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欢』

——楔子

传说,生而为龙,便身怀宝藏,富可敌国。

可摇欢……是一条出生在山沟沟里的龙。她即没有宝藏,也不富有。

她住的这个山洞是她用尾巴砸出来的,山洞里的清泉是她用爪子刨的,就连隔壁住着的邻居,也是捡来的……

她的邻居是四海帝君。

前两年一个夏季,连着下了好几日的暴雨,她的山洞被水淹了没地方睡觉。正在满山打滚找土地公公给她再腾一个山洞出来,一不留神滚下山,就遇见了破风而来的四海帝君。

说来也奇怪,他一来,这里的天气都变好了。

于是,摇欢就把他捡回来当邻居了。

但很快,摇欢就后悔了。

因为这四海帝君的皮相看着俊逸无害,骨子里委实坏到家了。他总喜欢抓她的尾巴,拎她就跟拎小鸡一样到提着。

摇欢出生到现在的日子还不够人四海帝君的一个零头,修为低,也没人教她要怎么修炼。平日里最爱干的事不是掏鸟蛋就是打地鼠,一遇到这种要亲自动手的事,自然不是这个千年老妖精的对手。

同为龙族,四海帝君见到她总会叹气,说她太丢龙族的脸。

摇欢很不能理解。

这块山头因为她的存在,平日里就是附近的村民都要绕着走。就是有些大胆的屁民想上山来降服她,刚走到她家门口就被她一个喷嚏吓得屁滚尿流。

久而久之,她便成了远近闻名的恶龙。

她不理解,这么威风八面怎么会丢龙族的脸?

帝君自酌一口,望向远处海面的目光悠远:“海上霸主,总不该是你这样的。”


帝君指尖还夹着一枚白子,白玉做的棋子在阳光下剔透得像是一缕光,在他指尖熠熠生辉。

她的身上是槐树压低的树树枝,轻轻地替她遮挡清晨还带着寒意的冷风。


整张漂亮的脸蛋如同凝结的冰凌,透着沉郁的冷冽。

那笑容就如同这山涧里第一缕晨光,温暖又明亮。

被热气氤氲的双眸漆黑得似是黑曜石,印着丝丝流转的水光,有那么一瞬,竟是光华千转。


游手好闲的帝君正倚在槐树上,他的指尖是从天空中不断落下的晶莹。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目光却落在认真修炼的摇欢身上。

在这满山白雪皑皑的景致里,他冷冽的五官渐渐的,柔和得像是三月春风。


帝君的眼睛漆黑深邃,就像像是子时的夜空,夜色如墨。

笑得双眼都眯成了一弯月牙泉。


化形后的摇欢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眉色如黛,一双眼睛如同上好的琉璃,琉璃光浅清冽,映着她眸里的水色,光华千转。此时她在等他的回答,有些紧张地轻抿着唇角,唇色嫣然。身后曳地长发如墨色的绸缎,被风吹拂着,露出白嫩圆润的耳朵。

像山林孕育的精魅,精致的五官处处透着灵气,美得清冽又空灵。

虽还未长开,却早有风情。


摇欢眼睛一瞪,揪着它的草草叶把它拎起来,凶神恶煞地拎到面前,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你再给我说一遍!”

神行草扭头,格外有志气:“我就不说。”

摇欢懵逼:“……”这要怎么吵下去?


它挠挠有些发痒的草根,突然想起来一些事……

于是,它轻咳了一声,压低了声音很是八卦地问道:“小坏龙笨,化形不知道变身衣服穿。帝君你可看光了?”

话音刚落,八卦的神行草就被帝君一个手指头摁进了土里……

神行草:“……”珍爱生命,远离八卦。


雾镜有些忧伤地问正东捏捏小胳膊,西掐掐大腿肉,显然还对她身体保持有满满热情和新奇的摇欢:“我一直想问你,你昨日化形的时候没穿衣服?”

摇欢怔了怔,理直气壮:“帝君不教。”

雾镜:“……”帝君个臭流氓。


天空澄澈,碧蓝无垠。

山林间微风徐徐,草木飘香。


低敛下眉目,静静地望着杯盏中碧绿的茶汁,那茶香再浓郁,此时嗅来也带了一丝苦涩。

他俯下身,微凉的手指从她磕红的额角拂过,那感觉就像是每日初生的第一缕阳光,风吹叶落,再也没有一丝痕迹。


这是一个临着悬崖峭壁的山坡,整个山坡上只有一棵光秃秃的树迎风而立。周围是低矮的草丛,草叶如同波浪翻卷,一丛一丛,连绵到尽头。

那声音,低低沉沉得温柔,似带了蛊惑,一路飘进了她的心里。


“那帝君,是希望摇欢走吗?”她忽然低下头,认真地看着他。眼里没有玩笑,也没有刚才一脸的向往,就像是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看得无比专注。

她这样的神情,认真得帝君连唇边的浅笑都收了回去。

他忍不住抬手,轻轻地摩挲了下她的头发,微不可听的声音字字落在她的耳里。

他说:“摇欢,我叫寻川。”


雾镜在她身旁坐下,边往火堆里添柴,边撞了撞她的胳膊:“什么烦心事啊,跟我说说。”

“帝君有名字。”摇欢有些哀怨地掰了掰手指头:“比我的好听。”

雾镜:“……”一天总有那么十二个时辰想掐死这条龙。


火光印在她的脸上,把她那双眼睛衬得格外明亮。

他的侧脸沐浴在阳光下,安静柔和。

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此刻的夜空,繁星汇成河流,星辉点点。

他手指抚触的地方便如同被清泉水洗过一般,微微的泛着凉意。


摇欢刚洗完澡出来,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身后,那身刚化的烟粉色长裙被她如黑色绸缎般的曳地长发打湿,像是一朵刚被雨水浇灌过的芙蓉花,花瓣如同凝着莹莹发亮的珍珠,兀自绽开着。

她这会洗过澡,乌发披在身后,那如墨般的颜色衬得她那张脸白白净净的,细如白瓷。精致的五官,似是画家用画笔勾勒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每一处都恰到好处。

女孩美得就像是待开的九天清莲。就连娇艳都含着一丝内敛,清澈又空灵。

她的发色如墨,倒显得她的耳朵小巧又精致,泛着如玉般的白皙,看得帝君眸色微黯。


摇欢愣愣地和他对视着。

他眼底泛起的涟漪就像那日他告诉她名字时一样,似有很多很多的话要告诉她,却都独自藏在了心里。

那张俊逸的面庞离得她那么近,近到他眼里一丝波澜都无法遮掩。

摇欢突然就觉得心口好像被谁用冰尖扎了一下,带着凉意的痛空落落的不知所归

帝君把手揽在摇欢的腰上,像那日抱她坐在树上一样,把她放在了石桌上。

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微微俯低了身子看着她,褪去冷清疏离后那抹温和便显得格外动人:“我原本是想哄骗你离开,只是你太笨,即使我哄骗你你也许也不知道,我便不忍心了。”


帝君往窗外看了眼,夜空安宁静谧,星辉错落,就像每一个平常的夜晚。

夜幕渐渐降临,夕阳最后一抹光也沉进了地平线里。将暗微暗的天色里,一轮弯月正悬在半空,周围星辉浅淡,已是要入夜的时辰。

那双眼睛眼波流转间明媚肆意,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朝气蓬勃。


她仰起头,寻川便一眼看见了她红着的眼眶。

摇欢很少哭,以前是每次难过时总能找到发泄的办法,后来就是没有谁能让她难过。就算是被他惹哭的,也总是作势。

她虽然不知道自己就是他的软肋,却明白她只要做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对她心软。

但这次,好像是真的要哭了。

他抬手拂开落在她头上的冰晶,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正专注地凝视着她,眼底的深邃如星河,只是这么看着她,就奇异地抚平了她满心的焦躁。

