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病人》之4: 初到北京的记忆

北京于我,是一座令人风声鹤唳的城市,它官腔拿调、冷酷无情,如果你恰巧是个在南方的温和文化里长大的女孩,那么北京的帝都文化会在开始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让你无法适应。

当然,也从来无法融入。

尽管我现在的口音多少也带点北方音了,但怀孕那会不得不在各个公立医院中转辗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北方医生那种底气十足来教训患者的语气也还记得,“我是为你好”的逻辑使得每个人都横行无忌,我不知道为这种北方人的语言风格伤害过多少回。

虽然我强势,我还是一个含蓄的南方人,做事喜欢先思后行,留有余地的去对待。

我们的第一个“家”是在东四环附近的一所居民小区里,房子质量不错,因为长时间都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甚至觉得有点太大了。我母亲也提出来过来北京照顾我,被我拒绝了。我不愿意添人的麻烦,也不愿意人来麻烦我。

在北京各大医院独自辗转的时期,我一边仍在准备我的论文。我的老师已经于一年前在广州出家,他是研究佛学的,没有子女,有一位师母,但是师母也在他出家半年后出家了。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我心里是祝福他的。

我没有和老师说到自己的变故,只一心一意同时准备我的论文,在老师的帮助下,已经发表了一部分。我独自过着与我在广州无异的日子,卢卡斯因为刚接手餐厅,奇忙无比,所以我也尽量不去烦扰他。

我们并没有举办婚礼,只在我们搬来北京后飞回广州进行了登记。我们的时间如此之紧,以致我们只一起在广州待了几个小时的时间,各自签字,然后他飞回了北京。我回了一趟家,继续向我的父母解释为什么不能请他们马上来北京。

我一个人待习惯了,十分恐惧与父母一起居住,我宁愿一个人辛苦一点,也不愿意自己的生活受到打扰。

2012年北京的夏天,我记得很清楚,大概是六月份的时候,下了一场连续一天一夜的大暴雨,据说是历史上罕见的。北京这座城市的排水系统并没有为这样的历史罕见量身定做,因而从那天下午开始,交通开始堵塞,大街上都是水,无数小平地变成了大江大河,有人因为不慎跌落水坑而死了,有人出门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蹬三轮救人的起价五十人民币一趟,有个小贩据说当晚靠救人拉活赚了好几千,这也是很另类的社会新闻了。

我记得这个夜晚,我一个人站在窗前,忧心着卢卡斯今晚是否能从餐厅顺利回来,外面的天色呈现出一种奇怪的丧色,我说“丧色”大概只是我心里的感觉,我感受到了这个城市的这种离奇的压抑,有一种末世的感觉。

果然,再去看更新的新闻,比较醒目的位置,有一条写着“北京雨夜,丈夫被困车中溺毙,妻子哭成泪人”的消息,叙述了丈夫如何在交通大拥堵的夜晚尝试开车回家,却因大雨水线上涨被困,终于活活溺死在车内的事件。

我之所以记得很深刻,是因为该篇报道详细的告知了在丈夫慢慢死亡的过程中,他如何还与妻子保持着联系,告知“车已经打不开了”、“水进来了”、乐观的鼓励和最终的知命限已到,托付孩子给妻子的整个经过都写到了。

我沉迷在这个实际是真实事件的新闻故事里,想象妻子收到这样的短信,却爱莫能助,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丈夫死去的心情。

那个恐怖的雨夜,我问卢卡斯,你怎么样?

