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太)SOULMATE

        被寒冷浪潮包围时他脑中一片空白,张嘴便灌入一口腥冷海水。危险让他本能地想蜷起身子,刚有动作手铐上的倒刺便更深地刺入,身体里流淌的温暖随血液散失在海水中,寒气渗入薄薄皮肤锥心刺骨。

        一层朦胧水纹隔绝天光,漆黑的海水像无形的触手拖曳着他沉入更幽深的黑暗,冰冷地压迫着眼睑,意识在逐渐远离的光亮中沉向虚无。

        他听到模糊不清的低吟, 那遥远的声音像唱诗班虔诚的吟诵撞击着教堂的琉璃窗,又像摆渡人遗落在耳畔的叹息轻轻散在微凉的空气里。


        要死了吗?

        要死了吧。


      这样冷静地想着太宰反而放松了身体,放任自己在一片混沌中下沉。在彻骨冰寒中感觉变得不那么敏锐,这样很好,他想,他很快就会这样毫无痛苦地死去,枯骨沉入幽深海底腐烂在尘埃砾石堆积成的坟墓,缝隙里填满污秽的肮脏的灵魂在迈入虚无的那一瞬间剥离出这幅沉重的皮囊。他突然觉得想笑——他会在最后看到将死之人将会看到的走马灯在眼前放映,看着自己这辈子做过的混账事大笑出声,然后带着他一世的罪孽与污浊坠入炼火地狱。

        他早该如此,他本就该死。

        于是他真的听见了笑声,断断续续的笑声破碎在厚重的水波,无比清晰地传入耳中。他在一片亮白的视野中看见突兀出现在眼前剧烈笑着的人影,人影渐渐止住了笑,一层阴影剥离出轮廓,显露出少年裹着绷带的脸庞,邪邪翘着的双唇抿成了薄薄的刀片,像在蚀骨黑暗里烧煅初开刃的锋刀,蘸上蜂蜜的戾气甜腻而锋利地在一片狭小的海域弥漫。

        强烈的熟悉感漫上心头,他心下了然——这是太宰治。

        或者说,这是更年轻一些的太宰治。

        “呐,你为什么还没死呢?”

        少年仰起脸近乎天真地看着他,微卷的黑发下是与太宰相似的琥珀色眼眸,惯有的轻蔑与讥讽在含着笑意的眼眸中盈转出一片刺骨的凉薄。

        “为什么活到了现在呢——你早该死了不是吗?“

        他的手慢慢抚在太宰颈处,钝痛与寒意顺着被窒闷侵袭的神经蔓延,冰冷的杀气隔着一层绷带,随着收拢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切割着皮肤下跳动的脉搏。

        “去死吧。”他说。

        太宰并不阻止他。他看着他,突然毫无预兆地放声大笑,他听见自己的笑声打着转儿和气泡一起断裂,单薄得瘆人。他像磕了药笑得直到眼角呛出泪花,顺着喉管咽下的大团冰冷海水挤压着千疮百孔的心脏,剧烈咳嗽的间隙从沙哑的喉咙溢出苍白到仿若叹息的声音。

        “真该死的像。”他说。


——


        加入黑手党之前的太宰就像在无边际的大海上沉浮,他孤独地被浪潮吞吐,在昏暗的海水里数着天上寥寥几颗星星。后来他遇到了一块浮木,那块浮木长着森鸥外的脸用森鸥外的声音怂恿他,少年跟我混你就不是一个人。他有点心动地抱住了这块扎手的浮木,自那以后那几颗星星也彻底消失在天幕里,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海上漂着漂着上了黑手党的小船,然后发现这他妈就是套路。

        那块叫森鸥外的浮木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确实教给他很多好东西,譬如怎么在海里扑腾怎么跟光怪陆离的世界打交道,从知识到体术到异能到性,该教的不该教的有用的没用的他统统教给了太宰,然后太宰自己在摸滚打爬中把这些利用成帮助自己生存的道具。

