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上元
上元节,又称元夕,古来的习俗便是看花灯、猜灯谜。高庙以后,豪富多以焰火竞奢,名士常以灯谜炫才。世风渐移,如今上至官家下至百姓,无不以上元节看焰火为乐事,小孩子更不消提,观灯猜谜倒在其次了。为此每年上元节都会闹丢了孩子的笑话,所幸多数都能找还。全赖哲庙以来,开封府上元节前日便就开印。开封府的衙役公人们须得将佳节放到脑后,先抓紧处置上元节诸般细务。
京师无小事。首要之事,自然是防火。
那上元焰火并不是小把戏,曾几次引得走水,毁掉不少锦绣乌纱。
研作焰火的药器行本与一般行会无二,或五年或十年选一行首,各家和气生财、守望相助,偶有新品也多是被官家包买,留到上元节震撼百姓。哲庙以后,焰火越做越精致,越放越激烈,一时不察,走水便就难免。
权知开封府叶华自是清楚前任缘何升转,因此对防范火灾极为重视。初六日便请钱府推来府邸小聚,席间一语无涉公事,怎料早就心有灵犀。钱绪隔日就写了公事过来,叶华看过很是赞许。到了正月十四开印,叶华便就与钱绪一道于公厅布置。哪管你是何差遣,有何功勋,便是往日里公人中的翘楚,几个“太师”、“太尉”【1】也得赶去军巡铺里“监督”,偷闲是不必想的,躲懒更使不得:钱推官正要借叶府尹整治他们,叶府尹也乐得立威。莫说这些人都是无出身的,就是将来过了科举,也无甚体面仕途,只能做个绯袍员外【2】。
前任开封府顾华和钱绪一同拿掉了勾押官的世职,一众僚吏对钱绪既恨又怕,公事上常有怠慢。之前叶华并不想计较,只是上元节乃是普天同庆之时,僚吏若是怠慢公事,害的可不仅仅是钱绪。因此见了钱绪的条陈公事,叶华并没有迟疑,如今他正要严明纪律,勒束公人:保住这日平安,他方有机会计较其他。
除了防火,还需防盗。好在这自有钱绪与三班衙役周旋,原也不是叶华所擅长,只是派了心腹家人与一班衙役巡街逻巷,尽到心力,为了使衙役们用心,他与钱绪特地批了公使钱二百贯,权作奖励。
开封府下也设得有慈幼局,因为办的用心,常有上游州县弃婴便放在篮子或者竹娄里顺河而下。这在河东唤作“跃龙门”,命好的被开封慈幼局收留,自然活得性命,吃穿也不会短少;命数平常的,只好去投靠河伯,许是做了虾兵蟹将也不一定。到了正月十五,慈幼局通常会派出年长的孤儿,驻在州桥、土市子、潘楼街几个热闹所在,防止走丢孩童。
慈幼局终究人手有限,维持秩序也好,警惕不法也罢,多数还是要仰靠京中寺观。京中寺观大者七八,次者十余,到了上元节,自身就是热闹所在,他们自出人手维持,的确省去开封府不少烦恼。
今次也是一样。
叶华早就循例给相国寺、太平兴国寺、启圣禅院、延庆观等寺观领袖送了贺贴,那是初五前便要办好的,待对方来人回帖,便就将公事附上,与些许礼物一并送还。
叶华年前已加宝章阁学士,这原是坐开封府的常例,叶华倒是无喜无悲,家人虽然高兴,但却没有逾越的,只是暗地里欢喜。
今日上元节灯会,叶华自然要入禁中,这是祖宗旧例,宣德门那里已经准备了四五日,他亦寻暇去看过。到时便只好看钱绪的手段,这亦是叶华此番支持钱府推的缘由之一。辰正从府衙出来,便好言与钱绪作别,登车往禁中赶去。
因为是入夜看烟火,叶华穿的厚实,此时反觉车中憋闷,小厮见状,连忙拉开车帘,将车窗开的一丝缝隙。
“到西角楼了啊。”叶华看了看外面显眼的禁中城墙,这是西南的西角楼,“去左掖门。”
“是。”小厮连忙应下,回身说与车夫知晓。
马车沿着城前的大街缓缓行过,并不敢飞驰。右掖门、宣德门依次经过,停在左掖门附近。叶华却没有下车,看着时间还早,就在车上小憩,到了正时,才走向左掖门,递牌入宫。侍卫仔细查了閤门令列,见果有“权知开封府叶华”一列,这才躬身行礼,放其入内。