他说他还在餐厅里。他显得对这场大雨不以为意。我告诉他街上已经溺死了十一个人的消息,他也只轻描淡写问了句“是吗”。

半夜,卢卡斯“落汤鸡”般浑身湿透的回来了,我才放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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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终决定去一家私人医院生产,为此卢卡斯又破费不少。八月份的时候,他的意大利妈妈来北京看望我们,我不太喜欢他的母亲,卢卡斯是方方的脸,他母亲却是一个尖下巴,眼神有点儿迟钝,对待我也不如我期待中的热情。

她转达了卢卡斯的姐姐带给小婴儿的礼物,但是对于我们的结婚,她没有任何表示,令我大为讶异。

八月份的时候我已经怀孕五个月,身体已经不太方便,她还希望我陪同她在酷暑天去北京各地逛逛,我当然拒绝。我是真的不太舒服。

也因此从第一面,我与卢卡斯母亲的关系便很微妙。她的妈妈觉得北京很无趣,但这不是我的错。她大概因此觉得中国人也很无趣,我觉得随她的便。

在我生产前还发生了一件事情,那是在送走卢卡斯妈妈之后。

我发现卢卡斯有一些举动很奇怪。我知道他有很多女性爱慕者,就是所谓的愚蠢的中国姑娘们,毕竟卢卡斯长得高大帅气,像个“电影明星”(他朋友的戏谑说法)。但是那些姑娘们竟然不知道卢卡斯已婚,我便觉得卢卡斯是故意隐瞒的了。

其中有一位姑娘,据说是主动提出要上卢卡斯家里来,卢卡斯抱着捣蛋的心态,没有告诉她家里已经有一位我,而同意了该姑娘来家里的请求。

“谁知道她怎么想的呢?如果她只是想上来拜访一下,我想不出理由来拒绝她。而且我知道你在家不是吗?”这是卢卡斯自己的解释。

结果显而易见,该姑娘在开门见到我的瞬间脸色变得煞白,当场像被雷击,颇为责怪的偷看了卢卡斯一眼。卢卡斯呢,按憋住笑意,自己偷乐了好一会儿。

我说卢卡斯是个男孩儿,很多时候就是因为他喜欢捣蛋。这位姑娘被他弄得够尴尬的。

但是对于一些摆明了只是寻求“城市玩法”的北京姑娘们,卢卡斯也不是每次都能拒绝的。特别是,我还在孕期,客观上也为他找到了借口。

我是怎么发现的呢?

我自然有发现的办法。卢卡斯没有什么事情能瞒过我。但是他竟然嚣张到如此程度,把该姑娘家的住址发给我,问我该怎么去?他以为我不知道。

所以那时我觉得事情不是这么好玩了,也已经远远超过我的预期。我是因为一个传统的家庭观念而选择了结婚,如果婚姻本身要成为如此不堪的东西,我也只能放弃了。

这是我的婚姻在缔结三个月之后第一次出现问题(后面当然还有)。我直接向卢卡斯摊了牌,表达我其实已经知道,我不是愚蠢的意大利女人。

卢卡斯大为失色。他是喜欢捣蛋,天生的喜欢恶作剧,但他身上还是有上千年的天主教徒基因。男女关系可以随便一点,婚姻不能草率。知道我准备离婚,他立马败下阵来,举着小白旗开始投降。

接着他向我主动剖析他的心路历程。第一,结婚这个事情不是他主动选择的,他没有准备好。第二,那个北京姑娘对他也不是认真的,他也只是因为对方主动,觉得为什么不呢,不是他去主动。第三,他受此教训,保证绝不再犯。

我当时的脸上一定有某种讥讽之色,因为悲伤过于强烈而表现出一种神经质的发笑冲动。我是一个不相信婚姻的人,但当我自己真正来尝试的时候,竟然比我想象中还要不堪一击。

我不知道卢卡斯是否真的有悔意,他对于我的感情当时还没有强烈到那个程度,我们的感情之所以被铸造起来,是因为在后面的很多事情上,我以我的强势,表达了我不容许被打倒的信念。因为对女儿的爱,我决心要坚韧不拔的成为她女性的榜样。

“出轨”事件两个月之后,女儿出生了。出生的时候,北京飘起了当年的第一场雪,我们为她取名为“索菲亚”,希望她拥有洁白智慧的人生。

索菲亚出生的时候,卢卡斯哭了,留下了初为人父的眼泪。

我的母亲来北京帮助我做完了月子。在索非亚三个月时,我开始出去工作。因为我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其实都不好,我的学位不可避免要受到影响。

但是,强烈的从家庭里出来独立的心态支撑着我,很快,我在一家传媒公司找到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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