        森鸥外没有骗他,他有了老师有了搭档有了学生有了不被世界接纳的能力,虽然老师是变态搭档是侏儒学生很偏执能力没啥用。

        他的确不再是一个人,他甚至丧失为人的资格,苟延残喘在这片被孤立的海域继续沉浮吞吐。他始终像一条搁浅的鱼,在烈日暴晒下逐渐干涸的滩地上感受血液沸腾蒸发,呼吸被心脏战栗的频率同化,在不被书写的命运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过早地认识到了活着不容易,于是他开始了学着磨光棱角世故圆滑的尝试。在那个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年纪,勾勾嘴角就笑得轻薄又甜腻,面上的清澈永远到不了眼底,肆意操纵人心的本领轻巧得像是玩弄蚂蚁。

        他还是那个做什么都游刃有余的太宰治,那个随意切换着柔软与锋利,从美好的皮囊到清澈的眼神到鸦羽般乌漆麻黑的心都凉薄孤独到骨子里的太宰治。


        他似乎天生就是块学习的料,这一切对于他太过容易以至于丧失了原本的乐趣。于是在日复一日的无趣中他开始遗憾自己为什么没有在最无助那时死去,在这种毫无意义的遗憾中他又开始迷恋上自杀。他爱惨了绳子隔着绷带勒住喉管的压抑感和潮水淹没身体夺走呼吸的窒闷感,就像他爱烟酒女性这些世界上唯一那点儿有点乐趣又不需要太复杂手段的东西。

        在每次与生存本能的对抗中他几乎要触摸到死亡的美好轮廓,那是近在咫尺的胜利是超脱灵魂的自由与极乐,死了就是彻底解脱活着就是下一次自杀的开始,像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断开的莫比乌斯环,这样的未知让他着迷,而这种扭曲的迷恋让他在空虚的生活里找到了一点生而为人感觉。

        他是那样热衷于自杀,在枪林弹雨中训练和被训练的时候,在出任务命悬一线的时候,在被极致的高潮淹没的时候。太宰并不讨厌做爱,即使对象是森鸥外。他们需要的仅仅是最纯粹的肉体交流带来那身体上的抚慰和诚实的反映,那释放后被填满的短暂空虚多么像是死亡本身,使他在视野陷入空白的恍惚中常常错觉自己已经踏入了虚无,然后在被拽住脚踝拉回新一轮的快感中回归清醒与感知。

        他对于这种难得的放空状态被打断会心生不满,就像他对于自己永远看不透森鸥外阴险本质下其他东西的不满,也像森鸥外对他自杀小癖好的不满。在这种不满下他偶尔也会有些不痛不痒的反抗,只是这反抗除了让他抠进浮木的手被残存碎片更深地扎进血肉以外并没有什么其它用处。这微不足道的摩擦也并不影响这段畸形的床伴关系在太宰治的黑手党时期维持下来,下了床之后森鸥外仍然是看不透的变态萝莉控首领,太宰仍然是爱好自杀到处放浪的黑手党最年轻干部,说到底这也只是无聊生活中的一点乐子。


        就像自杀于自己。


        这样想着的时候太宰用匕首割开了手腕,鲜血随心跳一股股跃出组织间的裂口像是热烈奔向死亡的雏鸟,在瓷白的皮肤上大片渲染。距离训练时间还有两分钟,他浑然不觉般半阖上眼懒懒倚在床沿,那神情像是在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太宰你这家伙是死在里面了吗?”

        房间门发出被粗暴对待的巨响,这次又要失败了,太宰翻了个白眼。


        中原保持着抬腿踹门的姿势杵在门口,太宰仍举着淌血的手,歪头一脸无辜地看着眼角抽搐的中原,那张脸上的表情大概介于我想打你和我想打死你之间,他忍不住嗤笑出声。

        对,这就是他的搭档,一个集草履虫的简单与罗生门的粗暴于一身的奇葩,脾气像品味一样糟糕智商像身高一样短缺的,行走的帽子放置处,中原中也。

        “混蛋太宰……”

      这一声笑彻底惹恼了中原,对方阴沉着脸色扯过地上散乱的绷带狠狠压住流血的手腕。太宰瞬间有种手腕被生生撕裂的错觉,没等他痛呼出声,破开气流的拳风直冲面门——堪堪停在他覆盖绷带的右眼两寸前——然后下移,隔着一层粗糙绷带扼住咽喉。

        “想死的话,”他像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些字眼,咬牙切齿的模样让太宰差点又绷不住笑出声,“我现在就送你去死。”

        太宰感觉到压迫着劲动脉的力度渐渐加大,稀薄的空气沉沉挤压着要炸开的肺部。他不为所动地坐在床铺上,修长脖颈扬起脆弱却惑人的弧度,像猎枪下垂死的天鹅。

        “啊……那就麻烦小矮子先生了哦?”