寻川反手握住她的手,温热的掌心紧贴着她的,替她驱散了不少寒意。

他俯下身和她平视,曲指刮了刮她的鼻尖:“我不会走。”

他一眼,就看穿了她全部的脆弱和防备。

所以他才说:“我不会走。”


他的笑声低低沉沉,就像是山林间悠闲过隙的清风,润物细无声。

一张脸因醇厚的酒香微微泛红,就像是五月含苞待放的花蕾,从内至外透着层粉。


夜风徐徐,月光清辉。

整个夜色柔和又静谧,那酒香乘风飘远,醉了这山腰半数的妖精。

天色将明未明,墨蓝色的天空就像是深幽广阔的大海,一眼看不到尽头。木窗的缝隙间漏进来几缕月光,似蒙着一层面纱,蒙眬得看不真切。


那一声“寻川”似翻越了千山万水,远隔千年,从破空的虚无处传来。

他仿佛又看到那个在瑶池边用神行草的草叶轻搔他鼻尖的女孩,看他睁眼醒来又飞快的钻进水里,掬起一捧瑶池清泉洒在他的身上。

那笑容,连瑶池仙境都失色几分。


从此以后,再没有什么能禁锢龙族。也再没有谁,能禁锢他。

就这样沉默地站了不知多久,直到寻川的身体变得冰凉开始麻木,他才移开目光,低眸看向怀里已经力竭睡熟的摇欢,轻声道:“我带你回家。”

他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碧蓝大海,在将明未明的天色下如同墨蓝色的绸带。波涛汹涌,海浪嗡鸣,都似在欢迎这位海上霸主,重新归来。


新纳进后院的八爪鱼精还没来得及宠幸就被迫吃素一个月,也不知道那条八爪鱼精会不会趁他不在家时和家里其他海鲜们勾搭上。

毕竟她腿多……想怎么劈腿就能怎么劈腿。


那双眼睛似蒙着一层山间薄雾,悠远又宁静。漆黑的瞳孔里印着海水中一闪而过的金光,水波荡漾,璀璨得连同这五光十色的贝壳都有些黯然失色。

窗外是湛蓝色的海水,海水里不时有流光掠过,阳光穿透海面,一直落入深海,那光芒在海水里如有了实质,凝成了一支支光束,随着水波轻轻荡漾着。


寻川低眸,看半跪在他膝前的摇欢,像是褪去了尘沙。

她的眼里,一片赤诚。


她的声音清脆,就像是林间翠鸟轻鸣,那清丽婉转的声色如同和岩礁石碰撞的海水,来回涤荡。

日头已有些偏西,阳光把青灰色的屋檐镀上了一层金光,不时还有些光束顺着飞檐斜落下来,有些刺眼。


她是瑶池所化的精灵,是脱离这三界另存的。

她从池中走来,薄衫轻履,青丝步摇,就像是这美景瑶池,美得不可方物。

她站在碧蓝色的水池里,浑身都似披着一缕薄纱,透着一层冷雾。那双眼如极南之尽的蓝天一般,清澈纯净。

她看着躺在岸边的他许久,掬起了瑶池的清水洒在他的脸上,那些清水就像是他龙宫里铺陈满地的水晶,晶透无暇。

他透过那层水雾,似听见她问他叫什么。

可风一吹,他不知这是幻觉还是眼前的少女真的这般问他了,踌躇良久,沙哑着声音道:“我叫寻川。”

寻是寻找的寻,川是山止川行的川。

只是那时候的他不会料到,他此后,竟为寻她,跋履山川。


眉如远山含黛,那双眸子澄澈透净,如瑶池之水,秋水横波。

此刻弯唇笑着,明眸皓齿,顾盼生辉,已能隐隐瞧见昔日的影子。


天边的暮霭犹带着几分亮光,把如墨般席卷而来的夜色衬得更加匆忙。

寂静的旷野里,挣脱云层遮掩的月华大盛,月辉静悄悄地洒落在山林里,像是给万物镀上了一层银辉。

那水声如珠玉落入玉盘,清脆悦耳。


少女的青涩如含苞待放的花,花瓣仍闭合着,却挡不住花蕊争艳。

身后是白茫茫的大雨,她在泛着圈圈涟漪的溪水里,眉目如画,明明不是娇艳的容貌,这会容色倾城,引得他心弦轻颤。


伞面上雨滴落下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沉寂,最后安静得似从未来过一般。

他在这,雨都停了。


山神一走,寻川踏着漫上两岸的溪水,巡着她的气息一路往前行。

这件事他做了千百年,早已熟悉地如同每一次呼吸。


那倒映在窗上的烛光里,烛影清晰,就似铺开的画卷,一笔一划都如山水墨画。

树干错落繁茂,虽已近冬日,树叶苍翠茂密,阳光从树影偷隙中落出,洋洋洒洒,如细碎的金叶子,铺了满地。

茴离勾了勾唇角,遥望长央城的双眸似有海浪击石,澎湃中露出了难掩的戾气。


这一笑如雪后初融的湖水,漾着煦煦暖暖的无限春光。

月色正好,回廊旁的池塘水波荡漾,如巨大的镜子,倒映着整片夜空。


她困得有些不想说话,但见帝君明显不知她的意思,拍了拍她空出大半的床榻:“帝君,我有些害怕,你今晚便陪着我吧?”

摇欢眯起眼,一副真的要睡着的模样,只是半晌没听见动静,费力睁开眼时,就见帝君沉默地站在床前,背光的脸上看不真切到底什么表情。

摇欢想了想,补充道:“若是帝君觉得被摇欢唐突了,大不了明天我就求娶帝君好了。”

她明明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这会半眯着眼睛靠在床头,一头青丝铺在枕边,她的唇角还衔着一缕,那副慵懒的风情饶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都要乱了心神,她自己却不自知。

寻川克制地按下涌上心头的那点心思,他轻叹一声,眉宇间尽是无奈:“不懂的词义切勿乱用。”

见她耷拉下眼帘,已经睡过去了,他才俯身替她掖了掖被角,补上还未说完的下半句:“我会当真的。”

那声音低不可闻,就如此时的夜风,过隙之处,不染尘埃


摇欢捧脸:“辛娘喜欢的人长得好俊俏啊。”唇红齿白,这辈子虽不是个文弱书生,可看着也差不多了。这种书呆子气息,真是太禁欲了。

寻川瞥她一眼,语气微微变味:“你说什么?”

