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灿烂的清晨,开普敦的无人海岸。
中年男人,带着太太,孩子,还有一条老狗。
他们更像是为了逃避,才来到这个地方,为了远离那个熟悉到陈旧的世界。
男人经历了人到中年所“应当”经历的一切,却又似乎什么都没经历过。
年少轻狂,早已化为依稀可见的白发,还有带着笑意时眼角的皱纹。
太太一直陪伴着他,为他守候着完全不同于恋爱的、温暖的婚姻。
孩子和亲爱的狗老弟在沙滩上尽情玩耍,他们根本不想念远在家里的祖父母、外祖父母。
中年男人算不上富有,却还算是个有些钱的人。
只是为了追寻那份流浪的情绪,一家人来到南非,来到开普敦宁静的无人海岸。在这南半球的夏日,他们称颂自己的灵魂回归大地,在偏僻的草丛深处,玫瑰终于盛放。
夜晚,繁星满天。
太太带着孩子去睡了,狗老弟也和从前一样,窜上床去和她们一起睡。
中年男人独自坐在沙滩上,呼吸着海风中的咸味。
这咸味,虽带着苦涩,却因为似曾相识,反而分外亲切。
远处隐约传来吉他、巴塔、贝斯、手鼓共鸣的乐声,仿佛在诉说一个故事。
中年男人感觉到,这个故事的主角很熟悉很熟悉。
很像多年以前的他自己。
那个忧郁、敏感的年轻人。
瘦长的身影,轻快的脚步。
那个时候正在经历着种种困惑与烦恼。
关于事业,关于前途,关于爱情,关于生活。
那个时候的年轻人,在今天的中年男人眼里,是一个如此孤独的路人。
只不过当时的年轻人并不认为自己孤独。
那个时候,他拥有音乐,拥有恋爱,拥有相机,拥有那个年代独特的告别与迎接。
可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当他走到今天,走到多年以后的同一个地方,走到此刻的中年男人,当音乐成为他口中哄孩子入睡的儿歌,当爱情成为深埋心底的笑谈,当相机的焦点换作可爱的小脸庞,当年代已经不再是心中告别的郑重方式,甚至,当他彻底成为生活的配角,个人坚定的信念与偏执的追求早已被太太温柔的笑容、孩子与狗老弟的吵吵闹闹取代,而他,这个中年男人,为什么还会感到孤独?
他抬头望向天空,漫天的繁星洒落,沿着这片宁静的海岸。
他大声叫喊起来,把太太、孩子与狗老弟都叫醒,她们跑了出来,惺忪的睡眼突然明亮起来,因为这沿着海岸洒落的漫天繁星。
宁静的海岸不再宁静,他也不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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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灿烂的清晨,开普敦的无人海岸。
男青年站在阳光下。
昨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了多年以后的自己。
然后,梦醒了。
出发,开始在南非最后一天的旅程。
明天的他,会是什么样子?
面对爱,他需要对她证明什么?怎样向她证明?
如果将来他变得很富有,他会去做些什么?
如果他有了孩子,会怎样去做一个父亲?
他的流浪,他的轻狂,他的敏感,他的偏执,究竟何去何从?
他宁愿所有这一切被幸福的对象取代,从而彻底消逝,也不愿看到它们一文不值的存在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悲伤从心头浮现。
远处传来清晰的乐声:吉他、巴塔、贝斯、手鼓共鸣的乐声。
不,除了这些,还有黑非洲欢快的男女和声。
悲伤,一定会化作温暖的情绪,一定会的。
哪怕暴露他的全部软弱,也足够让自己学会享受茫然。
突然领悟,这片海岸,不仅仅宁静,更是一片受伤的海岸。
还是把明天的问号当作山谷的阴影,抛在瘦长的身影之后吧。
路与家,似乎被他用“离开”与“归来”错位。
海浪的声音,和梦中繁星撒落的声音,多么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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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如同一扇窗。
失去爱,就像打开一扇心窗。
望着她飞到窗外,随风而逝。
之后呢?人虽不见了踪影,风还要继续吹。
或许,在若干年后的某一天,他会回到这里。
在这里,邂逅贫穷的小伙子,邂逅一直与爱情绝缘的姑娘,邂逅自然至上的信徒。
他们结伴同行,一起在这里被包容。
经历未知,总像是在重复熟悉的过去。
愈发难以找到崭新的惊喜与感动,才成全了一次又一次回忆的经典。
汽车在平坦的公路上行驶,不远处的大海赐予数不清的、带着优雅节奏的浪花。
企鹅滩,一身黑色条纹与白色绒毛相间的可爱小家伙们,带着“后现代”的目光望着他,那神态,简直似笑非笑。
远方,金色的风帆,湛蓝的海水。近处,盛放的紫薇花树,淡黄色的民宅大门上,天使在熟睡。
一路行进,沿着彼此相邻的大西洋与印度洋。风景如画般绚丽,空气轻柔,灵魂不自觉地优雅起来。
优雅得像个幼稚的孩子。
望着越来越原始的海岸线,他预感到真正的“海角”不远了。
终于,望到了山顶那座灯塔:样式简单,却令人过目不忘。
开普角(Cape Point),黑色壁虎懒洋洋趴在半山腰的危石上。山顶的木制指示牌告诉人们一个又一个遥远的距离。
继续前行,直到非洲大陆尽头的好望角(Cape of Good Hope)。
海滩布满坚硬的黑色石头。面向海洋,朝拜当初第一个脚印的神圣。
好望角,带给每个人的,究竟是美好的希望?还是终将化作泡影的盼望?