叶华向左侧宣德门处看了一眼,瞧不真切,只见有几个兵卒正巡逻,心里安慰道:“这般太平就好。”
不待多想,便由侍卫邀请步入禁中。
蒋达最近一直很本分。这倒与他方入伍时差不多。松榆巷火灾案后,宣德门军巡铺名声不小,但蒋达却发现开封府公人与军中故旧都有些嫌弃他。一度让他以为那傻徒弟大有来头。后来与鲁教头吃酒才晓得,原不是他的错处,只是那前任开封府用这事作法,惹了一班公人埋怨,自己不过是池鱼之殃罢了。他趁机问起军中故旧的事情,鲁教头随即岔开,只是说过些日子,风头小些再讲。蒋达再三追问,鲁教头颇不耐烦,将酒杯扔到蒋达怀里,便就扬长而去,让他好生没脸面。
蒋达言语粗鲁,心思却精细,见鲁教头果然翻脸,他亦不敢追究。只是老老实实当差,安安静静做人,莫说勾栏瓦肆,就是茶楼酒舍这些容易与三衙军将照面的所在,他也一概舍了。便只在家中打熬身体,教训子女。
他如今算得这军巡铺翘楚,许多街坊行人亦识得他,逢他上值便有人上前夸赞,教旁人好生羡慕。只是他出于谨慎,并不曾更改规例,又不倨傲,这汴京第一铺里倒没有人与他不便。
今日上街,便又有人来与他夸赞,因为要过元夕,还塞了些吃食钱钞,蒋达最近吃素礼佛,哪里敢要,只是不允。旁人瞧了,反倒加倍称他义薄云天,铮铮铁骨。有几个学着说书里的话,喊他“义士”、“大侠”,听得蒋达直想打人。
好不容易脱身,蒋达在御街上没走几步,便听有人唤道:“老蒋,老蒋。”
他正自懊恼,听人唤他,并不停步。忽地耳后生风,一直大手拍到了肩上。
“老蒋,怎地这般生分。”
蒋达正待打人,回头一看却是旧袍泽魏原。只见他一副行商装扮,衣服只能算普通,身后还跟着个牵驴小厮。那驴子倒是不错,拖着两副行囊。
“你怎地不上值?”蒋达脱口问道。今日上元节,按例军巡铺里所有人都得上值。
魏原笑了笑,指了指前面的一间茶铺:“里面说。”
蒋达皱了皱眉头,魏原已经走向茶铺。蒋达只好招呼一同巡街的几个逻卒:“便到前处歇脚,俺来包茶水。”
不待众人欢呼道谢,蒋达就连忙跟上魏原,进入那茶铺。
“老魏,这是要回乡吗?”蒋达坐下后给魏原边倒茶边问道。
“嗯。回去伺候庄稼。”魏原点点头,“这次来找你。一是来和你告辞,二是有事相告。”
“嗯。”蒋达见魏原说的正式,便对身旁两个逻卒说道:“今日要值到半夜,只喝茶恐不解乏。你们各去沽酒买食,莫要省钱。”
蒋达说的豪气,给的钱钞也不少,让两个逻卒着实开心,连忙分了,一个去刘家酒楼沽酒,一个去陈州酒楼买食。两处酒食自是好用的,一众逻卒听说后,又欢呼道谢起来。
蒋达见二人识趣,也放下心来。那两处酒楼并不近便,且今日是元夕,各处门第也少不得差了仆役去采买。好在蒋达以下军巡铺逻卒,也乐得在茶铺里歇着,并不着急。
魏原待两个逻卒走远,才小声说道:“有人想顶你的位子。”
蒋达怒气一闪而过,强自压住:“老魏,这是哪里听来的?”
“我本想回乡过年的,只是开封府里诸事拖延,年前并没有办成。前几日我使钱请那公人吃酒,总算昨日开印便就办结。”魏原端着茶杯低声说着,“这桩消息便是在那公人处得来。”
“原作怎讲?”蒋达额头见汗,猛地将茶水一饮而尽。
“那公人笑我乡下见识。说是城里军巡铺可是肥缺,许多人费尽心思谋求,我却只图妻儿之乐。”魏原一如平常,笑着给蒋达斟满茶,好似说着什么笑谈,“你莫大意。若说军巡铺是肥缺,这满京师数数,便就是宣德门你这里。若说来做一个逻卒,又能得几分好处去劳动开封府公人?”
“也未必就是宣德门。”蒋达遮掩道,心里早就信了九成九。
“彼此袍泽一场,信不信由你。”魏原并不勉强,“我只劝一句,早作打算。”
“早作打算?”
“嗯。”
“学你回乡种地吗?”