摇欢惯常拍马屁,听帝君的语气不对,毫不犹豫地补上一句,连同那表情包也是配套使用,蹙着眉心,有些可惜地摇摇头:“可惜了,还是没帝君好看。”


寻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快近满月,那月亮胖乎乎的只缺一个缺口……

摇欢却忍不住把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他站在树下,大树的树叶已落了精光,清冷的月光毫无遮掩地落在他的身上,把帝君的面部轮廓都衬得柔和了不少。

他披着月光,就像要乘风而去一样,仙姿出尘,清俊如溪流。

摇欢捧着脸,有些陶醉。


望了一会月亮,夜风渐起。

冬日的夜风已有些透骨,那寒箫的风声似一张拉满了的弓,利箭离弦之时,呜呜作响,声如出闸猛虎,吹得身后那片竹林都似在哭嚎。

天上云层隐隐,几下就被风吹来,渐渐遮掩住了月色,那月光就从云层的边隙里透出,把乌黑的云层镶上金线。


夜空里最后一缕月光也被厚重的云层严严实实地遮挡住,铃铛的声音静止,耳畔却似还留有余音,在清脆的响着。

寻川铺满月华的双眸此刻就如夜色一般沉寂深幽,他转回头,静静地看向坐在路肩上的女孩。

摇欢咬着唇,正在懊悔自己说漏了嘴。

那微微惊讶,自己也未曾料到自己如此蠢笨的模样,就犹如林中受了惊的麋鹿,惶然的用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


望着她的眼神幽邃如同子时的夜空,星辉盘亘,斗转星移。

她那如清晨山林间的麋鹿一般清澈的眼神看得寻川一舒心头闷气。


不远处花海随风舞动,颤抖的花瓣,浮于花蕊的仙露,清脆的莺啼鸟鸣。

茂郁的梧桐树上,凤凰垂着尾羽,仰天长鸣,凤鸣声如悦耳天籁,声过花海,迎面拂来,如春风化雨,让众仙俱是精神一震。


她那青色的背影似还有残影留在那,看得他忽然心生悲凉。

他眼前似看到了几千年前,也有这样一抹头也不回的身影,在他面前转身而去。

此后,他等了很久。

日出,他便坐在池边望向她离开的方向,日落,他枕着漫天星宿同眠。就这样等了不知道多少年,把岁月都熬老了,然后等来了一个她身死的消息。


池水周围的花瓣无风自舞,有不少花瓣随之飘零着落下,如同盛大的花雨,花瓣落在水面上铺了一层,层层叠叠的随着水波来回荡漾。

他低沉的声音和竹叶被风轻抚的簌簌声融为一体,那么的悦耳动听。

云层里轰鸣着,隐隐颤动的雷声正伴着闪电一声声破空而来。


清心星君连连应好,起身之际,瞄了眼被挂在假山上的那个女子。

他是亲眼看到摇欢由青龙化形的,本着拍好神君的马屁好办事,当下抱拳夸赞道:“神君何时有了这么貌美如画的女儿,当真是比有仙界第一美人之称的百花仙子更美上不知多少。”

他自以为这马屁拍得好,结果话音刚落,就觉周身气息一凉,那来自上古龙神的威压如涛涛江水直直压下,直把他压得胸膛都要贴上大腿,喘不上气来。

清心星君一脸的懵逼,怎么了?他说错什么了?

被挂在假山石上的摇欢看了眼顷刻间乌云滚滚的天空,心里分外同情这个清心菌。

想当年,她一时好奇地问教她法术却不当她师父的帝君是不是就是她那不负责任的亲爹时,可是被拎着尾巴倒提起,挂在槐树上风干了好久。


夜深。

风声渐起,乌云层层叠叠地堆积而来,不多时,便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

雨滴落在屋檐上,清脆的敲打声如一曲安眠的乐曲,听得摇欢昏昏欲睡。脑子里纷乱无章的思绪似被这雨声一点点梳理开,她闭上眼,渐渐沉入睡梦。

梦里黑漆漆的,像是处在连月色都没有的深夜。


“你早就是我的心劫了,多一分怕唐突,少一分怕怠慢。我的心意,你如何能明白?”


他勾唇一笑,那俊美的面容如春风化雪,温柔得直拨摇欢的心弦,引得她那颗芳心又不受控制地“噗通噗通”跳起来。

她弯起眼睛,眼底的光华灿若星辰。

雨声就如窃窃私语的情话,把这夜色都柔化成了绸缎。

她掩唇轻笑,双眸弯弯,似近新月时的下弦月,眼里月华大盛,竟比屋内烛火还要明亮些许。


比背着生生世世轮回之苦更苦的,是往后一切都与她无关。


摇欢不着痕迹的一路退至门口,正欲开门,便听身后皇帝迟疑着问道:“你还未告诉朕,不久后将至的天机是什么。”

啊?

摇欢顿住。

她随口瞎掰的嘛。

辛娘尚能看清一些凡人的命格,却也窥不透这凡间帝皇的心思。

更别说她了……

摇欢想了想,灵光一现,一本正经道:“过几日会有人来抢走你家做脆皮鸭做得格外好吃的御厨,你可要当心了。”

皇帝呆愣了一瞬,随即震怒。

这他妈是天机?


他温热的唇落在她的额前,轻轻一吻,吻得珍惜又认真:“九重天外的风光都不及你。”


他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目光一瞬间悠远得似透过她看向了早已呼啸而过的曾经。

那声音,就如低沉的古乐,幽深动听。

月上枝头,清辉满地时,她才慵懒醒来。


然后她看见了站在岸边的茴离。

他靠着大树,正漫不经心地看着在湖水里撒欢的她。

这一眼看尽了春夏秋冬,从满树桃花绽开的春意里一直看到了冬雪绵绵压枝头的冬日。

他坐在大树的枝桠上,手中拿着在池边折下的一支红梅,就这么轻嗅着梅香,淡笑着望着站在树底下的她。


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修长的身影迈进来。

他的肩上,还披着从忘川回来时染上的寒意。

而他的身后,却倒映着整片夜空最璀璨的星辉。他身披清辉迈进屋里,就像是点亮红烛的星火。

漆黑的夜里,他独自明亮着,温暖也炽热。

那些由心底漫起的寒意,似乎就这么轻易被驱散。了。


茴离这么一句冷淡至极的“为他送了一次命还不够”就像是冬日里破冰而出的锦鲤,满目苍凉。“

前世你为帮他渡劫神陨,渡劫之雷劈散神魂,险些就此烟消云散。你不记得,可我记得。”茴离的语气渐冷,就连那眼神都带了几分弑杀的寒意。

“结果成就了他上古龙神的神名,你落下了什么好?前尘往事皆忘,如今……”

摇欢眨了眨眼,对茴离愤慨的语气陡然转换成遗憾表示了不解:“我如今怎么了?”

好吧,她又蠢又懒,和前世那个美得快没边了的瑶池仙子差远了……但这种自我认知由别人点破,还是很不爽啊。

她把手中杯盏重重地搁置在手边的案桌上,一脸的不高兴:“话不投机,得让帝君亲亲抱抱才能好了。”


茴离轻叹了一声:“你有守卫瑶池之责,不能擅离。我就动手替你构设了这个幻境,你想走多远便可以走多远,想去哪便能去哪。周山雪境,荒芜沙漠,绿川清流……”

摇欢默默地把正要从小香囊里掏出来的捆仙绳塞回去,若无其事地把双手负立在身后,遥望着眼前默立的冰川。

他说的这么深情,她都不好意思做绑架的勾当了……


他从不曾用前世去困扰她,就是知道,她仰慕的是触手能及的他。

而他,无论前世今生,深爱的,只有她。


瑶池碧波,被夕阳的金光镀上了一层亮泽,水波荡漾间,粼粼水光如烟云,缥缈浩瀚。

水面水波忽然起了波澜,水纹如被搅乱的心湖,一圈一圈地往外漾着涟漪。


——茴离

幻境之中。

茴离静静地凝视摇欢良久,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低下头浅浅的一笑。

那笑容温和,还留存着时光的痕迹,一时竟柔和了他颇有些妖异的面容,那双总带着几分阴鸷和冷意的双眸也如春风化雨般温柔着:“可我只认定你呀。”

