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认识的时候他一头长发,永远都背着一把木吉他,不爱说话,拿一手自己写的《双手捧住荒无人烟的世界》浪荡在这个城市的大小酒吧,唱着粗糙爆裂的摇滚。
相对于他的音乐,更多人喜欢他的颜,剑眉星目,轮廓分明,颀长的身子看起来瘦弱而硬朗。像漫画里走出来的人物。看起来风光无限,又似乎悲戚而阴郁。他不在意别人的欢呼和妒忌,像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疯子。我不知道是不是长得帅的都因为自信从来不在乎别人对他颜值的评头论足,反正他是这样。我因为音乐认识他,他听到过我写的歌,找到我说,我们一起做音乐吧。
后来才知道他的家庭有多么糟糕,父亲砍死了出轨的母亲进了牢,他靠着奶奶和音乐长大成人。就像《双手捧住荒无人烟的世界》里:“当世界抽干了我最后一滴鲜血,干涸的喉咙呜咽成迦,我还能对这个冰冷的世界说一声谢谢”。说起身世他的泪腺像炸了一样哭了一整夜,第二天我整理房间才发现我们两个喝了三箱雪花。他沉睡的样子像刚降世的撒旦,剥掉了身上的利刺,干净而纯洁。
他说他从来不相信女人,但他后来还是沦陷了。
那是他酒吧里的一位听客。她疯狂地迷恋他。她觉得她懂他的音乐,她说她能听到他的粗犷摇滚下那脆弱孤独的灵魂。她陪着他度过每一个难熬的夜。他放肆的宣泄是她心疼地流着泪去抚慰的温柔。
终于有一天,他觉得,他需要她。
在她回家参加父亲的葬礼的那一个月,他严重抑郁,甚至我在天台上阻止过他一次。我慌得要死赶紧打电话给她,你快来,他现在很不好,我可能照看不了。她还没有从父亲离去灾难中走出来,匆忙踏上另一处刑场,她要从刑场把他解救出来。
他们抱在一起的时候他会放弃孤独和绝望,纯真得像个拥着棉花糖的孩子。而她的眼泪,浸透了他的肩膀。
她承受的,似乎比家世可怜的他还要多。
这个世界从来不会温柔地对待谁,人类渺小得像浩瀚的江河中漂浮的虫,摇摇欲坠,人人自危。
她是被选中的不幸的虫子。在江河中慢慢沉没,渺无踪迹。
白血病。
拿到病历单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世界瞬间塌陷。她才24岁,却要经历世界上恶毒的磨难,父亲亡故,男友重度抑郁未愈,如今自己患上随时可能死去的白血病。她觉得,倒不如死了罢,只是有一点机会想他的时候,脸上还是会溢出一丝微笑。
如水般美好的她,终抵抗不过病魔的侵袭,一年的时间,她厌食,脱发,满身白斑,瘦到脱相,她不再有机会满头黑发地对他单纯而温柔的笑。多少次想一走了之,手腕上被划开的数道伤口触目惊心。所幸他还在陪着她,他不再写歌,也不再碰吉他,剪去了像他标签一样的长发,留了板寸,不再被长发遮住的双眼的他看起来暗淡不已。从前那个弹着木吉他不羁的少年也随着她病情的恶化随之去世。他对她倾注了封存了20多年的所有温柔,日夜守护,只想要她知道,她需要坚强地活下去,来体会这世界上最强烈的幸福。
她的母亲看着眼前历尽沧桑的孩子,朝如青丝暮成雪,早已无语凝噎。后来她母亲卖掉房子,所有的积蓄交给他帮她看病。
上帝给了人足够多的病痛与悲伤,就是让人在离开这个世界时候不用那么留恋吗?让人觉得那是一种解脱吗?
可笑的上帝。
她还是走了,身后的笔记上只写了一行字:我一点都不遗憾,我只是觉得自己没用,没有能力陪你走完余生。他抓着她的手,哭得眼泪横飞,天昏地暗。
葬礼上人本就不多,万里无云的天空突然下起大雨,整个葬礼在雨中显得无比凄凉。寒枝上两只乌鸦目睹着这场葬礼久久不散。我把吉他递给他,他坐在墓前说了些话开始弹唱,没人听得到他唱了什么,也没人知道他在雨中流了多少泪。
在这个庞大的世界上,不知道还有谁能成为他继续活下来的力量,我找不到。我不知道那些对他无关轻重的劝导有没有用。我懂他,所以我明白他继续活在这个世上的概率不大。而我,远远没有能力去阻止他。在煎熬中我似乎在等待着一个对这个世界无关痛痒的消息。
三年后的某天看到一家盗版音像店,不大,还有点乱,店名是落愁音像店,落愁是她的名字。
店里放着班得瑞,声音正好,他正在店里打游戏。烟火气覆盖了他曾经英俊的眉目。见我进来,他兴奋地迎上来跟我打招呼。
你变了,变得不像你了,变得还挺大,我说。
这不挺好吗,他答。
嗯,是挺好。依你的性子,能活着真的太好了,我问。
他眸子垂下来,从抽屉里翻出一本老旧的笔记,交给我说,她妈妈在整理遗物时找到的。
笔记里只有几行字:
零尘
愿你带着我的希望勇敢活下去
愿你忘记曾经,一身俗气
愿你是犬不是鹰
愿你在我的墓前
笑着讲你以后庸俗的欢喜
—2015年7月4号
那是她离世前的一个星期。她在离开前的最后一刻,还在尽力帮他疗伤,给他铺设未来。
我说,回来一起做音乐吧。他说不了,每天听听音乐,打打游戏,周末还能去找落愁说说话,吃一顿她妈妈做的大餐,日子挺舒服的。我没有说话。
看着有点发福的他,我觉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