        他挑高泛起水红的眼尾,潋滟的桃花眼含着惯有的戏谑笑意,中原可以清晰地在那鸢红的细碎流光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他突然觉得有点口干。


        太宰揉着脖颈上的指印,饶有趣味地看着闷头灌酒的中原,似乎有点太热了,他这样想着随手扯开颈部的绷带。他不打算说点儿什么,就算他看出难得沉默的中原正压抑着怒气等着他开口解释——他那个搭档永远那么好懂。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下午的训练,一个一脸懒散地收拾残局,另一个一脸不爽地吞云吐雾。真有意思——他从未想过他们能在战斗以外的方面再多点默契,这才是最佳拍档该有的样子——只是这样想着他就忍不住露出类似吞了苍蝇的微妙表情。

        沉默横亘在他们之间。他突然觉得无趣——太无趣了。好好的自杀连同下午的训练一同打水漂了,他跟那个八字不合的小矮子像对怄气的老夫妻在这巴掌大点儿的地方演哑剧,他们为什么不打一架呢——他们一向就该如此,而不是继续这样可笑地玩深沉。他于是开始考虑激怒中原的最佳措辞,然而让他矛盾的对象并没等到他开口。

        “虽然知道你这恶劣的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在哪条臭水沟或者哪个人床上,但果然不是我亲手弄死你的话还是很令人不爽啊。”

        冰凉液体兜头泼到脸上,打湿的刘海粘乎乎地散在额际,红酒的冽香混合了空气里淡淡的血腥味钻入鼻腔。他挑眉——真是糟糕的挑衅方式,跟这家伙选酒的品味一样糟糕。

        “别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青花鱼。”

        只有这种程度的发言而已吗——那么,果然还是该做点什么有趣的事情来回敬一下啊。

        “喂蛞蝓,有没有人告诉你,”他脸上浮现名为“关爱处男”的怜悯表情,“正确直接且有效的表白是‘我想上你’?”

      他妈的谁在表白。中原正想反驳,就看到太宰甩甩头发,舌尖卷过脸颊上的酒液残存下一道深红水渍。剩余的液体一路沿着脖颈的优美线条,在锁骨间的凹槽积成一小片水洼,那片颜色明媚的湿润很快又晃晃悠悠淌进衣领,绯色在黑马甲下的白衬衫缓缓晕开。

        他邪邪地勾起嘴角,刚舔过酒液的舌尖勾住腕处胡乱包扎的绷带一角,极慢极慢地扯开染血的绷带,腕上的伤口已经开始凝结,因为并不温柔的动作又挤出新鲜的血珠——这副身体惊人的愈合能力让真他打心底讨厌。他斜眼痞气十足地睨向中原,染上水汽的红眸晦暗像烤化的巧克力融在被酒气熏得酡红的脸上,眼神游移间牵动一身摄魂风骨,该死的好看——中原简直恨得牙痒又心痒。

        “别太得意啊,”他拽下帽子,斗志与恨意在心里熊熊燃烧让他几乎按捺不住撕碎这张蛊人的脸——他从不示弱。

        “你会后悔的,混蛋。”


        接下来的事太宰不太情愿去回忆——那简直是一场战争,毫无战术纯粹野蛮的那种。

        体术这方面太宰与中原一比实在是不够看的,尽管对方有的只是被他嘲笑数个年头的腿短身短智商短只有屌不短的迷你号身材。他几乎是被吊打——他们从床头滚到床尾又一路厮打到墙边的地板,最终以中原用几乎捏碎骨头的力道按住太宰的肩膀同时膝盖威胁性地抵在他两腿之间为结束。

        暴躁地撕碎裹在柔韧躯体上的绷带,中原脸上一时之间瞬息万变,最后诡异地凝固成像被一牙杯的米花糖生生噎住情急之下灌下了一瓶波尔多的精彩表情,太宰不用低头也知道下面的风景——作为一个长期在变态手下接受高强度训练的顽抗耐操的黑手党后辈,一个晃荡在鬼门关却又屡次被不受欢迎地遣送回阳的自杀惯犯,身上自然而然拥有的,遍布在苍白皮肤上狰狞而性感的伤疤淤痕。


