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条原文节录:
侃去花间草,因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
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间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起念,便会错...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
...曰:然则无善无恶乎?
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
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
曰:...遵王之道,会有其极,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
曰:草既非恶,即草不宜去矣?
曰:如此却是佛老意见。草若是碍,何妨汝去?
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恶。
曰...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
曰:去草如何是一循于理,不着意思?
曰: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
曰:然则善恶全不在物?
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
曰:毕竟物无善恶?
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如此,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错看了,终日驰求于外,之做得个义袭耳取,终身行不著,习不察。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则如何?
曰: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无私意作好作恶。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安得非意?
曰:却是诚意,不是私意。...
伯生曰:先生云草有障碍,理亦宜去。缘何又是躯壳起念?
曰:此须汝心自体当。汝要去草,是甚么心?用茂叔窗前草不除,是甚么先?
干过农活的小伙伴都知道,庄稼和菜园子里的杂草特别容易生长,小时候经常被爸爸妈妈打发去拔草,觉得总也拔不干净。这天,薛侃一边清除花丛中的杂草,一边就问王阳明:“为什么像花这样善的事物培养起来都不容易,而像杂草这样恶的东西却很容易滋长?”
王阳明回答说:“那是没有下功夫的缘故,而且你所谓的善恶,其实都是你的感觉,所以会得出这种错误的结论。天地生育万物,花和草都是一样的,哪有甚么善恶之分。你想观赏鲜花,就认为花朵是善的,草是恶的;当你想用草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草是善的。这种善恶之分,都是由你的好恶之心引起的。”
薛侃追问:“难道万物没有善恶之分吗?”
王阳明说:当你能够静守天理的时候,当然没有善恶之分,一旦你意气发动,善恶就产生了(参阅第74条)。一个人如果凡事能够不产生意气之动,就是至善的境界了。
这其实还是中庸所谓致中和的另一种说法。静守天理,即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意气不动,即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所以王阳明总是说,只要一心去恶(私欲),人欲清扫干净了,就是至善的境界,人心就成了道心。他从不把善恶作为两个对立的概念分开来阐述,因为私欲是具体的存在,而天理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东西,但是我们很容易就把私欲说成恶,把天理说成善,我认为这是一个语言习惯的问题,其实这种类比不完全正确。
薛侃换了一个角度问:“佛教也讲无善无恶,和先生说的无善无恶有甚么不同?”
王阳明:“佛家只讲无善无恶,天下的任何事都与他无关,因此无法用来治理天下。《尚书·洪范·皇极》云:“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就是撇开个人的好恶,按照圣王的指引去做就可以了。洪范所谓的“极”,即最高规范,圣王之道就是“极”,圣王能够一统万民依靠的是“极”,万民归顺圣王,实际上是被“极”所感化,简言之,在王阳明看来,“极”就是天理。我们只要遵循天理,就能学有所成,就能和万物和谐相处,即“裁成辅相”,我感觉这有点庄子逍遥游的意味。
“裁成辅相”出自泰卦《象辞》:“天地交,泰;後以财(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统治者只要遵循天地阴阳之道,顺应万物的自然变化,就能和谐万民。
简言之,讲无善无恶也只是表象,真正应该明白的是应该遵循天理而已。
王阳明的道理似乎讲得很清楚了,但薛侃还是无法落到“拔草”的实处,他的疑问是:“既然杂草不是恶,为什么还要拔去?”
王阳明说:“你这样想就是没有跳出佛家的见解,既然杂草妨碍了你赏花,为什么不拔掉呢?”
薛侃似乎抓住了老师的漏洞,追问道:“那不就是起了善恶之念了吗,不就是作好作恶吗?”
王阳明解释道:“人都是有知觉的,不作好、不作恶,不是完全没有好恶。所谓“不作”就是不凭一己私意而为,好恶之心应当遵循天理,就像没有好恶一样。”
薛侃:“那去除杂草如何才能遵循天理,不着一点私意呢?”
王阳明:“杂草理当去除,拔除就是了,如果偶有没拔掉的,也不要放在心上,如若心心念念想着要把杂草拔除,心中便有了挂碍,就会生出意气来,就是不和。”
王阳明其实有点被薛侃绕进去了,就像我前面理解的,按照王阳明心学,世间并没有两个对立的既有的存在:善和恶,而只有私欲和天理,两者并不能等同。
自然地,薛侃就问:“那么善恶完全与外物无关吗?”
王阳明:“善恶只在你心中,有没有外物都是一样。世儒不懂得这个道理,不去从心上找寻天理,却在外物上用尽功夫,把格物之学完全搞错了,终日驰求于外,期待有一天突然就开了天眼,这是不可能的。《孟子·尽心上》云:“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一生都“行不著、习不察”,浑浑噩噩,不知其所以然,普通人都是这样。
拔除杂草是非常自然的事,应该“如好好色,如恶恶臭”一般,不着一点私意,不刻意作好,也不刻意作恶。
薛侃:“如好好色,如恶恶臭”难道不是志意吗?
王阳明:“这是诚意,不是私意。道心所发,合乎天理,不带一丝私意,所以一旦情绪波动,就不是道心了,必须“廓然大公”,才是心的本体,懂得这个道理,就明白甚么是“未发之中”了。
一直在旁边聆听的学生孟源不禁又问:“杂草妨碍了赏花,理当去除,为什么又说这是感觉产生的念头呢?
王阳明说:“这得你自己用心去体会。你要除草,是甚么用心?周敦颐不除去窗前草,又是甚么用心?”
《河南程氏遗书》卷三:“周茂叔窗前草不除去,问之,云:与自家意思一般。”
周敦颐,字茂叔,号濂溪,北宋五子之一,宋朝理学的开山鼻祖,程颢、程颐之受业恩师。其哲学核心思想就是一个“诚”字,其《爱莲说》千古传诵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