……

魔生九子。

茴离是魔王最小的儿子。

与一般最小总是最受宠的定律不同,魔界唯强者是尊。

三界混沌之初,神魔大战不休。

茴离出生前,因母体受创,天生体弱,并不善战。

成年后,魔王赐了一座都城,封赐王爷,放任他自生自灭。

那座都城就是如今的岭山。

混沌之初,岭山还是魔界的地盘,它连通生死,交贯阴阳,是当初无人愿意涉及的邪恶之地。

也因此,无人知晓,这岭山之北,通达仙界。

仙界第一重天,便是西王母驻守的昆仑山脉。

茴离起初也是不知道的,直到那年,他在岭山北侧,重伤正要前往仙界的寻川。

这才知晓,岭山之北竟有扇直通仙界昆仑山的大门。

昆仑山脉纵天入地,连绵万里,光是一座山体便比岭山还要大上许多。

流水飞禽,仙气浩瀚。

是他不曾见过的仙境美景。

洞开的仙门之后,有一仙子倚坐在树枝上,手中正拿着花枝逗弄三岁的小男孩。

男孩一脸的不耐烦,却连避也不避,直直地望着她。

似诧异仙门忽然打开,远远的,她就侧目看了过来,眼中惊讶之情如受惊的林鹿,仓惶不已。

那是茴离第一次见到她。

第一眼,便入了魔。

从此她就是他的心尖肉,指尖光。无数个日夜里,都念念不忘。

茴离以前以为,魔就是魔了。

可遇到摇欢之后才知道,原来魔也能入魔。

仙境浩瀚的仙气对他有灼伤之痛,可即使如此,也阻挡不了他每日冲开仙门去往瑶池。

从刚开始只能待几息时间,渐渐的,即使仙气灼体,他也能忍受了。

他的怯弱让他只敢藏在树荫里悄悄地看她,有时候来的不凑巧,会整天看不见她。

若是幸运,便能看见她陪着被他重伤的那位龙君在湖边散步。

有时也会是她独自一人,嬉闹玩水,每日总是无忧无虑的,仿佛这天地间就不会有惹她烦心的事。

后来?

后来好像是被发现了吧。

他的魔气日日增强,到了连他也无法掩饰的时候。

她就在湖中抬起头来,那么准确地一眼就看到了藏在满目繁茂树枝里的他。

那眼神,就好像她一直都知道他的存在。

那时,他重伤龙君的消息魔王已知晓,魔王似才想起还有他这么个儿子一般,下了几道令书派遣使者来召他回魔都。

他耽搁了许久,直到再也拖延不下去那日。

他没再躲藏。

哪怕如今已经过去了万年之久,哪怕沧海已变,他仍旧记得那一日,他坐在湖边看着她从湖中破水而出的模样。

就像是一尾美人鱼,从水波粼粼中一跃而出。

她周身水珠就似跌落玉盘的珍珠,盈盈发亮。

他坐在湖边,忽然就把什么都忘了。

……

摇欢被茴离的眼神看得有点发毛,顺手撸了一片叶子叼在嘴里。不料,她的手刚摸到那片树叶,就径直地从翠绿的叶子中穿了过去。

摇欢有些吃惊。这幻境虽然是幻化出来的,但里面的道具能不能走点心?

就这么穿叶而过,她有点方啊。

摇欢不信邪地又轻轻把手放到叶子之后,指尖还能触到叶子棱角的触感,白嫩的掌心却已能看到透明的叶子里那些纹理和脉络。

她蹙起眉,有些不解地望了眼茴离。

后者却很不在意地一笑,淡声道:“这个幻境,许是维系不住了。”

他话音刚落,摇欢栖身的这棵大树就似碎片一般,瞬间碎成了一片片光影,没几下便如烟尘一般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整个大地开始如初时那样地动山摇。

眼前光影离奇,就如一道深邃的漩涡,带着无法比及的力量疯狂地往她卷来。

它挤压着整片幻境,把所有的空间如同碎片一样搅碎成光影,尽数吞没。

摇欢的长发被那股妖风吹得兜头卷来,她手忙脚乱地拨开头发,正欲挣扎下破开幻境,腰上一紧,她被人用力地拉进怀里。

那股蛮横又霸道的力量如同锁链一般紧紧地把她困缚在怀怀中,飞快地远离那越来越疯狂的漩涡。

摇欢刚拨开的长发又换了个方向兜头卷了上来……

她慌手慌脚地拨正长发,不再被遮掩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刚才站立的地方时,微微凝滞。

茴离依旧保持着刚才和她说话时的那副模样,静静地站立在原处。

仿佛不知道身后迎来飓风和漩涡,也不知整片幻境正在分崩离析,他站在那,如同塑立的石像,沉默而安静。

身后的漩涡和狂风并没有惊扰他半分。

他定定地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眼瞳里倒映着四周被漩涡分刮的光影和碎片,唯独她的身影即使在这片混乱的景象里也清晰得几乎透明。

