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
澡堂子里的人也越来的越多了。
期间那条小走廊进行了一次扩建,五扇门变成了十扇,老板娘花了大价钱换了更软的床,更结实的门,更好的隔音材料,当然,那张软床上的主角们也换了。
除了吞吞。
吞吞还是守在二号房间,当初和她一起来的那些姑娘已经不知所踪,而新来的姑娘们又比离开的那些姑娘养眼的多。我总结了一下这可能就是所谓的优胜劣汰,但是吞吞相貌并不出众,怎么就没给“汰”下去呢?
可能还是和她的名字有关。
从她名字就可以对她的的功力略窥一二,当然,这都是我的发散思维与臆想。不过曾有客人拍着我的肩膀指着那扇小门对我说:“正可谓长的美不如吞的……啊,啊哈,啊哈哈。”
吞吞还真是牛逼。
牛逼的还有二子。
这小子自从那天来了一次以后,就再也没出现过,我想念他,倒不是有什么大事儿,只不过这个偌大的北城里,能找到一个儿时的玩伴敞开了吹吹牛,谈谈天,还是挺惬意的一件事儿。况且,我还欠他五块钱呢,二子总是以警察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但是他在我眼里就是那个在河里发春的二子。
更何况,我这人一向不喜欢欠别人的东西,尤其是钱。
可是说到这我又会提醒自己我还欠着耳朵许多许多的房租,钱重要,可是人更重要,当年耳朵在的时候,钱不在;如今钱在了,而耳朵又不在,到底是人为了钱活着,还是钱为了人而存在呢?
也不知道耳朵怎么样了,干什么呢,那些属于他的钱老老实实的呆在我这,挺好的。
自从二子在那天说我的名字挺牛逼以后,我想的问题貌似都哲学了。
北城的冬天,风冷的很,街上的人也少了许多,这样的时节,是最让我不堪的。
澡巾下面一个又一个人的躺下,翻身,起身,把灰留下然后他们自己成了过客。这貌似喧闹的北堂在打烊了以后,除了我,却什么也没有。这很像我在北城里的轨迹。一路走来本以为生活就是这样的,每每这么想的时候,一切的有所谓也变得无谓无畏了,午夜里依然亮着灯的窗户,没有什么好奇怪的,那就是他的习惯;一家人在周末的时候结伴出玩,没什么好诧异的,那就是他们的意义;铝饭盒装隔夜的米饭,没什么好惊奇的,那就是我的生活。
人就是人,一种向前只能选择一条路而回头却可以看见无数条轨迹无数种假设的单行动物。
北堂又要打烊了。
我收拾着浴室,检查所有的开关阀门,放干池子里的水,最后再打开四十号柜子旁的那扇小小的门,把十个战场打扫干净。
推开二号房间的门,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安静的深深的陷在了那张柔软的床垫里。
是吞吞。
她还没走。
我试着敲了敲门,没有回应。我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最坏的结果,不会是哪个变态的客人玩儿的兴起用丝袜或皮带勒住吞吞的脖子,再或者用枕头按住脑袋把吞吞活活的憋死在了床上?
我的身体忽然莫名的颤抖了起来。
我一步跨到那张床的前面,床头的那盏粉红色的台灯发出柔软的光,光线打在吞吞熟睡的脸上,我分明感受到了她均匀的鼻息,还有那带着泪痕的眼角,盖在她身上被拧成一团的床单,以及满地的纸巾。
太好了,吞吞还活着。
那一刻,如果只把她的人像从这个画面中抠出来,那么她和北城里的任何一个邻家女孩儿无异。
只不过,她太累了。
吞吞翻了个身,然后懒懒的咂了咂嘴,睁开了呢朦胧的眼睛。我猛然发现她似乎没穿什么衣服,于是思绪便马上从纯洁高尚的路线跳到了荷尔蒙分泌的频道,我尴尬的“哦”了一声,然后起身,却感觉自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墨子哥哥,打烊了?”
“哦,哦,哦……”
“唉,怎么她们走也没叫我一声……”
“这,这,这……”
“等我穿上衣服你再打扫一下房间哈。”
吞吞说着一骨碌怕了起来,然后在我的面前或立或蹲或卧极尽各种姿势晃来晃去的开始找衣服。
而我只能很傻逼的站在原地,手脚胳膊腿已然不知道怎么放了,甚至连自己的目光,都已经不听我的指挥,我想要是他妈的想装正人君子那就装到底吧,出去不就行了么?可是手脚完全不停我的使唤,他们有组织有纪律的色迷迷的凝固在原地,那就把眼睛闭上吧,可是我的眼睛像是打了鸡血似的瞪得溜圆。
那一刻我甚至想到了我对不起墨子。
“墨子哥哥,你别在那儿傻站着啊,帮我把灯开开,这台灯的光这么暗,我都看不到。”
吞吞一边弯着腰背对着我翻着什么,一边对我说。
姑奶奶你这不是要了老衲的小命么?