        这简直惨不忍睹,这分明理所当然。


        这些残酷的痕迹会随着时间消磨殆尽甚至崭新如初,但它们给身体留下的伤痛与绝望是真真实实存在的,是不会随着皮肤的恢复愈合而消失的。

        僵了,二人身体紧贴的燥热气氛随中原的停滞而趋向冷却,这样下去毫无疑问他们两个都会萎掉——他得做点什么。太宰这样想着啃上了中原的唇,唇齿狠狠地碰撞撕扯出血丝,舌尖刮过湿润的内壁近乎疯狂地掠夺着稀薄的空气,彼此的晦暗酒气和粘稠血腥弥漫在口腔。他仿佛听见了有限的空间里火星噼啪燃烧的令人兴奋的声音。


        这简直凶残至极,这分明美妙绝伦。


        这具年轻火热的身体真是太棒了——尽管他在肆虐的疼痛里费了相当大的力气才忍住那句在嘴边徘徊的卧槽,以及直接把这头横冲直撞的野兽掀翻的冲动。在快感尖叫着冲向巅峰时太宰落下一声餍足的叹息,这声叹息淹没在呻吟绵软下来的尾音淹没在交合时淫靡的水声淹没在汗液滚落的黏腻轻响。在大脑断片的空白中他清晰地听见中原伏在耳边的喘息的低语,他说,你到底有多想死。

        他任凭自己沉溺在几乎被撕裂的疼痛与满足纠缠出的空虚余韵中,掩住汗湿的脸从喉咙里溢出慵懒的轻笑,脆弱的沙哑像那声稍纵即逝的叹息却被准确地捕捉到。

        啊,大概比想活着要多那么一点点吧。


        管它呢。


        暮色已经肆无忌惮地盘踞了天空,太宰哼着颇有些年代的乡村小调轻车熟路地踏上黄昏的街道。发梢上的水珠随着轻飘飘的步伐滚落在拖曳得长长的影子上,碎裂成一片湿漉漉的寂静,填充在糙旧沥青路面上落满灰尘的龟裂。

        虽然有点累,但果然还是想吃超辣的咖喱啊。

        绞碎在钢筋牢笼的夕阳被甩在身后,在逐渐暗淡的缄默中敛去了最后的血红光线。


        天黑了。

——————

他狠吸了一口烟,温暖的气体填满了肺部,又冰冷地散在昏暗的空间里。辛辣的酒液烧蚀着数天粒米未进的胃部,滋拉拉地在脑子里冒泡,一些液体从嘴角溢出浸湿了单薄衣衫下冰冷的身体,他却毫无知觉般闷头往嘴里灌。转眼被倒空的酒瓶砸在凌乱散在一旁的绷带处,骨碌碌滚进角落,再没了声息。

        真讨厌——太宰几乎无意识地这样想。这幅落魄的颓靡的样子,这个麻木的懦弱的自己,讨厌死了啊。

        太宰尝试着支起身体,麻痹的双腿颤抖着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刚撑直又不可控制地栽倒下去,茶几上的相框被扫过狠狠砸在地上,玻璃碎裂的声响回荡在在狭小的空间里,清脆得让人心生悲哀。

        他空洞如死水的眼睛终于聚焦在碎片折射下扭曲的照片上——三个表情迥异的青年,在夕阳笼罩的缄默中,在缭绕的呛人烟雾中,平静地,讽刺地,看着自己。

        啊啊。

        他捏紧了一块尖锐的碎片,操纵着褪下了绷带的,苍白宛若纸片的手腕,缓慢而精准地对准照片最右端笑得灿烂的少年。

        划下去,他听见来自心底的尖叫,锐利得像是某种铁器摩擦的噪音震得头皮发麻。

        划下去。

        手开始向下移动。

        划下去……划下去……划下去!