摇欢心下一惊,正欲提醒他快点离开。

刚启唇,便见他身后的漩涡骤然逼近,飓风掀起了他的衣袍,他的长发飞舞着,渐渐遮掩住他的视线。

他眯起眼,勾着唇冲她摆摆手。

明明说着再见,却连转身离开的意思也没有。

双目凝视着她渐行渐远,那眼底,似有比桑田沧海还要深厚的感情在破茧而出。

这样的神情,恍然间就和摇欢深埋在灵魂最深处的某段回忆有了重叠的阴影。

她心中剧痛,就似被人抽去龙筋剥去龙鳞一般痛得呼吸一窒。

那些本就在她身体里寄居东西,仿佛在刹那,苏醒了。


——前世

她想起来了。

所有的一切,都想起来了。

瞬间注入她灵魂深处的记忆就似涌入她身体里的飓风,一点点蚕食着她的骨血,侵占着她身体里的每一寸地方。

那些曾令她痛不欲生的回忆,就如同一碗忘川之水,苦涩又寒凉,饮入似能把心也凝结成冰,呼唤百鬼丛生。

她记起了在瑶池诞生之初,那日骄阳似火,她跃出水面,看见远处昆仑山脉如同盘踞的巨龙,龙首之上结着万年寒冰。

山顶白雪皑皑,如同披着银纱,圣洁美丽。

那浩瀚的仙气,就如清早覆在花枝草木上的仙露,让人闻之便是精神一振。

她也记得自己赤脚走上昆仑山,脚下雪粒就似有了温度一般,冰凌遇上她皆化成了一泉清流,水珠盈于白雪之上,就如细碎的珍珠,颗颗晶莹。

山顶是昆仑山万年如此的寒风肆意,她站在山顶,远目眺望整座山脉时,看到了无穷无尽的光景。

遥远之处有仙门,祥云缭绕。

仙鹤在苍穹之顶飞过,偶尔留下几声轻啼,清脆如过耳的风声。

她在山顶站了许久,久到昆仑山山顶的风快要把她凝结成一座冰塑了,她才沿着一路蜿蜒曲折的山脊下行。

山脊高耸,就像是一条披着草木的巨龙,雄伟又壮丽。

她的世界在最初时,便已有他的影子。

她还记得在她肩上还披着未化的冰凌和白雪回到瑶池,唇角凝冰,正想跃入瑶池暖和暖和时,曾不小心踩到了回渊。

他那时还未化形,如任何一株普通的兰草一般,既不别致也不特殊。

可寂静的瑶池里,唯有他嘤咛的声音,如同天籁一般,敲醒了她正欲重新沉睡的心。

瑶池之灵,大地之脉。

她现世那日,凡界红霞漫天,仙界双凤争鸣,就连魔界魔气沼沼生灵涂炭的地方也有百花齐开。

……

她在瑶池一待千年。

久到她都快忘记自己叫什么的时候,终于有人叩响了仙境之门。

她带回了重伤的寻川,她不知道该怎么给他疗伤,便一股脑的把自己会的治疗法术全部拍在了他身上。

终日无所事事的她似乎终于有了需要她做的事情,她开始每日特定一个时辰去看看昏迷不醒的神君,拍几个治疗法术。再捧一掌瑶池之水,像浇灌花草那般浇灌他。

虽然每日浇灌后,他似乎并不领情。

她也乐此不疲。

寻川伤势大好后,再也不整日昏睡。

他清醒着的时间比睡着的时间要久许多,即使是一个养伤的人,他做的一些事也比她有趣很多。

摇欢学着他那样,给自己在湖边置办了一个软塌。阳光好时,就把软塌搬到桃花树外,嗅着花香晒晒太阳。

不知何时起,他们每日都要说上很多的话。

渐渐的,摇欢就知道,瑶池仙境这扇仙门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像他们这样或者不像他们这样的人,他们每日做的事情都不一样。

有凡尘的人为温饱名利忙碌;有仙界的人为寻欢作乐奔走;也有战士,正在为战争浴血奋战着。

摇欢还曾托着下巴,天真地问他:“我是不是就是你说的为寻欢作乐奔走的人?”

她有时兴起,就会走上半天,去昆仑山顶看看云海,吹吹风,看看雪景。有时会沉入瑶池湖底去捉一小尾格外灵活格外难抓的小银鱼,然后放走,再抓。

总之,她也许是最不务正业的神仙了。

那时的寻川怎么回答的?

好像只是微笑地摇摇头,又好像是无奈地点了点她的眉心。

记忆久远得连她也想不起来了。

后来的后来,摇欢就不爱去爬昆仑山了。

想看雪时,不用去远处披雪的山顶,他指尖那抹银光似藏着一个大千世界,她喜欢的任何东西,他都拥有着。

摇欢对每日要捉的小银鱼渐渐就没有了兴趣,比起每天长得都一样的小银鱼她更喜欢这个皮相俊美的神君,喜欢他日日陪她玩,教她新鲜的东西。

口渴时她不再掬起瑶池之水就喂进嘴里,她会用白雪桃花煮茶,还会用树枝搭成篝火架烤倒霉被她抓来的仙鹤吃;还学会了挖洞埋上瓜果酿酒喝。

这些都比以往她搭针穿线给自己织衣服啊,用瑶池之水给花草树木浇灌啊,每日修剪花枝小鱼有趣太多了。

……茴离

没过多久,她又在瑶池认识了个新朋友。

他叫茴离。

其实她知道他的存在已经很久了。

这是一个与她和神君都不同的一缕气息。

浑浊,压抑,阴鸷。

他躲在暗处,就像是伺机而动的猎豹,可他身上截然不同的安静气息又让她困惑不已。

她对气息极为敏感,又有回渊读心,知他并没有恶意,便大方地把他归纳成流连瑶池美景,留恋她美貌的一类生物。

可后来,他却不甘于只待在暗处了。

他像一个神奇的织梦者,会把外界好玩的东西编织成一个幻境。

摇欢进过他的幻境几次,每每都能一眼看出幻境中的阵眼。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他便告知说要离开了。

……

他的离开,把仙界第一重门的位置暴露给了魔界。

某一天,沉寂了百年有余的仙界之门,忽然就被撞响了。

魔界大军入侵,魔军挥矛直上,她生存千年之久的瑶池就如同被推倒的熔炉里冒出的火焰燃烧殆尽一般,瞬间就被摧毁得生灵涂炭。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战争的凶险。

瑶池碧蓝的水面浑浊不堪,圣洁壮丽的昆仑山脉到处都是被魔兵摧残后的残垣断壁。

是茴离。

让魔君知晓岭山之界的尽头便是瑶池仙境,而昆仑山作为仙界第一重天,被魔军如此重伤,有如折断了一双翅膀,狠狠吃了一亏。

她站在九重天上的瞭仙台送寻川出征,他飞舞起的战袍,就像是鼓动的风帆。

她仍记得,他回头时,隔着仙界千军万马回望的那一眼,似有道不尽的话,悠远得如同重山叠岭的昆仑山,山影一重又一重。

他头盔上的翎羽是凤尾上最鲜亮的一支,还是她偷偷在凤凰的尾巴上拔下来的,为此被记仇的凤凰追了仙界一整圈,险些就成了笑柄。

可那一刻,摇欢只觉得他耀眼之极。

就像是她初生时所见的那轮骄阳,亮眼得不能直视。

寻川带兵出征,百年有余,两军于昆仑山为界胶着。

他知道她喜欢昆仑山顶的大雪,为此驻守百年,只为争得一息之力,逼退魔兵。

一次告捷,他让鲲鹏传讯,邀她至昆仑山巅。

昆仑山的山顶,依旧是白雪皑皑,大雪漫过一座山顶又一座山顶,就像是披着一件银色的纱衣,连绵着,一重又一重的山脉

那次,也是摇欢第一次看到在战场上的苍龙。

他的体内流淌着战神一脉的血液,墨色的铠甲在阳光下犹如流淌着的碧玉,那翠色犹如苍龙在他的战袍上游走

战场之上,龙吟阵阵,压抑得敌军止步不前。

他就是那个神,是她唯一的信仰。

以昆仑山为界的战场,血流成河,百鬼哭嚎。

她当夜便返回了仙界,镇守九重天。

不知年月过了有多久,前方终于再次传来捷报——寻川重伤魔君,把界限划回魔界。

战争,结束了。

摇欢在琼台听到传讯已是几日之后的事,她欢喜之极,从瞭仙台上,那曾经送他出征的地方一跃而下,想赶去昆仑山迎接他凯旋而归。

那时的欢喜,仿佛到现在也能透过她的心口,温暖她全身的血液。

他回来,是要娶她的。

她要住回瑶池,以后还能年年年去昆仑山巅上看雪赏梅煮茶。

不料,她的满心欢喜还未温热。

天命就和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她在昆仑山守了很久,并没有等来领着大军凯旋而归的寻川,她等来的,是寻川被创世神弦一封印的噩耗。

她留下回渊,独自一人去寻弦一,还未靠近仙门,便被闻讯而来的茴离悄无声息地挟走。

摇欢那时才知创世神弦一以寻川有危难苍生的天劫未渡为由,把他封印在无名山内,以天地五行之阵封锁他的神脉,幽囚于他。

他的功劳刹那间便被人遗忘了,没人记得是谁数百年来领兵驻守昆仑山脉,死守着仙界第一重天。

也没人记得,他为了重伤魔君,只身一人深入敌阵,险些就以命换命才得来的胜利。

好像所有的事情,在一息之间,天翻地覆。

无名山,无名山,没有名字,也不知在何方。

她曾向往的四海八荒,她曾仰慕着的广阔天地,此时便如同一个巨大的囚笼,从头至尾把她牢牢地锁死在了昆仑山脉里。

头一次。

她听不到他的呼吸声,寻不到他的归处。

没有他的讯息,她就如同被整片天地放逐,毫无方向。

不日前,三界内忽有传言:“瑶池仙子的精魄乃世间净物,含昆仑山上古灵气,承天地神脉,食之精魄可晋升神位。”