我要是把灯打开了,你是都看到了,我他妈也都看到了。
但是说来也怪,刚才还凝固着的双脚双手,此刻竟然不由自主的向墙上的开关方向移动。
墨子,我真他妈的对不起你,真事儿的。
灯亮了。
吞吞笑嘻嘻的望着我,我的脸比那日光灯散发出的光线还要惨白,俨然的一副捉奸在床的嘴脸。吞吞穿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顽皮的盯着我那已经几近丧失焦点的双眼。
“墨子哥哥你怎么了?出了好多汗啊。”
我的姑奶奶啊,你快下班吧,求你了。
“给我支烟好么?”
一句话,把我拉回了北堂。是啊,这是在北堂,不是在伊甸园。
一切的负罪感好像都消失了,我很自然的转身走出小门到我的柜里拿出两支香烟,然后我和吞吞并排坐在那张柔软而杂乱的床上。
一张忙碌的床,两个落魄的人。
“还是少抽点烟吧。”
“你真不像个男人,婆婆妈妈的真啰嗦。”
“嗯,可能是吧。”确实,我一直都不男人。
“生气了?还是被我说中了?”
“都算吧。”
“如果我是个男人多好,像你那样给别人搓澡,多轻松。”
“你天天躺在床上,比我还轻松。”
“你……”
吞吞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嘿嘿。”一般当我默默无语时,我一般会发出这样很傻逼的音节来缓和局面。
“我天天躺在床上,比你累。”
“那为什么还躺着?”
“躺惯了吧。”
“你这回答,一听就是托词。”
“什么托词?”吞吞好像一下子激动了起来,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说:“我想起来,我特别想起来,墨子哥哥,其实我特想自己去做一些什么,比如,开一家小饭馆,哪怕里面只能摆开四张桌子,菜单上只有七个菜和两个汤,但是特别好吃,每天把桌子擦得干干净净,打开门,看着人们进来啊,出去啊,进来啊,出去啊,唉……”
吞吞的眼神里一下子充满了光彩。
“为什么菜单上只有七个菜两个汤啊。”
“因为我只会做七个菜,两个汤。”
那一刻,她就像一个孩子,双脚顽皮的像马克思似的轮番踢蹭着地板,满脸都写满了有关未来的鲜艳的颜色。
“那为什么不去开一家呢?在北城,这不难的。”
“钱。”
是啊,我怎么把钱这一档子事儿给忘记了。
“需要多少钱呢?”我问。
她看了看我,笑了笑,伸出了三个手指,晃了晃。
“那点儿钱?能开个小吃店?”
“是在路边弄个小摊儿,或者,弄个小板房,然后,慢慢来呗。”吞吞似乎有着长远的考虑。
我忽然不自觉的盘算起我有多少的钱。
“那你得做多久才能达到这个?”我也学着她的样子伸出了三个手指。
“我现在呀。”她眨了眨眼睛,然后嘟嘟囔囔的算了好一会儿,对我说,“有这个数了吧。”她伸出了两根手指,又把其中的一跟手指弯下去了一半,“还需要一年的时间。”
“这个数儿。”我学着他的样子看似胡乱的比划着,我也在算。
“如果现在钱够了,你是不是可以马上就不做了,然后去炒你的七个菜,煲你的两个汤?”
“那当然!”
一万五千块,对于我来说,还是有的。
搓澡,其实毕竟也不是一辈子的营生。
那一刻有句话一下子顶到了我的嘴边。咽下去,返上来,咽下去,又返上来,看着吞吞略显浓艳的妆下的真实的表情,那句话就不停的冲击着我的咽喉,我的大脑。
那是一种很莫名其妙的情感。我不想再在某个夜晚在二号房间里看到这个疲惫的女孩子还是以这样的表情在描绘着她其实并不遥远的未来,我也不想再等待一年后去见证她那个像是灰色的浮萍一般的约定。
我想带她走,哪怕是开一间公共厕所,都成。
吞吞也没有说话,她一直沉浸在美好的未来里。
我也没说话。
那种冲动一直顶着我的脑袋,可是,那些文字硬是没有顶出来。
吞吞把烟掐灭了,我的,也灭了。
“其实,老板娘对我们不错。”吞吞还在说着,“你知道么?她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不抽头的老板。”
“不抽头?”
“对啊,客人给多少,我们就挣多少。你知道么?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根本不会存在这样的人,但是,老板娘是个例外。”
“那这些投资,这……”
“你知道么?走的那些姐妹,都不会再做这行了,其实,天底下没有一个女孩子天生就爱做这个。懂么?”
“老板娘自己倒贴钱,就是为了给你们指一条路?她图个什么啊。”
“你知道老板娘以前是做什么的么?”
是啊。我怎么忘了,老板娘以前,是一袋面粉啊。
老板娘孤独的倚着四十号柜,听着我们的对话,一边微笑,一边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