“有何不可?这京师又甚好留恋。”魏原很是自信,“我家入了道,正是弥勒道下平等门。门主神通广大,于乡里降下神麦,一亩地好过别家三亩。前番与你得了本钱,正是回去光宗耀祖的时候。你在这京师不过一逻卒首领,何如回乡做个财东闲适体面。”
“光宗耀祖……”蒋达只说了一半,默默的给魏原斟满茶。
魏原见状摇了摇头,说道:“我等文不成武不就,正是那些穷措大嘴里的酱瓶,相公们、夫子们虽然少不得我们,却也总是用过就忘,恨不得丢远些。与其这般为人驱使,还不如回乡做财东。”
“那祝你田连阡陌,妻妾成群。”蒋达笑道,不再多讲。
“这话我爱听。老蒋,愿你过关斩将,安享寿禄。”魏原心知蒋达还会留在京师,二人一别,便就再难相见。言语中也有些惆怅。
蒋达闻言却取笑道:“这话背了多久?可见你这一整年没有白听书。”
“滚你的。”
两人将茶一饮而尽。
江宁府,上元。
江宁府自唐季以来就是两县附郭,便就以淮水【3】分界,北上元,南江宁。唐氏一门便就在上元钟山与开善寺【4】之间生聚教养。
原本这里是杭州唐家在江宁的支脉所在,可上叙到金陵名士——钟山樵者唐工部【5】。他是高庙时名臣通义郡侯苏文忠公【6】的弟子,与杭州唐家祖上的豪商三善居士唐员外【7】乃是一母同胞。杭州唐家坏事,便来江宁投靠。
若无江宁支脉帮衬,杭州唐家当时的情形无论迁去何处,总不得安生,更遑论在这东南胜地落脚。好在两支唐家同心协力,这才几十年共患难,蛰伏下来。如今唐氏总算在上元县恢复几分朝气,去岁孟冬,便到金陵书院捐了两个院贡生,总算是保住家中文脉,没有沉沦。
欧阳慧的夫君唐汝琮便是杭州唐家一脉,一朝得中进士,便被唐家视为复兴所系,不料好景不长,偏偏在任上去世,将整个唐家从美梦中摇醒。
有此教训,年前给唐汝琮的三弟唐汝璧和三叔公长子唐廷珪捐了院贡生后,唐家上下也没有声张,只是暗自祝祷这两人争气,下次科举最好一举夺魁。只是这般想法多是虚妄,还是要指望那些送到江南各处书院的青年子弟——早年进学得不到名家指点,唐汝璧与唐廷珪学术谈不上优等,想在江南东路这等科场地狱里杀出来,实在困难。
欧阳慧寄了钱财与书信回来,唐家底气便足,于子弟进学方略上也采纳了欧阳慧的主张。只是如今江宁也时兴起烟物,虽然族老们不会去讲这时鲜,但耐不住子弟们纷纷讲说,都道这是一本万利的好物,再加上欧阳慧亦在京师经营,不由得不心动。
只是三叔公和唐汝璧都坚持要等欧阳慧回信,族中才一时未定主张。
上元佳节上元会。
唐家无论是杭州一脉还是江宁一脉,此时都在上元县唐府中欢聚,小孩子由仆役带着四处放烟火——这是顶热闹的,往年欧阳慧持家并不肯破费;姑媳妯娌则三五一群,或赏灯,或猜谜,还有仔细的,带着绣品与诸般亲戚请教——必是女儿的佳作,人前收获赞誉一片。
男子们趁着开席之前,也四处赏玩,唐家大宅在此,却不是他们每日所居,很有一些男丁要在外面主持铺面,操持全族生计。欧阳慧进京经营烟物之前,唐家的广丰号只做粮米生意,从江淮收来稻米,贩往京师或者京东路。这般生意极吃人手,稍有顾及不到,就要惹来亏蚀,或虫食鼠咬,或贼人强盗,不是输钱财,就是损人命。唐家几番颠簸,能坚持下来,全靠族中子弟肯出全力,不顾辛劳,千里奔波。
唐汝璧与三叔公商议过,今年年景好,特意多支些钱粮,奖给那些奔波的子弟,族中自然一致同意。此时几个得了钱粮的子弟正拉着唐汝璧说话,话里话外谈了几次烟物,唐汝璧心里明白,连忙说道:“烟物自有朝廷法度。今岁撤了配额,是好事。但京中的情形如何,尚不清楚。倘若不设榷,由得各人发卖,自然最好。就怕朝廷早有章程,若是轻动,赔钱事小,牵连老小就得不偿失了。”