神,承继神脉,天佑神力。

一己之力便能倾灭魔军数万之众,是绝对的权利象征。

而弦一,是神明唯一留下的后裔。

他的存在,早已超越了信仰。

所以,他封寻川为战神,无人异议。

他封印昔日并肩作战的寻川,他说这是天理正道。

他说摇欢的确是瑶池所化的精魄,继承了昆仑山留存的上古神力,这是天道欲让神族重归再临。

他似丝毫不知自己能一言定生死,把寻川和她悉数推入了绝境。

摇欢被迫藏入这片冰原荒地里,躲藏三界内开始疯狂抓捕她,食她精魄的仙魔妖族。

像是有人算计好了要把她逼入绝境,她听不到外界风声,收不到任何寻川的讯息,这座银白色的囚笼,就如同量身定制的一般,牢牢的把她困死在了原处。

这里没有昆仑山浩渺的仙气,没有陪她说话解闷的回渊,也没有供她玩乐解闷的小银鱼。

可她惧怕的不是三界到处想要捕获她的人,也不是这无尽的孤独和安静,她惧怕的是再也寻不到他。

她一路远行,打听着无名山的方位。一路躲躲藏藏,几次身陷险境。

寻了不知多久,就像是茫茫大海里寻一根绣花针一样。

她翻遍了四海,掀起了八荒,仍旧毫无头绪。她走了很久很久的路,从凡界到魔界,甚至连有可能的仙界之地也冒险踏入过。

她曾向往的广阔天地,她一路走,一路看,看尽了三界炎凉。

凡人修仙大多为了飞升成仙后能够长生不老,没有烦忧。可这种岁月无尽头的日子,与她而言,漫长得就像是一场缓刑的无尽的折磨。

她无望地寻着一个人,不知寻了到底多久。

有时路过凡界,她觉得渴时,会在茶棚里坐下。

燕京都城外有一老妪为寻进京赶考的儿子一路寻至燕京城内,因毫无头绪又无钱财留居燕京城内,便搭了这个茶棚维持生计,继续寻听她的独子。

摇欢第一次歇脚是因为刚刚躲过一个魔界的魔族,受了轻伤,又不便调养。便在这茶棚里小憩了片刻,老妪端上来的,就是她煮的桃花茶。

和她仍在瑶池无忧无虑时品尝到寻川给她煮的桃花茶一样的味道,味醇又香甜,细品又能品到茶中苦味,留于舌尖涩涩地发干。

许是经历相似,又许是这桃花茶有故人的味道,她流连了几日,直到不得不继续上路。

等她想到这老妪再来时,这里的茶棚已换成了一个年轻人,雇了一个瘦小的男孩。

摇欢在茶棚前坐下,嗅着那些茶叶的香气,知道那老妪是再也回不来了。

她最后到底有没有打听到她儿子的下落她也再无法知晓了。

后来的后来,她偶尔也会再次路过燕京,每次出城再看,这人世的变化早已如白马过隙,风声过耳难再回头。

想过放弃吗?

想过的。

她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是找不到,怎么也找不到。

就像是有人知道她会去寻找,所以特意掩盖了他全部的踪迹。

这么多年,她就如陷入了一个怪圈,永远奔走在这些地方,却一无所获。

她想回到瑶池,每日过着不知忧愁的日子,闲时可搭扇煮茶,去昆仑山赏赏雪景,再不然下湖捉鱼也可。

可这些念头不过一息而已,便很快被她狠狠地丢开。

她只要想起那日站在瞭仙台上送他出征,他转头回望时的眼神,就觉得心都被他捏紧了。

遥远的地方,总有他的声音在呼唤着。

摇欢,摇欢……

她丢不下他的,因为,哪怕只是想起他,便已让她觉得无法呼吸。

她一路寻到岭山,终于听到了有关他的讯息。

弦一封印寻川在先,放言让三界之人追捕她食她精魄在后,显然是对某些她所不知道的事情有所图谋。

绝不是外界猜测的,不想寻川这第二个神明抢去他创世神的风光这么简单。

显然就是一出引君入瓮。

他在诱她,送上门去。

哪怕她已知晓,这就是一出阴谋,一出针对她和寻川的阴谋,她也义无反顾要追随而去。

那些无穷无尽等待寻觅的岁月,已磨平了她全部的棱角。

她只想看他一眼,哪怕是一眼,此生便已遂愿。

她一人独自行路过桥,偶有闲趣时,也曾漫无目的的漫步在荒野之中,看他曾说与她听的各色景致。

本是他许诺要陪她走遍的地方,即使风景再美也仍显孤凉。

她无处述说的苦闷委屈,无处发泄的怒气恨意,此时似乎终于寻到了一个出口。

即使等待她的会是天池无尽寒凉的天池之水,洗髓之痛;即使等待她的会是曾熟知熟识之人编织的天罗地网;即使等待她的会是世世轮回,精魄灰飞烟灭,她都要为寻川,为自己求一个公道。

她就是想看看,这苍天,要奈她如何!

她本想向玉帝向弦一求个公道,哪怕拆了九重天她也在所不惜。

可这个想法,在她看见寻川的刹那,瞬间就变了。

天池的水灼伤着他的经脉,洗涤着他的龙骨,冲刷着他全身的伤口。身体完好时浸泡天池之水尚不能忍受,何况他此时浑身的伤口都浸泡在天池之水里,那已经没有一处完好地方的身体,早已千疮百孔。

断裂的龙角,黯淡的龙鳞,那痛苦的龙吟之声,即使在遥远的昆仑山巅都能隐约可闻。

寻川最擅隐忍,魔剑切断他的龙骨,搅乱他的龙脉时他都能一声不吭,能让他这般啸声不止,显然已痛到了极致,无法再忍。

和一直印在她心底如同圣地一般的昆仑山山顶满目银白的雪一样,寻川的龙血染红了大片天池,那血腥之气浓郁得就如冥府的忘川,只差有怨灵啼哭争闹。

她做好的那些心理准备,在他面前,瞬间溃不成军。

那无法抑制自己喷薄而出的怒意,几乎要烧毁整个仙界。她不要公道了,要来公道又能如何?岂能弥补他在这天池之巅所受的所有伤害,所承受的痛苦?

“你再忍着些。”她托住寻川的胳膊,全身倚靠着他的重量她已有些不堪负重。只是这些,她并未在面上表露分毫。

她远远地望了眼九重天上那渐渐靠近的光点,咬牙道:“我先带你去昆仑山养伤,日后再来讨算这笔账。”

寻川的气息虚弱得几近气若游丝,染着鲜血的手指却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心。

这样的回应就如给了她一颗定心丸一般,让她慌乱不已的那颗心顿时便安定了。

“摇欢。”玉帝见她要走,开口唤住她:“龙君虚弱,你们走不了的。”

摇欢冷眼看向他:“今日谁阻我,我便杀谁。”

昔日的瑶池仙子,一颦一笑皆是风景。她似每日都没有忧愁,就是远望出神的模样都美如墨画,何时有人见过她冷下眉目,满脸沉郁的模样?

