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子君的手记
如果我也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沉默与怯弱,为涓生,为自己。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就好像说完这些话,我为那铜板的雪莱半身像的匆匆一看就失去了最初的意义,或许我只是踌躇于不定的未来而思考,也或许是因雪莱还是伊孛生的半身像而不知所措,但我没有解释,更多的是因为沉默与怯弱。
他曾经说,他曾经仰仗我逃出这寂静和空虚,我也曾以为如此。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何尝不是我所喜爱又为之兴奋的事物,于是乎,放弃了我原来熟识的一切纲常伦理,离开了我亲爱的胞叔和父亲,义无反顾地和你一起。
我曾以为那是新的生活,那是新的希望的曙光向我们挥手。所以壁上的铜板的雪莱半身像我始终没有仔细看,因为那些萌发起来的将来的希望远不及此。
他说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我的读遍身体,了解我的灵魂。可真的如此吗?我也终是不能理解,或是理解得不透彻。但我就如同涓生最初记忆中的我一样,带着笑涡的圆脸,瘦的胳膊,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穿着高底的皮鞋。
我喜欢我们“沉默的相视,接着是放怀而亲密的交谈,后来又是沉默。”但他好像不理解,是逐日积攒的不理解中,说出那些话,真真实实地把我带到了一个无爱的人间,在严威和冷眼中负着虚空的重担来走完所谓人生的路,因为沉默。
人们说要独立,要自由,我听了。于是乎卖掉了金戒指和耳环,因为我们是独立而平等的。人们说要创新,要日日更新,我听了。于是乎在涓生上演的电影式的告白之后,我同意了,因为这是表达纯真热烈的爱的方式。
我做到了恋爱自由,婚姻自由,于是乎日渐活跃,为新的希望的曙光而期待,也为爱情表达的日益更新而追逐着。但是他理解的却是“被质问,被考验,被复述”,或许这是错的,对于一个孩子的错误可以被原谅,但我呢,着实是不可以的。所以,在习得新爱情的曲折历程中,屡犯错误,也无人纠正,只能不断错,不断地沉默。
我也曾以为沉默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相处方式,我不能表述我的思想,因为它可能是固化的,封建的,遭他反对的。于是乎,只需要静静地听他的高谈阔论,听他的思想观念,慢慢地理解、慢慢地学习,我们一定能迎来新的希望的曙光。
只要有一个人发声,一人愿意倾听,一人愿意倾述,何尝又不是对的呢?但是我的沉默就被看作是怯弱,连同把我爱得热烈、爱得纯真的他,也变得冰冷。
不过也确实是怯弱,那些我曾经以为能够超越一切的羁绊,那些我所磨练的思想和豁达无畏的言论,到底也确实还是一个空虚,我不是独立的,我也不是自由的。
我需要阿随,正如你需要翅子的的扇动一样。
我的怯弱在于我始终无法割离我周遭生活的一切。油鸡、阿随、碗碟、煤烟、黯淡的灯……如果没有人做这些,我们的新的希望的曙光在哪里呢?你曾说这大半年来,我们沉浸在一种盲目的爱之中,可什么是盲目的爱,什么又才是真正的生活呢?我也许看不见怒涛中的渔夫,战壕中的兵士,摩托车中的贵人,但我的阿随,我只能用“没有什么,—什么也没有”来终结,因为怯弱。
我的怯弱也在于在寻找我们希望的曙光的路上,我只做往日的温习,只说“你老实告诉我”,却没有做一点改变,连最终的离开,也悄无声息。我在不言中,教涓生借此去维持较久的生活。这是我刹那的觉悟的离开,也是我最终的归宿。离开后,沉默与怯弱依旧成为我的主调,寻找希望的曙光去附之脑后,逐渐地,逐渐地,生命的光辉也黯淡的,如同在吉兆胡同里黯淡的灯一样。
而当回到原点时,回到我初次见他时,我到底爱他什么呢?好像是热烈、纯真的追求、爱慕与钦佩,但是他又做了什么呢?
时常沉默、偶尔发声,总是不在,带走阿随…他说我的勇气失掉了,他说他要寻找为奋斗者而开的道路,要翅子的扇动,但是他忘了那个在吉兆胡同里创立的满怀希望的小小的家庭,他觉得我应该决然舍去,才能为各自寻找新的希望。
所以如果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除了听他在孽风怒吼中的懊悔,我的前路,也依旧是黑暗,因为沉默,也因为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