        声音因为他的停滞越来越歇斯底里,悬挂在空中的手难以忍受地越收越紧,殷红液体缓缓溢出指缝淌过碎片,滴滴答答模糊在晦暗的照片上。

        划下去啊……

        声音随着裂片粉碎的脆响终于消失殆尽,血液迸裂出血肉模糊的掌心像绚烂在夜空的华丽烟火,倾洒在漆黑里撒了一地的微光上。

        浓郁的血腥味随着灼痛叫嚣着蔓延开来,比锋锐疼痛更滚烫的温度让他迟钝地低头,那根烟不知不觉烧到了尽头,灼伤的皮肤在室内唯一一点火光的照耀下惨白得诡异。

        慢慢地将它转移到被鲜血浸染得一塌糊涂的照片一角,他近乎痴迷的盯着那宛若濒死的孔雀般战栗摇晃着的火星,微弱的光芒一点一点地蚕食着照片上青年温和的笑脸,灰烬簌簌地散落在淋上鲜血的碎片上,安静而绝望。

        就这样,完完整整地毁掉吧。

        他捂住心口,微弱的跳动隔着衣料传到几乎没有知觉的手掌,收紧,又松开。

        织田作。

        他把这个名字捻在舌尖,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小心翼翼地念了又念,每一个音节都正好与心跳的频率重叠,只是这次不再从心底生出柔软的花来。

        他听见温柔的缱绻的呼唤空落落地碎在心里的干涩声音——那颗心脏丢失了与它契合的部分,寂寞地,微弱地,顽强地,跳动在空荡荡的胸腔。

        这个世界为什么会这样呢,明明该死的是他,想死的也是他,受到伤害的的却往往是那些善良的、温柔的、比谁都热爱生命,比谁都努力生活的人。

        他也是那样近乎虔诚地喜欢着热爱生命、努力生活的人,他也喜爱着尊重着自己的生命。正因为如此,他才想要没有痛苦地死去——漂漂亮亮地,干干净净地死去。

        这才是一个完整的生命,这才是一个圆满的结束。

        他无力改变过去,而正因为可以这样光鲜地死去,他这灰暗的人生,才有了那么一点点期盼啊。

        ——但为什么,死的偏偏是织田作呢。

 

        他隔着闪烁的火光攥紧了手掌,在烧灼的疼痛中圈住那片夹杂着鲜血与碎片的炽热灰烬——那是在这片晦涩大海上唯一宽容而无私地给予了他温暖与光亮的灯塔,那是在无尽漫长岁月里唯一让他漆黑冷漠的灵魂产生了迟缓的心动感觉的人——他把这人类理应拥有的感情称之为爱。他贪婪地眷恋着那人的光和热,又怯懦地把那份隐晦感情捧在心尖爱得卑微又疼痛。那是他的织田作,他的光,他想要用一生去保护和珍视的人。

        织田作于他有多温柔,就有多残忍——他是孤独的,他生而为暗,生而就被这世上的光明面排斥在外。他与世界格格不入,他在最早的时候就有这样的自知之明。

        他是披着姣好外皮的撒旦,不会有人理解他烙印到骨子里的凉薄和孤独,他美好皮囊下每一处缝隙都塞满污秽的沉重灵魂,以及深埋在那浸染得乌黑的心脏里对光明与救赎根深蒂固的偏执——他本以为如此,他比谁都更清醒而悲哀地活着。

        然而令人无奈的是,每一个“本以为”之后,往往都只有与之相悖的事实。

        他错了。

        织田作理解他,他理解他孤独的根源是他认为他与世界背道而驰,他理解他游刃有余的伪装下每一个被吞噬在漆黑漩涡里的挣扎,他理解他负隅顽抗留下的身上每一道写满绝望与不甘的伤痕,他的渴望他的痛楚他的无奈他的万劫不复他全都理解——而他在咽气的前一刻才让太宰认识到这一切。

        他想起某个隐匿在喧嚣酒馆的黄昏,那时他仍旧喜欢固执地就着大杯白开水让超辣的咖喱从喉咙灼烧到空荡荡的胃部。他记得在微醺的暮色里,织田作沾染上酒气的唇曾贴着他耳边落下一声叹息。他说,太宰,我们都无法抗拒命运。

        他们本该在一起的,太宰想,可是太晚了。生平第一次,他错得狼狈不堪错得彻彻底底错得万劫不复错得覆水难收。

        他的手隔着粗糙纱布和粘稠鲜血抚上冰凉的眼睑,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绷带上的纹路,痒痒的,凉凉的。那里烙下了织田作最后留给他的滚烫一吻,虚软冰冷的身体上唯有那一小块皮肤仍在隐隐发烫。