那浑身戾气犀利了她的五五官,竟比几百年前……更出尘了。

这出其不意的一招显然让对面看热闹的众仙都慌了神,这一打岔,等那条水龙被弦一神君压制下去后,只剩一块浮雕的锁仙台上早已不见了寻川和摇欢的身影。

当下化成一抹光,飞速赶往昆仑山脉。

只可惜,这如意算盘还没打响,就在昆仑山顶被追来的弦一拦住了去路。

全身重量全部倚在摇欢身上的寻川此时如同苏醒了一般,松开她,面容冷峻地直直望向山巅白雪皑皑里,他昔日曾一起并肩作战的挚友。寻川的目光落在他眉间,叹息道:“你何时,入魔了……”

有风吹起雪粒,洋洋洒洒一大片雪白乘风而来,似九天玄女手中的白纱,纷扬飘舞。

这昆仑山一战,再也无可避免了。

摇欢听完全部,又惊又怒。惊的是事实真相,怒的是这弦一把所有一切托盘而出显然是没把他们这两个伤兵残将看在眼眼里。

她随手把手中镇妖剑掷入脚下雪地里,剑身直入地面半个剑身,发出一声铿锵之声,如玉器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嗡鸣。

就似它也在鸣不平一般,那微微颤抖的剑身,宛若游龙,直指天际。剑锋犀利,如秋风扫落叶,直掀起横切整座山脉的剑锋。所到之处,山体崩裂,白雪四溅。

昆仑山的盛景,此时已宛如修罗场,拼杀着不绝的杀气。

摇欢盛怒,那怒意烧得她浑身血液都似在沸腾。

只可惜,她的确不是弦一的对手,没过几招,便轻而易举地被弦一斩落在昆仑山巅。摇欢躺在雪地上,内脏如同被一双大手碾碎了一般,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不停地汇入她的心口。她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眼前模糊得似隐隐看见了寻川。

他在满山镇妖剑的悲鸣声里,蹒跚而来。单膝跪立于雪地之中,没有她紧紧握着的双手早早已冰凉。他抬手扶起她,微微微微颤抖的指尖拭去她唇角溢出的鲜血。

曾经日夜为战,如同修罗地狱般的战场他都能冷眉相对。却连她落于雪地时一声痛哼都无法忍受,心疼得似被碾过骨头的人是他,瞬间如同被扼制了咽喉一般,呼吸急促地几乎窒息。

他一直妥帖护在身后的人,他岂会舍得她受这样的伤痛。

摇欢知他此时所想,忍不住噘了噘嘴:“怪我,平日总偷懒。”

如今想护一护寻川,都落得如此狼狈。

他低头在她眼角印上一吻,低声且温柔道:“不怪,护你本就是我的责任。”

他的眼神温和地望着她,一如当年看着她煮碎茶杯手忙脚乱时的模样。一切都未变。

“莫寻我了。”

他曲指在她鼻尖轻轻刮了一记:“我应许不了你来世了。”

昆仑山上呼啸不止的风,忽然就安静了。

那磅礴纷飞的大雪也在顷刻间如同断了线的纸鸢,从空中洋洋洒洒落下。

那雪花落在他的头顶,落在他的肩头,也落在他的眼睫之上。

昆仑山脚下的瑶池仙境四季如春,从未有过如此滂沱倾城的雪景。却有桃花花开时,春风拂面,桃花瓣从枝头被拂落,纷纷扬扬地就如这昆仑山的雪景一般。

花迷人眼。

摇欢至今还记得,当年她一觉醒来,从湖中破水而出时,惊醒岸边休憩的寻川,他从落了满身的花瓣里睁眼看来时的模样。

她喜欢那样的寻川。

无事庸扰。

如今昆仑山的雪景里,他的皮相被衬得三界都寻不出第二个个人来,却好看得摇欢有些鼻酸。

“我从未想过要你的来世。”

她伸手,把他的手紧紧地握在手心里:“我生来本就孤独,这么漫长的时光里我还要你的来世,岂不是太过贪心了?”

她的确未曾想过要寻川的来世。她生在瑶池,苏醒时恍若已沉睡了整整万年,那盛开在她心底孤独的花花开不败,她怕极了没人陪着她。

“我不要来世,可是为了好好过完这一生。”摇欢吸了吸鼻子,有些可怜地望着他:“来世谁知道我们会变成什么,可今生,我还没能嫁给你,你不许丢下我。”

她心中那强烈的不安此时已如扎根在心底的藤蔓,即使风再猛烈,雨再狂暴都惊扰不了它往她四肢百骸里的生长趋势。

那不在她掌控之内的感觉,糟糕透顶。

“舍不得。”寻川忽然轻声一叹,凝望她的双眸里似有幽沉的浮光一闪而过。

舍不得什么?他却没再开口。

昆仑山自古以来就是仙门圣地,鲜少会有仙人踏足。等玉帝赶来许还要一段时间,弦一这才会有恃无恐地拦截他和摇欢在昆仑山巅上。

他做好了今日决一死战的准备,寻川却没有。

他上过无数次的战场,面对过无数的敌人。

可唯有这一次,是最不能有丁点意外和过失。

他惜命,只因他有想保护的人。

静止了瞬息的狂风,又在山巅重新响起。

此时已伴了提鸣九天的龙啸声,声如旷野之上的悲鸣,连同整座昆仑山体都为之震动不已。

寻川御风而起,身形跃入半空时化为龙型。

上古苍龙的龙型巨大,盘旋可遮日光,那墨绿色的龙鳞上还有干涸的血迹和结痂的伤口,他却似一无所觉一般,直往天际飞去。

摇欢皱眉沉思,有一种熟悉之感在她脑海中愈渐清晰起来。

直到,云层被撕裂。有一道夹杂着惊雷闪电的云层如汹涌而上的海浪,汹涌而上。那金色的雷电,以雷霆之势,迅猛地劈向了落在地面上的寻川。

是天劫!寻川他竟引来了天劫!他知自己和弦一悬殊太大,唯有渡劫之法,能引天雷对付弦一,换摇欢一条生路。

护她平安,他真的,不止是说说而已。

那一刻,唯有天知道,她心如旷野,风过荒原,一片宁静。

她喜欢的人,就像是神明一样护佑着她。

她听着耳边那震耳的龙啸之声,看着他遍体伤痕和翻卷的龙鳞,终于忍不住已经憋了许久的眼泪。她一哭,昆仑山的雪都停了。

似有雨丝从天而降,缠绵着落入雪地之中。

“你说我鲁莽,做事总是顾前不顾后的……可寻你的这些年里,我小心谨慎,避过上千次围捕我才知道。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只能独自应对外界的恶意。那些小心谨慎,就如同刺之锥。”摇欢擦掉模糊了她眼前的眼泪,抽噎着,继续说道:“我一个人走过荒原雪地,明明是特别美的景致,心里也会心生悲凉。很想和我一起看这些的人是你,就连做梦我都想是你牵着我,带我去看你的四海,去看凡尘人烟。”

