,谁也未想到宫中竟发生如此多的变故。
三皇子起兵围宫、王后与二皇子被禁足、如今燕君又驾崩离去,如此多的变故任她们侍女都承受不了,更何况是身在其中的宫千婉呢?
再说以公主的脾性,失去了最宠她的父王,何时拿剑抹了脖子都极有可能。所以绿意她们只能日夜守在殿外,不敢离开半步,唯恐出了什么事,不然她们只怕都要落得陪葬的下场,想及此处,绿意也是鼻子一酸,又气又急。
冬夜寒意料峭,侍女们跪在殿外冻得嘴唇发紫,若换做平时,宫千婉怕是不忍心,早就让她们起来了,可这两日宫千婉却不做任何反应,任一群侍女宫人们在寒风中跪着。
“咚……”突然其中一个小宫女撑不住重重昏倒在地上,绿意忙过去将她扶起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继续跪下去大家只怕都撑不住了。
也许是屋内的人听到声响,只听宫千婉依旧是沙哑着声音下令,可那语气分明是不容拒绝,“绿意,你们都退下。”
“公主!”绿意唤道。
“若你们还念在我是燕国公主,那便遵本宫的命令,立即退下。”宫千婉的声音异常地冰冷,也渐渐变得轻微,在确认殿外的声响逐渐远去后,才颓丧地道出那最后一句,“……你们没必要在此受我连累。”
漆黑一片的公主寝殿内,冰凉的月光自门窗处透进来,照亮了满地的破碎瓷片和坐在最里面角落的那个神色黯然的女子。
宫千婉抬头看了眼那月光,然后缓缓自广袖中拿出一把精美的匕首,挥刀出鞘,月光照在刀面上折射出冰冷的银光。
她缓缓把匕首举高,对向自己的脖颈,最后索性一闭眼睛,右手一使力将匕首刺向自己。
“铛——”一声石子划过刀面的摩擦声,宫千婉闻声睁眼,手中的匕首已被一物重重打落在地。
“谁?”宫千婉反射性地警惕巡视一周殿内却不见有人回答,正当她欲俯下身捡起那把匕首时,一个人影才自暗处走出来,月华在他的衣衫上流转,盈盈生辉,而他的脸似一片薄冰,比月色还更添几分寒气。
宫千婉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的人,瞬间泪水又吧嗒吧嗒地止不住坠落下来,来人语气是掩不住的失望和斥责:“斯人已矣,生者如斯,公主作为陛下最疼爱的女儿,却在陛下尸骨未寒之时妄自自践轻生,让逝者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实是荒唐不孝之举!”
“朔哥哥……”宫千婉努力地站起身来,任凭发上珠钗坠落、脸上妆容凌乱,只赤着脚虚弱地走向那人,一双空洞的眼睛随着来人的出现重新染上一层浅淡的光华。
就在她离他只有一步之遥时,她伸出手想要捉住那人的衣襟,那人却退后一步让她抓了个空。
“公主不要再往前走了。”萧朔看着满地尖锐的碎片,既是对宫千婉的提醒又是对自己的克制,就如同宫千婉当日说过的一样,尊卑有别,他们二人的身份悬殊,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只是这些刺目的阻拦。
“……”宫千婉惨然一笑,对脚下的碎片视若无睹地踩了上去,只为离那人再近一点,哪怕分毫。
“呲,你为何还是如此任性。”耳边传来熟悉而温热的气息,宫千婉并未踩到那碎片,而是被萧朔腾空抱起,毫发无伤地放落在榻前,萧朔终究对她无可奈何。
月亮被云遮住了一半,殿内暗了下来,萧朔把宫千婉放回榻上后,重新退回到离宫千婉相距五步远的地方,一言不发地守在那。
“父王走了。”宫千婉像是在告诉来人这件事实,又像只是单纯地自言自语。
“是,属下知道。”萧朔声音低沉。
“父王食言了,他明明说过不会走了,还答应要陪我去看梅花,君无戏言,可父王他却食言了……”宫千婉一遍又一遍地念着父王,声音也越来越嘶哑。
“……”萧朔看着眼前伤心的人儿,心中一紧,浑然不觉自己离宫千婉的距离已缩至两步之近,他的手停在宫千婉发上不知是否该落下。
宫千婉深深地埋下头,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着,下一瞬却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温暖,她被人拥入了宽大结实的怀中,而她再也撑不住了,几日来的伤心和害怕随眼泪一同倾泻出来,她紧紧地抱住那个人,哭成了泪人儿:“朔哥哥,父王走了!父王不要征儿了!”
萧朔看着身下的人,心中百味陈杂,三分无奈三分心疼剩下更多的是愧疚。他曾在佛祖面前许愿要护她一世长安的,可如今却成为害死她至亲之人的间接凶手。
这两日她把自己关在漆黑一片的房内又该是多么伤心和无助,他此时恨不得自己能替她承受这样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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