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贵妃与皇帝朝夕相处三年,几千个日夜,可作为荣妱,她却是真真切切头一回见沈倦。
撇开被夺舍的三年不谈,荣妱对沈倦的唯一印象,还停留在三年前。
那时,沈倦还是太子。
说起这位太子,茶楼里说书先生的形容,最为传神。
“那日,年关万国来朝,苏门答腊的拉亚王子从大鸿胪入宫,怀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那狐狸生的灵动妖媚,叫声似猫似婴儿,甚至讨喜。说来也巧,那牲畜一路上都乖巧可人,一入紫禁城却受了惊似的,蹭的下从拉亚王子怀里窜走,一溜烟儿钻进了花丛。拉亚王子去抓,却不防花丛里突然探出颗脑袋来。众人倒抽气,且看那脑袋上乱蓬蓬的头发丝儿,黑黝黝,雪亮亮的狐狸眸子,肤胜雪,唇赛血,拉亚王子呀的一声:‘狐狸成精了!’”
“哪成想,哪是什么狐狸成精?花丛后的翩翩少年,正是我们的太子殿下! 那狡怪的畜牲,正窝在太子殿下的怀里,酣然舔着肉爪。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少年与狐,众人恍惚间,竟分不清是少年幻化成了狐,还是狐幻化成了少年……”
关于太子沈倦,众口相传,更多的是他的皮囊。
可惜荣妱天生对美色没兴趣,到最后,记得的就只剩下稀薄的四个字。
狐狸,沈倦。
事实上,若没有后来那件事,荣妱记忆中的沈倦,绝对算不上坏。
沈倦十三岁时被册立太子,太子路走的不说平坦,但也无甚坎坷,属于无功也无过的类型。
如若不出意外,世宗寿终正寝,沈倦当名正言顺成为下一任皇帝。
可偏偏, 皇位之争,自古以来都是群雄逐鹿。
而沈倦,作为一个除却皮囊,再无其他谈资的太子,平庸就是他的原罪。
不论是神机妙算,谋略无双的十六皇子,还是文武双全,名扬天下的燕王。
沈倦哪一个都比不上。
故此,在阿姐与燕王世子沈袭成婚后,作为朝堂中最抢手的香饽饽的安平候府幺女,荣妱的婚事在暗潮涌动中早被定好了标签。
娶了荣妱,便是拥有了大宣的半壁江山。
此话绝没有半点夸张的成分。
安平候府安平候本人,身兼首辅大臣要职,直系世宗手下,有监管朝臣百官之重权。
安平候府嫡长子荣洵,手握虎符兵权,管北边一方兵马。
安平候府嫡长女荣蕴,嫁给燕王长子沈袭,成为世子妃。
正月十五,阿姐前脚刚嫁出府,后脚来上门提亲的人,便几欲踏破了门槛。
其中,属沈倦手最长,脚最快。
从他进府,到定下亲事,前后没超过半刻钟。
得知噩耗的荣妱眼前一黑,差点没昏死过去。
寒冬腊月,性烈如马的侯府二小姐,险些没掀翻了侯府的屋脊盖儿,书房里一片狼藉,侯爷与自家女儿在一地碎瓷破瓦里大眼瞪小眼。
“您明知我心有所属,为何还要答应婚事?”荣妱质问。
荣道阻气的发抖:“还敢跟我提心有所属,你瞧瞧你属意的是谁?京军总兵杨启,丧妻三年未娶,膝下两岁不到的幼女,你属意他?你堂堂侯府二小姐,难不成要嫁给鳏夫,给他家闺女做后娘?”
“他三年未再娶是重情重义,我嫁过去怎么了?阿爹您可别骂他是鳏夫,这倒把您自个儿也给骂进去了!”
荣道阻心口一梗,眼前阵阵白雪花。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荣妱见状,更有了底气:“杨总兵和阿爹您一样,丧妻不娶,我就想嫁一个有情有义的男儿有错吗?”
有错吗?有!
烛光将荣道阻幽深的眸子映照的愈发晦暗不明,那张爬着几道皱纹的脸抽动了几下,扬手,狠狠打下去。
啪——
清脆的巴掌声,是荣妱自出生以来,十七年里,承接的第一个。
执笔磨墨的手,打起人来,也犹如笔锋勾悬,利落不留情。
半边如花儿般娇嫩的脸蛋霎时肿的高高的,将那分灼灼逼人的艳色破坏了几分,可即便如此,水光潋滟,惊艳绝伦的容颜依旧凌厉不减,甚至于眉角的傲意将人衬的愈发夺目。
荣妱是三兄妹里,长得最像她阿娘的。
姝色尤甚,矜贵天成。
这样的颜色,一个区区正二品总兵,护不了。
侯府里娇养大,任性骄纵,一言不合喊打喊杀的性情,他杨启,撑不起。
荣妱要嫁之人,要么权势滔天,要么手掌生死。
可惜,他的小女儿,至今都不明白她这样的身份,婚事早就没了选择。
了悟需要代价,今天这一巴掌,他狠不下心,却必须狠下心。
打不醒她,也要打醒自己!
“东宫七日后上府纳吉,你做好准备。”
侯爷下了命令,但到底低估了自家闺女的倔。
说起来,荣妱的倔,与侯爷一脉相承。
绝食拒婚,说干就干。
整整三天三夜没吃一粒米,不喝一口水,第四日荣妱刚下榻,便一头栽倒在地。
这一倒,再醒来,就是三年后。
荣妱醒了,可是有什么用呢?