她越说越伤心,一想到等下一记天雷劈下她和寻川便要天人两隔,此生再不复相见,她便难受得像是被整片天地放逐,抽噎得竟有些喘不上气来。

她奋力挣开寻川缠在她身上的龙尾,手中镇妖剑似感受到她这一记必杀的决心,剑身嗡鸣,带着她直飞而上,一剑刺入弦一的胸前。

摇欢这一瞬间想了很多。

她想起她的瑶池,瑶池里碧蓝的水,碧蓝的湖水里那跳脱的小银鱼。

她想起了茴离,因为他的原因魔君知晓仙界的第一重门,血屠昆仑山。他自责,他愧疚,再不敢出现在她的面前。唯有那一次,把她拦在仙门之外,近乎强硬地带走她。

她想起回渊,他不知在哪等着她,他虽小,性格却很倔,若知道她把自己折腾死了,恐怕连一滴眼泪也不会为她掉。

她突然就很怕他倔脾气一上来,就会日日夜夜等着她,哪怕知道等不到她的转世,等不到她的游魂,也许就连最后的一抹气息也等不到……他依然会固执地等着。

这些回忆让她刚刚坚硬起来的心变得柔软不堪,她再也不敢多想,把所有的记忆全部割舍,在识海中悉数给了回渊。

若他一直活着,便能一直替她记着。

摇欢手中掐诀,在所有人还来不及反应的瞬间,手持镇妖剑正面迎上最后一记雷劫。

“寻川。”

半空之中,一清丽的声音忽然响起。他虽什么也未见到,却仍感觉有人正站在他的身前,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龙角凝视着他。

“不要来世了,如果不能遇见你。”


那远望的目光不知透过昆仑山的山巅落在了远方哪一处虚无里,飘渺的毫不显踪迹。

有风吹起雪粒,洋洋洒洒一大片雪白乘风而来,似九天玄女手中的白纱,纷扬飘舞。

月光透过枝桠投影下来的时候只余了细细碎碎的明亮。


他侧头的那瞬间,阳光拂过,照得他白玉般的脸上越发的一层剔透,那双乌黑的眼底更是光华流转,艳气逼人。眉梢似乎是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光,魅惑地让人心悸。

屏风外面的丝竹声已然换了另一种曲调,似是江南烟雨三秋薄凉的调子,棉棉细雨,走在青石板上似乎都有水珠子溅起,落下。那声音似是珠子掉落了珠盘,清脆得像是要入了人的心里去。


冬季的月夜在这里格外分明,奇观壮丽,月光像是泻洒出来的柔泽,让这片银色世界添上一层清辉。


林间而来的微风尚未停歇,那缕风从走廊穿廊而过,轻撩起摇欢耳边一束长发,露出她白嫩修长的脖颈。衬着她那身翠绿色的罗裙,灵动得如同一幅垂挂在墙壁上一幅水墨壁画。

画中美人半掩面,如珠如玉,如漆如墨。


他微微仰起的侧脸沐浴着已升至半空的月光。

楼中有风,一阵一阵,如清脆的口琴声,呼呼作响。


画中女子五官清秀,如初初破开云雾的金乌,灿烂明媚。

黛眉如远山,那双眼,又似海上星辰,偶尔拢着云雾,偶尔清澈明晰。


岭山的晨曦还未透出云层,天刚破晓,远处的天际有一道浅蓝的光就似揭开这夜幕的手,正一点一点地撕开夜晚全部的伪装。

那山顶刚透出一丝光来,便听岭山后山方向的弦清殿内一声龙吟,厚重如暮鼓,径直荡开晨雾,云霄四震。


她鼓着脸,少女的面庞沐着阳光像细瓷一般细腻柔和。

弦一看着看着就有些出神。

他有多久没有见过雾镜这般无忧无虑的模样了?当年他愿陪她在山中抓满山乱跑的野山参炖野鸡吃;陪她翻过几座山,就为为了看看冬日山顶的雾凇;闲来无事也总爱唤上她,去林间的溪边走走。

山林空旷,回荡的全是她的笑声。

曾有那么一段时光,他都想放弃一心要求的所愿,只与她一起。

只观落日,只赏星辰,只圆她梦。


天外,安静得连风声都杳无音讯。

每隔七日,那花魁便会倚栏而立,或弹琴诉衷情,或箫歌颂月夜。


帝君垂眸望去。

对楼的花魁坐于铺着画纸的案前, 此时正提了画笔凝思。 那眉黛温婉,微蹙眉心思考的模样当真是有那么几分当花魁的姿色。

不料,他的目光还末收回,就见怀中的人忽然掩嘴打了个喷嚏,花月楼的楼顶忽地兜头泼下一盆冷水, 悉数泼在了刚落笔勾出几缕烟云的花魁身上。

正值哈出口的热气都能立刻凝结成白雾的隆冬。

这一兜头而下的冷水不只弄花了花魁精心勾画的妆容,冲散了地的鬓上和满头华丽的簪环,还让她瞬间维持不住端庄优雅的仪态,接过身旁惊慌失措的婢女递来的巾帕,匆匆忙忙地在簇拥中退回了屋内。

满街慕名而来的男子皆有些遗憾地扼腕叹气,一时窃窃声不绝。

寻川低头看了眼始作俑者,揽着她的腰就把人提进了屋内。


好不容易等来帝君时,她是有些害怕的。

害怕帝君会一怒之下将整个王府夷为平地,触犯天规;也害怕帝君会将把她锁在井底的邪修一指头摁死,会受罚;更害怕帝君数落她……

好吧,她承认,她就是一条畏夫的龙。


——结尾

长央城正逢梅雨季,近日总是下雨。

摇欢提着裙摆,撑着一把小伞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进小巷。

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入河中,河水似满堂盛开的花,圈圈涟漪,如重叠的莲花。

摇欢眯眼吸了口气,嗅着岸岸边扶提上栽种的花香,一步一跳地往尽头的摊货上走去。

不多时,湿漉的青石板就沾湿了她的鞋履,摇欢回头看她漂亮裙摆有没有沾上水渍时,一个不留神一脚踩进水坑,本干净的裙摆顿时晕开了大片污渍。

一个法诀就能变得干净,她却忽然觉得委屈得想哭。

眼眶刚红起来,便被人握住那只拿伞的手,拉至一旁。

身后推着一轮小推车的壮汉不满地回头看了摇欢一眼,继续嚷着“让一让让一让”快速经过。

摇欢看着握着自己的修长手指,错愕地抬头。

寻川俯身看了眼她沾湿的裙摆,曲指轻刮了刮她的鼻尖:“哭了?”

摇欢这会不止眼眶红了,鼻尖也泛起粉色。

梦中都梦见帝君能早早地出现在她面前,可这会在凡尘,这人烟熙攘之地重逢,委实让她意想不到。

寻川看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愧疚,低头吻了吻她轻抿起的唇角:“知道你日日想着我,我便来了。”

他毫不顾忌周围的眼光,轻轻拥住她:“我回来了,摇欢。”

乌檐雨下,他立在廊下,背后雨幕如珠帘。

一幕两生。

摇欢忽然很有些感慨地拥住帝君:“这数十年我都没闲着……”

“我听说了。”他低声笑起来,嗓音低低沉沉。

摇欢闷闷地“哦”了声,一时不知该炫耀她自己搭了个华光溢彩的海上宫殿,还是该炫耀她为他寻觅来用来求亲的珍宝。

她舔了舔刚被帝君吻过的唇角,松开他,一本正经道:“帝君你等我买个包子,我等会要跟你求亲。”

寻川伸出去的手只来得及摸到她的袖口,便见她跟一阵风似地跑远了。

伞不知何时已落在了河面上,随着水波越飘越远。

他无奈地从身侧摊贩上买下一把伞,捏着伞骨撑开,紧随在她身后替她打伞。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两人的身影很快就淹没其中,唯有那把伞,伞面上含苞的花一朵朵,如正遇时节,缓缓绽开。

不急。

他们有那么漫长,那么漫长的一生,可以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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