“哪有这般凶厄。”唐廷钰说道,“宝章家的在京师做得好生兴旺,我在蔡州卖米,可是听得多了。有人找到我那里便要买烟物,说是京师里广丰号名声大,信得过。”
他这一讲,旁边几个也附和起来,不是耳听为虚,就是眼见为实,连一向看不惯欧阳慧掌财计的唐廷璋也难得夸赞一番。
“这广丰号名声如此,何不便在江南生发起来?”唐廷钰说道,“若是须得本钱,咱们今日便分派就是。多了不好讲,五千,不,八千贯,我总筹得到。”
“我也能筹八千贯。”唐廷璋紧接着说道。
唐汝璧由得他们瞎吹,待得几人或三千贯或五千贯的讲完,便就笑道:“不料各位兄弟这般富裕。今年的赏给倒是做得难堪了。”
说着唐汝璧便就给几人作揖道歉。
几人正要拉拢他,哪里肯受,只是说都是祖宗辛苦攒下的家当,并不是他们自己积蓄,又或者再次致谢,讲明今岁赏给很满意,都承他唐汝璧的情面。
唐汝璧耐心听完才说道:“今日是上元节,原是自家热闹,不好讲说太多。几位兄弟既然问道,我便讲两句。”
“三哥尽管说就是。”唐廷钰连忙说道。其他几人也接连附和。
“京师情势,咱们并不掌握。只说江宁好了。去年七月,江宁便有了烟馆,只是量少价高。宝章家的早就讲过京师行价,并不到江宁七成。诸位可想过缘故?”
“缘故?齐家本钱少,自然量少。他如何比得了咱们广丰号?若是宝章家的将烟物运到这里,咱们趁着价高不是赚的更多吗?”唐廷璋立刻说道。
“邦献兄想左了。齐家虽然比不上咱们,可也不差。能在京师争下这烟物生意,又哪里有本钱少之说?”唐汝璧反驳道,“诸位兄弟都有‘祖宗积蓄’,想来齐家也有。”
“这怎能相提并论。”唐廷钰不满道。
“就算齐家没有,这上元县也好,江宁县也罢,总有别家的‘祖宗积蓄’可以借他。毕竟是好大一桩富贵,烟物运来就立等赤金。”唐汝璧看着唐廷钰,后者想反驳,又不愿与唐汝璧闹翻,只得生着闷气。
唐汝璧看几人没有话讲,这次继续道:“既然齐家都没有筹钱多运烟物来江宁,那就只能是烟物不足可解。”
“烟物不足,亦是可能。”唐廷璋倒是点点头,没有赌气,“然而这正须厚增本钱。毕竟这烟物来自朝廷,总是价高者得。今年烟物配额取消,谁的本钱足,自然谁就能多买。不管是自己‘祖宗积蓄’,还是借来别家的‘祖宗积蓄’,总是为了唐家生发兴旺。要我说倒是好事嘞。”
“嗯。邦献兄说的不错。只是筹钱也有先后,若是借钱,何如私债券爽快?”
“哪有这般容易。”唐廷璋笑道,“镇之还是操切了。我等筹钱与族中,一不要保人,二不要抵质【8】,真心实意报效全族老少,只图兴旺族产。”
可你们要股红啊。唐汝璧心里通透,嘴上却不好明言,只得笑而不语。
“璋哥哥讲的对极,若是发了私债,粮米铺面便得抵出去。这是祖宗留下的本业,如何能够轻忽?”唐廷钰也帮腔道。
粮米生意正是江宁唐家数百年传承的根本,与早年凭借海外贸易、造船业和棉纺业立足的杭州唐家截然不同。粮米铺面定然需要田土产出支撑,所谓抵质粮米铺面,就是抵质唐家的田土,否则借不到太多钱。这是两下都明白的。
唐汝璧连忙否认:“祖宗基业当然不能抵质,这也是族老们叮嘱过的。不过私债利钱少于乡贷【9】,也不要股红。若要真个生发,最是合适不过。”
“三哥莫不是说笑?”唐廷钰根本不信。
“不说笑。”
“镇之既有本领,我等便恭候佳音。”唐廷璋与其他几人眼色商量过,便就假意恭维道。
唐汝璧和唐廷璋等人分别后,又看了几处灯谜,便有仆厮来请,说是三叔公请他去。他跟着仆厮去了东院,就在三叔公书房里相见。
“叔公,怎地不用暖炉?”唐汝璧问完,便要吩咐仆厮去备暖炉。此时虽是元夕,屋里还有凉意,他乍一进来,额头上便发紧,鼻子里也是进了凉气。
“不必啦。”三叔公慢吞吞的拦住,打发了那仆厮去,这才向唐汝璧说道,“冷清些好。太平。”
唐汝璧只好跟着附和。
“叫你来,是有事要问。方才听人说,你要发私债?”