        然后,扯了下来。

        那片让太宰触及到鲜活的情感的光,在他于粗粝海风中徘徊在灯塔湿冷的门前,沾染着一身鲜血与污秽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的踟蹰间隙,沉默地熄灭在他十八岁的黑暗岁月里。那道光熄灭的时候他分明感受到漂泊的灵魂被生生剜下一块,缺下的那片深可见骨的角落被汩汩的鲜血浸润,生出长满倒刺的荆棘,缠绕着收紧了那颗伤痕累累的残缺灵魂。

        在那哀婉的送魂歌中他看见汹涌上心头的疼痛彻骨的哀伤与孤独,那错过了一整个年少的迟来的孤独,悲漠如斯地笼罩了他沉寂的天空。他一生也许仅有的这样一个可以完全与他契合,互相了解到骨子里的的灵魂伴侣,被他亲手连同那份晦暗隐忍的还未长好便夭折在荆丛中的爱一起,还未意识到就埋葬在那黑暗肆虐的青春的尾巴里。

        他将那簇火苗熄灭在堆积成小山的烟灰里,肺部大概已经被熏黑了吧,像那颗斑驳伤口上落满尘土的心一样黑得令人作呕,也许已经被灼穿好几个洞了呢。

        管它呢。

      “太宰!”

        剧烈的拍击声突兀地从门口传来,砰砰砰砰,急促得像是催命厉鬼,一下一下敲在战栗的心脏。长期以来的默契使直觉比理智更加准确地让他反应过来——中原中也。

      “混蛋太宰!”

        拍门声愈来愈猛烈,他把脸埋进膝盖,瘦削的身体在无边际的黑暗中蜷缩成单薄的一团,让感知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说他懦弱也好,畏缩也罢。只有这次他宁愿做个胆小鬼,只有这幅窝囊的样子,无论如何也不想被那家伙看见啊 。

        对方孜孜不倦地拍着摇摇欲坠的门板,他也不肯认输地把自己关在狭小的黑暗。像是一场双方都遍体鳞伤的赌局,他等着对方先耗尽耐心离去,而另一方则是等着他先放软姿态妥协。

        终于,拍击的频率在他们的僵持中渐渐慢下去,最终趋于平静——他真该庆幸那个小矮子没有贯彻一向简单粗暴的风格直接破门而入。然而没等他松口气,灰尘纷纷扬扬地伴随拳头撞击墙壁的巨响散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自门的那一端响起。

      “太宰,”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那家伙似乎是干脆一屁股坐下了,“我知道你在里面。”

        他不吭声。

      “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对方深吸了口气,一字一句清晰有力,“但我知道,那个社会毒瘤太宰治是绝对不会一直缩起来当乌龟的。”

        冲动唐突地操纵了四肢,鬼使神差地,他撑起身体,趔趄着步子一步一步走向那扇门。

      “就算现在你不想理我不想说话也没关系,听我说就好。”

        他慢慢坐下,尝试着放松身体靠上门板。

      “太宰,你痛吗?”

        痛个鬼啊,他又不是休生理假。

      “你在痛,你在难受,就算你不想让我知道,你也骗不了我的。”

        切。

      “你痛不痛关我屁事,你这混蛋把自己闷死在里面也跟我没半点关系,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啊。”

        到底痛个鬼啊。

      “但是我好痛啊——”

        他呼吸一滞。

      “扛不过来就别一个人扛啊,在这里装死算怎么回事啊!”

      “你这混蛋难受就给我哭出来啊,痛成这样就给我喊出来啊!”

      “你这个样子,那我算什么啊!”

      “我感觉得到啊——”

        他听见衣料被狠狠扯碎的声音,他听见深处迸出来的压抑吼叫,他听见歇斯底里破碎在喉咙里的沙哑音节。

      “这里——”

        他听见骤然撞击在心脏上的跳动,他听见闯入脑海的杂音,他听见精疲力尽撕裂在空气里的单薄尾音。

      “我他妈都快痛炸了啊——”

        该不是终于被操练成脑残了吧,他想,有时候他真是恨死了自己这该死的幽默感——他咧开嘴想笑,冰凉的咸涩一下子泛滥进口腔。

      “不管是以什么身份都好……至少现在,让我陪你啊。”