尘埃落定,生米早煮成了熟饭,一切都迟了……
“小姐,小姐?”
倚枝的声音拉回思绪,荣妱抬眼去看,已经到抱厦阶梯前,走上十二层台阶,穿过长廊右转便是东暖阁,沈倦平日用膳就在此处。
因着已是主位娘娘,省去许多繁文缛节,荣妱只需要一路由小黄门引路,最终拜坐在沈倦面前就行。
倚枝唤她,是因为荣妱已经杵在抱厦阶梯前好半晌了。
即便是撑着伞,肩上也落了些许新雪,荣妱抬手拂去,踏上台阶。
长廊衔接着东西暖阁,在中间围了个庭院,庭院内砌了亭台水榭,池中不知是什么品种的莲,这个月份竟还翠生生的绿着。
荣妱不喜欢乾清宫,却喜欢这独特的池子里独特的花儿。
路过时,下意识慢了步伐。
“这花儿叫冬莲,妱妱若是喜欢,改日朕差人挖几株,送到你宫里去。”
冬莲?
大俗。
荣妱肚子里虽没几点墨,却也知道这取花名的人没用心。
啧啧着,一时没反应过来说话的人是谁。
旁边的倚枝不停的扯她的袖子,柳绿色的杭娟袄子扯得几乎变了形,荣妱才一个激灵,唰的回眸。
一袭江水蓝盘领窄袖袍,双肩与胸前饰有团龙纹样,饰描金线五道的玉带悬挂在腰间,脚蹬粉底皁靴,着常服的沈倦,荣贵妃见过无数次。
而荣妱,二十年来头一遭。
兴许是那双含情脉脉的眸子太具欺骗性,荣妱横冲直撞的陷进去,拔不出了。
脑袋里明晃晃的,闪过说书先生的话。
‘皎若云中月,皑如山上雪’。
先生,诚不欺我。
“自打妱妱落水,朕都没去瞧你一眼,可是怨了?”
一只温热的手落在肩上,作势要替荣妱拂去落雪。
战场里磨炼出来的应变能力,纵使这具身子阔别三年,但记忆早刻在了骨血里。
荣妱脑中一白,下意识反握住那只手,一个前踢,腰部着力,嘴上嚯的一声怪叫。
砰——
九五之尊应声倒地。
荣妱:“……”
现在装‘荣妱’,还来得及吗?
“陛下!”
目睹了这一幕的小黄门扯着嗓子叫了一声,忙上前去扶。
沈倦摆摆手,扶着腰从地上站起。
瞅着面前低着头,弱肩颤栗不止的荣妱,幽幽叹了口气:“朕知道你还在为你阿姐一事心怀芥蒂,朕也不想你们姐妹分离两地,难以相见,若不是……”
沈倦话戛然而止,黯然的转了话头:“罢了,此事终究是朕对你不住,年后你阿姐赴封地,朕会命杨总兵一路护送,定让她安然抵达,妱妱莫要再气了。”
他说了什么,荣妱一个字没再听进去。
左手拼命掐着右手手腕,心里狂呼叫嚣。
打中了!打中了!再来一下,再来一下!
费尽全身力气,总算将蠢蠢欲动的拳头按捺下去,荣贵妃笑容狰狞的抬眸:“劳烦您再说一遍,臣妾这场病,烧的耳朵不太好使了。”
沈倦端详着那张收起所有棱角的脸,好脾气的重复:“朕说,年后你阿姐赴封地,朕会命杨总兵一路护送,定让她安然抵达。”
荣妱笑意僵硬在嘴角。
*你老母个狗皇帝,你还能再狗一点吗?
京军总兵杨启,半个月前与户部尚书之女喜结连理,荣妱落水那日,正是两人大婚之时。
这前后也不过成亲三日,便要人新婚燕尔独守空房?
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陛下,杨总兵新婚不久,不太合适吧?”
北地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三五月,正是培养夫妻感情的黄金时期,沈倦这做法与棒打鸳鸯有何区别?
荣妱心怀愤愤,面上仍掐着两道细柳眉,无害又怜弱道。
沈倦跟着发愁:“朕以为,满朝上下,你最信任的唯属杨总兵了,除却他,朕还真想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他话说的寻常,荣妱却嗅出丝丝危险,登时心跳如雷。
这厮是在拐着弯儿说她对杨总兵抱有异情呢!
也不怪沈倦多想,实在是荣妱落水的太不是时候,她仰慕杨总兵那档子陈年旧事早在京师传了个遍。
杨启新婚,她‘投湖’,很难不让人往‘殉情’上琢磨。
荣妱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落水前的记忆虽记不太清,但她清楚,绝不是因为杨启再娶。
时隔三年,她早看清自己对杨启的执着,那是恋父情结外加青春期的叛逆糅杂生成,若真要从这份感情里剖析出个中心思想,那大概只能用‘父女情’来形容。
她和杨启差了十岁,早间她还追在杨启屁股后面时,杨启也总调笑她像他女儿。
‘阿爹’续婚,她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寻死?
可惜这红砖绿瓦的宫墙砌的再厚实,也挡不住闲言碎语的风吹到皇帝耳朵里。
自家后妃,心系别的男子,头上那顶翼善冠眼看着要变绿,沈倦笑的愈发惊心动魄:“此事,妱妱可有万全之策?”
荣妱对上那对好看的桃花眼,真龙天子的威风将她的暴躁鲁莽杀了个片甲不留,认怂的吞了口唾沫。
能屈能伸荣贵妃,开始在触怒龙颜的作死边缘来回试探。
“不若……那西北边,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