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张良起得晚了。见伯厢打发他穿衣洗漱,心知自己迟了,听谯早已进了宫。张良心里埋怨自己,哪天不起晚,非得今天起晚了。承担这样的罪责,她那么小还是个小姑娘,怎么能这样折磨她,何况是自己给她的。不过也好,张良相信,听谯是知道轻重缓急的人,这点事,不至于让她乱了分寸。
且说听谯,换了一身正式礼服,正襟危坐在一个小轿内,两个哥哥引她进宫,一路上,只听兄长议论赵将韩广已攻到哪里,怕不到几日就要到达。听谯心里叹道,秦并天下是错,引得各路英雄起而诛之,而各诸侯纷争不止,又何尝不是罪孽。还是不要打仗,安定太平得好。
又想到昨夜张良诘问她的话。他会心疼天下苍生,毫不相干的人,对自家却冷漠得连外人都看不过眼去,听谯一向多心,张良素少骂她,说一句重话,她可以难受好久,想到这里,不免心下又是悲戚,无非放不下,放不下记恨。
“丫头,过来。”听谯掀起轿窗,喊随行的下人。
“小姐,什么事?”
“你叫什么?”
“海棠。”
“海棠我问你,抒讌小姐的闺房,是不是原来我住的那处?”
“不是的,我听说,咱们这个府,是十五年前重建的。”
“拆了重建?因为什么?”
“不,听说是遭了灾,不是火,就是地震,总之是府全没留下,大太太也是那时没跑得出来。”
“这样啊,那这房子重建时候,是不是按原来的制式?”
“我也不知道,那是还没有我呢,听说大体是差不多的,您原来住的西边暖阁,现在闲着,有时充作四爷的书房。”
“哦,那我听我师父那个小侄儿说,昨天他撞错了方向,见绣楼门上悬着一面照妖镜,可是……”
“小姐,这可不兴乱说的!”
“这里准有事儿,你就告诉我吧。”
“这……二爷是不让提的,但家里人大抵都知道。”
“快说,我不说与他听。”
“是抒讌小姐,自小多病,富贵人家,多病倒也没什么,只是她的病奇怪,任什么样的大夫瞧也瞧不好,吃的药比饭都多,也不见什么起色,听说,夜里还会乱叫咬人呢!”
“哟,这可真不该乱说。”
“您让我说……”
“我让你说的,你继续。”
“后来前两年来了个术士,做了三天的大法术,重新排布院里的陈设,又赠镜一方,这才好了。”
“帮了不小的忙啊。”
“对,而且分文不取。”
这就不对了,这类人行事,都是富人多收,穷家少收,怎么着象征性地也得给点,不能白送你一条命,泄露了天机,倒真有不收的,讲的是“活人不收死人的钱”,除非算出来你要死,几年家不败人没事,这倒奇了。
“二伯就这么让人家白忙?”
“不,人家说的清楚,他能为有限,根本治不了这个病,只是暂压一压,以后要是命里有缘,自有高人相助。”
说着,到了宫门以外,各人自下来步行,门吏通秉一声随告进,听谯低着头,心里还想着十余年未见的故人,自己还认得出他吗?即使认得出,又说些什么呢?自己保他吗,保得住吗?自己耐得下性子对付他这残破颓圮毫无起色的烂摊子?或者聊些小时候的事吗?
按照兰的性子,绝不会由着国家这样,他是最心软的一个人。可十五年的积贫积弱,岂是他一个人能够改变的,燕地极寒,本来跟别人比不起农耕的富庶,还有燕子丹荆轲一场败北,始皇何等残暴,多少年都意欲复仇。
“娶?这种话还是不要说了。”
“你不相信?”
“不是,我相信兰哥哥。可是,我们还是小孩子,娘说,小孩子不要说这种事。”
“小孩又怎么样,我告诉你小谯,有些人注定就是王,有些人生来,血液里就流着玉露,怎么也推诿不掉的。无论世间要流芳还是存个骂名。”
“唔……”这话,一个两三岁牙牙学语的孩子又怎么听得懂。
听谯一震,大概他早就有这样的觉悟。待殿前陛下,有宫人进去禀报,没一会儿,那宫人前脚出来宣进,听谯尚未迈步,有人后脚就跟出来了。见一个男子,为了走快,右手拎着朝袍的门幅,以免踩到,紧行几步就来到了听谯面前。
“小谯!你可回来了!”
“……”听谯见那来人,只觉得天旋地转,虽是无甚清晰的记忆,但断定了面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不是姬兰还没有谁?当初她眼中,兰哥哥可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了。两个兄长都跪拜行礼,听谯这才反应过来,将要跪,男子一把托住她的双臂:“快快进来,两位世兄也快请起。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泥。况谁不知道,我日日在你们家玩闹,就是在子府长大的,快都进来说话。”
进了殿,分别落坐。“听谯,是几时回来的,这几年在咸阳过得还顺当吗?复国之后,我本想遣人去接,听说都中六国旧臣遭李斯毒手者十之八九,我心急如焚,但是怎么访你也访不到。”
“前天到的,家父十余年前业已不幸,现在天下一天一个样,自是打听不着的。”
“这十多年,一个伶仃弱女,怎么过来的!你怎么也不回家?”
“还好。”听谯于是把这些年的经历,笼统一说。
“这位张良先生,倒是位大才,今日怎么不一同来见。”
“我不想多耽搁张先生的时日,旋即就走。”
“你不留下?”
“嗯。”
“听谯!”
“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我自当侍立左右聊以报答。”听谯苦笑,惜乎天下之大,何处有我容身之所啊!燕国的气数,根本运里没有,她也强求不得。“王毋恼,我有我的大事,听谯一介女流,就便是我是燕国血脉遗种的公主,也不能指望我来复国,何况我又不是呢。我不过一报恩师养育大恩,大事一成,有机会再见。”
“也罢,你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孩子。”
听谯再苦笑。
“无论到了哪,以后随时捎信回来。”
“诺。”
吃过午饭,知道国事军务繁忙,听谯不肯多打扰,就退了下来。
燕国现在兵亏粮欠,沿路之上无甚可瞧。
进了跨院,见张良正打发了信鸽,她一回来,张良说:“明日是决计要走了。”
“好。”
“你家的事……?”
“我问了。”她把早上听来的原原本本详细说来。
“你怎么看。”
“我……弟子忝列门墙。”
“你家的内宅,我进去不大合适,不如你先去仔细看一看,再看看那位姑娘。”插不插手,仍是你来决定。张良虽然没有明言,听谯明白了他的意思。“铜钱剑你拿去傍身,那院子里恐怕不好,伯厢身子壮些尚染了浊气,你自己小心。”
听谯应了,将剑袖内收好了,转身离开。仍穿堂往后走,进了院,果然一种说不出的压力,气氛诡谲。这院下人稀少,更没有人气。听谯四下仔细瞧了一遍,园内布置倒与寻常闺院无异。进门时,果见门楣上悬着一个小镜,叩门而进,青烟袅袅,一阵檀香。
“谁啊。”
是一个极瘦小的姑娘,说是十二了,看上去只有十来岁,正抱着一卷春秋在读,见有人来了,便放下。听谯看她,长得真像小时候的自己——只是自己惯了男装,而她多一份阴柔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