        他捂住脸,视野陷入一片泛红的漆黑,无声地笑了——这算什么啊。

        他竟然哭了,他怎么就哭了呢。

        他们几乎背靠背倚在一起,中间隔了一层摇摇欲坠的门板。中原不停地扯着话题,他说,唉你这该死的家伙都躲了几天了,芥川那家伙刚掀了屋顶又要掘地三尺找你去了,他这几天的进度倒是没落下——这么好的孩子交到你手里真他妈是作孽。他说,最近组织里又进来了不少资质不错人又懂礼貌的后辈,比你这条滑溜溜的青花鱼简直不知道好上多少倍,真不知道首领到底看上了你哪点。他说,说起来爱丽丝偷偷养的小白鼠胆子真是越来越肥了,昨天居然把首领的毛绒拖鞋啃掉一撮毛,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首领露出那么精彩的表情诶,你这麻烦制造机要是在的话肯定得折腾出更多乱子,还真有点遗憾呢。他说,你之前招惹的那些女人有些居然找上我的公寓去了,又是你这家伙捣的鬼吧,看过几天我不弄死你,不过在这之前先把你的风流债结了……

        他觉得中原是把这辈子肚子里那点可怜的词汇都掏心掏肺地拎出来念了个遍,从尾崎红叶又逼他穿花哨的洋装到酒馆同样价钱的红酒居然少了小半瓶到今天市场上的新鲜青花鱼跳楼价,直到他突兀地停下来太宰才发觉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从落满灰尘的窗帘间隙漏下的赤金光线来看,最起码也是迟暮了吧。

        那个一向耐心缺失的家伙居然一刻不停地聒噪了那么久,而他居然也真的认认真真地听了这么久——简直匪夷所思,让他忍不住想起一个蟹肉罐头里蹦出大闸蟹的荒诞的梦,也许也并不是毫无可能性才对。

        那个梦是什么样的?他又想不起来了。

        他听见对方拍拍帽子站起身,终于无话可说了吗,他无力地靠在门上,他听见压得极低的声音。

      “我说完了。”

        走吧走吧。

    “红叶姐说过,就算再坚强的人也渴望被拯救。我想我拯救不了你——虽然不想承认,但你的确强大得令人超不爽啊。”

        这一切就是个荒诞的梦,让这些混乱现在就结束吧——

      “但就算是这样……”

        别说了。

      “我想救你。”

        ……别说了啊。

      “就算救不了你,但我也想试着帮你,总能有点好转的——别总什么都一个人担啊,混蛋。”

      “就算彼此再怎么相厌再怎么恶心,但是——”

        他听见仿若响在耳畔的清浅叹息,无奈地温柔地散在凉凉的空气里。

      “——我们是搭档啊。”

        真矫情,他想,酸不拉叽的,这该死的失恋小处男那恶心兮兮的口气快让他吐出来了,这家伙以为他是谁啊——这可一点都不像是他认识的那个鼻涕虫搭档啊。

      “太宰,你藏的够久了。”

        啊。

      “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别骗我,也别骗你自己——你知道的。”

        也许吧。

      “别做胆小鬼,拿出你作为黑手党干部的作风,就像从前的无数次那样——你这家伙,给我有点儿出息啊。”

        拙劣的激将法。

      “所以,按你所想的那样走下去——以那个太宰治的方式,活下去,走下去。”

        黑暗中被夕阳染上血红的窗帘轻轻颤动,像竭力扑打着翅膀的飞鸟。

      “活下去。”

      他安静地靠在那扇门上。

      “走下去。”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他缓慢地挺直了脊背,赤脚踩在散落了一地的玻璃碎片上,疼痛钻入撕裂的皮肤顺着麻木的神经攀爬向上。他刷地拉开窗帘,大片艳丽的光晕隔绝开一室的颓废和破败,水一般肆意湮没了所有的痕迹。

        他本就过惯了刀尖舔血如履薄冰的生活,他早已看腻的鲜血汇积成汩汩的溪流在身后的阴暗面蜿蜒流淌。他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当很倔强,脚下开出妖艳的血花盛开在尘埃与灰烬堆砌的废墟。

        织田作是想救他的,他无法做到将他的灵魂完完全全从黑暗的泥沼中拽离出来,他没有能力给他这样昂贵的救赎,当他在冰冷的海浪里挣扎时他甚至无法靠近陪伴在他身边。于是他在这唯一的光源即将熄灭之时给太宰指了另一条路,那条路在海岸的尽头在断崖的顶端在极致的危险中绽放出崭新的希冀,那缝隙里隐约透下的阳光召唤着他走向世间的光明去——他说,去成为救人的那一方吧。