毕竟,他们此刻望去的,是与最初登陆这个地方的前人相反的方向。
Good Hope,是先驱远离海洋、回归大地的奢望。
Good Hope,是他自己远离家乡两万里距离的内省。
以“Good Hope”之名,用狂野带来优雅。面对陌生的大地,不像是“来到”,更像是“回来”。
失去望不到的彼岸,获得不意味着归途的大地。
失去转瞬即逝的承诺,获得一次次疑问带来的一个个永恒。
失去每一天,获得这一天。
这一天,天涯依旧遥不可及,但他已然拥有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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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鲜的李子,颜色虽不好看,吃起来却无比香甜。
汽车上坡、下坡,上坡、下坡,起起落落个不停。
生命,是一场注定的轮回。
注定我们要在特定的时间,去经历某些特定的事情。
所以,不止一次,在梦中曾经出现过的,到了亲身经历那一刻,总感觉似曾相识。
此时的非洲,不仅仅是多年企盼过后愿望的实现,不仅仅是情与景终于共触的火花,除了这些,还有轮回到初始的纯粹。
轮回并不一定走向新生,回到初始也不意味着重拾。
不论经历什么,从音乐中找到深刻、内省的自己,他一直都做得到。
除了音乐,还有颜色,对,颜色。
一条沿着山坡延伸向高处的无名街巷,仿佛命运的呼唤,犹如直觉里一次温暖的招手,吸引着他一步步走入她的世界。
巷子最外边,有一面深绿色的高墙,墙上,有一扇没有“窗口”的窗,被乱石、杂草封住窗口的窗。
再简单不过的景象,在午后开普敦柔和的阳光下,仿佛一幅没有流派的画作。
靠着这面“抽象”的墙壁,肩膀上方的这扇“无窗之窗”犹如一位苍老的部落智者,无声的庇佑着黑色彩虹衬衫包裹下的夸张身影。
衣衫褴褛的当地人向他讲着听不懂的语言,并且努力用手比划,像是在告诉他,巷子深处还有更美丽的惊喜,又像是在控诉自己对艰辛生活的不满。
海鸥、鸽子时常飞到路中央的地面上,没有人去打扰她们。
颜色,家家户户的外墙上,漆着各式各样的颜色:橘红、紫罗兰、黄褐、天蓝、深绿…………
对了,还有那面布满彩绘的墙壁。
五彩缤纷,夏花般绚烂。
幽静的气氛,纯净的空气,难以置信的乌托邦。
内心,彻底无色。
彩色令人发狂,令人迟疑,令人困惑。
白色的童年,深蓝的少年,红色十八岁,黑与白的偏执与固守,以及刚刚经历过的深绿色奇遇。
一切如此真实。
只不过,所有的颜色在一瞬间接踵而至,完美无缺,这过分的浓烈,让人们必须、也只有回归于无色。
梦,应该是什么颜色?
他不清楚。
他只知道梦醒来后、那幻灭的颜色。
好像万花筒一样幻灭。
水呢?
透明、无色,所以人们才永远让她从指间划过,了无痕迹。
人,来到无色世界,经历种种色彩,才发现世界原来这般迷乱、不可捉摸。
无色如此短暂,无色才是永恒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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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海边。美丽的妈妈和女儿追逐着浪花。海鸥在头顶慢悠悠飞着,飞得和行人的脚步几乎同样慢。他找到一排长椅坐下来,眼望着金色浪潮,努力静止住稍纵即逝的时间。
身后一大片绿草地,黑人小伙子坐在一棵独树旁的长椅上,享受着音乐。
胖胖的白人警察大叔面目和蔼,可他此刻正怒目注视着不远处躺在地上哭诉的黑人乞讨者,乞讨者口中不断喊出喋喋不休的、如同咒语一般的话,似乎在说:“为什么,倒底为什么!为什么洁白的海鸥可以自由飞翔?为什么时尚的黑人兄弟正坐在长椅上享受音乐?而我自己,只是你们眼中永远的危险与不安?这个地方,是天堂,还是地狱?!”
贫民窟和山顶豪宅一样“壮阔”,铁皮房和海岸线一样“美丽”。
还有,那一扇“没有了窗”的窗。
放松些吧,不再去想了,他告诉自己。
至少,在非洲,他已经做了一个全新的自我。
每个人都可以喊错他的名字。
喊错也完全没有关系。
当然,你可以喊他“自由”。
“自由”就是他的名字。
傍晚,回旅店的途中,公路上突然浓烟滚滚,将乘客们完全包围。
如果这个时候,一群头戴黑巾的暴徒冲进浓雾,开始一场迅速如闪电的“洗劫”?
想象中“戏剧般”的场景,始终没有出现。浓雾很快“虎头蛇尾”的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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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南非的那一天,是在黎明破晓前。
他已经完全搞不清楚,此刻飞机里面的自己,身在哪一个时区。
划过“指尖”的一刹,感悟到了什么?
环绕整个世界,只不过“指间”的距离。
所谓离别的感伤,是不愿再提起的“老掉牙”话题。
非洲,拒绝感伤,非洲,让委婉显得不伦不类。
他只记住了自己的汗水,动物的泪水。
多么希望,傍晚,在海边的那家“Ocean Basket”小酒馆,和黑人伙计聊上几句,然后点几瓶“Castle”啤酒下肚,接着迈起蹒跚的步子,仿佛跳着祖鲁舞蹈,醉倒在迷人的沙滩…………
多希望永远留在这片恩赐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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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约翰内斯堡,机场里面的曼德拉塑像很高大,旅客的头,才够得到他的脚趾。
遥远的山峦之巅,寂静的山谷深处,一位隐居的“脱口秀”主持人,早已忘记自己曾经讲过的每一句话,忘得一干二净。
甚至,连他的指纹,都消逝在人们对他的遗忘之中。
最后,祝福永远的纳尔逊·曼德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