“嗯。上次和叔公提过的。”
“沈家?”三叔公想了半天才说道。
“对。家里的田土自然不能动,不然兄弟叔伯们心里不安稳。”唐汝璧耐心解释道,“船坊那里只造了四艘船便就停工了。工匠和夫子们却不好解契,使费不小。既然沈家有意,出钱也爽快,侄儿便想索性与他交易,两下方便。”
“船坊,也是祖业啊。”三叔公摇摇头,“你的心思我知道。唐家交给你我也放心。不过烟物这东西,说到底是个毒物,养金银不养元气。将来复兴唐家,还需养元气。你以为家中元气是什么?”
“侄儿以为进士便是家中元气。可如今在本路,取解难如登天,进士便艰难。唐家上下几百口,总要先顾住体面。如此才能徐徐培养元气。船坊虽好,却不得正用。江宁造海船太少,如今匠人也好,夫子也罢,都是江船好手,海船反倒生疏了。”说到这里,唐汝璧抬头看了看三叔公。
“嗯。接着讲。”
“如今沈家肯接手,再好不过。船坊匠人与夫子的雇契,两处船坊备下的幕僚还有各式船样他们皆愿出价,合在一处换作私债,年息不过一分二【10】,极为公道。船坊的确是祖业,但棉纺织场也是。往年因为购不得棉纱,织场早就歇业,织机也老旧不堪,不得以废弃。若是这次成事,侄儿想将织场重新开业。”
“你有门路弄到棉纱?家里的田土不好改易物产,三五年帮不上你。”
“侄儿晓得。今日邦献兄有一句话说的极好,便是‘总是价高者得’。中原棉纱不好买,南海总有人肯卖。烟物既然能养金银,侄儿便想用这金银养棉纱乃至织场。衣食人之必需,比之粮食,棉布更适合远销,到时家中定然兴旺。子弟们也不必再聚在一处,京东、京西、河北、河东皆可去得。那里取解总比江宁容易,出几个进士,使家中元气得复,倒不是妄想。”
“嗯。我是见不到了。”三叔公倒没有避讳,抬手拦住了要说话的唐汝璧。
他从容站起,往复走了几个来回,这才对唐汝璧说道:“你这派子弟去北方下场的主张不错。”
“不敢。这原是学了宝章家的招数。我那侄儿被他带去汴京,如今想来也是为了易中进士。不过这主张极耗金银,家里以前也筹谋不起。”唐汝璧与三叔公说的明白,并不隐瞒。
“嗯。宝章家的是女中豪杰。将来无论谁当家,不能简慢了她。”
“是,侄儿记下了。”
“先助她将烟物做起来。”
“是。”
三叔公对唐汝璧嘱咐道:“好做,好做。”
唐汝璧只是躬身行礼,一言不发。
三叔公叹口气说道:“走,去看灯火。”
【1】都是检校官,不能当真,但做到这步也极为不易。多数是吏头官尾,再进一步就是经制官。要么是公人世家,要么是身居勾押官或者某房孔目官这样的要职。
【2】宋显宗以后,吏员通过锁厅试可以成为官员,多数通过者仕途都很短暂,通常以赐绯袍,某部司(祠部或者慈幼司)员外郎致仕。所以叫“绯袍员外”。
【3】 即秦淮河。宋代王存等编著的《元丰九域志》里仍称淮水。
【4】即南北朝梁武帝所建开善精舍,朱元璋赐名“灵谷禅寺”者即是。
【5】即唐夏(西元1063-1138),唐甘南三子,唐羽、唐康之弟。官至工部钢铁司郎中,后辞官赴金陵讲学,晚年自号“钟山樵者”,后世也称唐工部。
【6】即苏轼。
【7】即唐羽(西元1055-1125),唐甘南长子,唐康、唐夏之兄。唐康崇宁初拜参政后,他一度出任礼部主客司员外郎,但不到一年即辞任,笃信道教,在抱朴道院修行,人称“三善居士”——即语善、视善、行善。
【8】即抵押品。
【9】即钱庄贷款。因为发放贷款的多数是本乡本土的钱庄(追款成本低),所以也称为“乡贷”。即便有大型钱庄,在实际执行时也会交给当地钱庄发放,彼此之间再做一笔拆借或是同业贷款——后者称为“行贷”。
【10】即年息12%。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