        人都是有趋光性的,他无法再忍受独自回归难耐的黑暗,即使澎湃的浪潮翻涌着将要他吞吃入腹,海底的礁石蛰伏着想教他粉身碎骨,他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失败了,但他从不会被消灭。他总会走出一条新的道路,哪怕是以一种自我毁灭的方式。

        至于其他的,容不得他选择。

        他必须要走下去,比谁都光鲜地走下去,走得鲜血淋漓,走得义无反顾——他有一种自毁式的美感。

        所以,就算看似已无路可走,他也会循着这个遥远的方向走下去。不管那是自悬崖的幽深沟壑延伸下通向阳光大道的蛛丝,还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轻飘飘的稻草。

        管它呢。

——————

        从黑手党跳槽之后太宰治成了个真正意义上的无业流氓,只是又多了点儿特行独立的小癖好——毕竟鲜少有哪个流浪汉会以“清爽明朗且充满朝气地自杀”为目标而生活在这世上。

        横滨真是个好地方,没有把他当杀人机器的上级,没有成天找他斗嘴卖蠢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搭档,没有杀人还缠着他要夸奖的麻烦徒弟,没有充满硝烟和血腥味的空气,有的只是清闲的工作怡人的环境和各色各样的女孩子。虽然他的新搭档还是爱好没事儿掐他的脖子,新徒弟还是爱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但好歹搭档不是小矮子不会让他在窒息的兴奋中艰辛地扎马步,徒弟不是蹭的累不会每天臭着一张脸向他摇尾巴求夸奖。哦——这大概真算得上是理想中的乐土。

        唯一的遗憾就只有他还是没能在不断的自杀尝试中死去,以及那位命中注定能陪他殉情的好姑娘还是没能出现罢了——毕竟一切随缘嘛。这年头还真没几个女性好自杀这口,即使对他的邀请表现出兴趣也多半只是当成调情的暗示,但这点小挫折完全不影响他享受崭新的生活。

        他脱下了黑压压的外套,撕掉了一圈圈缠在右眼的绷带。一件自带鼓风机效果的米色大衣当私服便装护体战袍简直十项全能,衣冠禽兽的打扮斯文败类的举止翩翩公子的样貌大学叫兽的气质,让他揣着一张信用卡照样混得风生水起。兴致来了投个河上个吊,拖着掺了蜜的甜腻调子招待个看对眼的女性,回过头再反被搭档用拳头招待,那么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地融入了自己的角色,像个自小打蜜罐里泡出来的小少爷,左脸写着个“潇洒”右脸刻着个“自在”,脑门上再加个斜体加粗大号下划线的“风流”,社会毒瘤的本质倒是半点不改。

        在为数不多的工作时间里他还是喜欢琢磨着寻个漂漂亮亮的死法,尤其喜欢向美丽女子发出殉情的浪漫邀请。每日插科打诨七十二般武艺无师自通,啃着巨难吃的甜甜圈抢购便利店大降价的蟹肉罐头,大半夜捧着街边冷掉的关东煮熬红了眼看世界杯,工作日罐装咖啡当药嗑偶尔把果啤喝出拉菲style,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滋润。

        在不断折腾的新生活里他几乎淡忘了那段黯淡的回忆,除了在想起某个名字时心里仍会隐隐作痛——那几乎成了一个遥远的梦,斑驳地稀释在大脑的角落。

        所有的情绪在日子里漂白,又有什么能真正留下色彩。

        他情愿这不光彩的履历尘封在那被他埋葬了的黑不溜秋的时代里,然而这也由不得他——他知道凭自己现在这个身份早晚得跟原来那帮伙计扛上,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浪人必有可恨之处,他浪着浪着就把自己作进了黑手党的监狱——最起码表面上是这样。

        在阴湿的牢房他不意外地看见了芥川那张久违的臭脸,熟人相见分外感动,即使是脸黑如芥川也没能忍住汹涌的感动。除却刚开始不痛不痒的掐脖子唠家常,那一记激情难抑的右勾拳姿势标准动作流畅角度刁钻力道酸爽,如果被打的不是自己太宰简直要鼓掌喝彩了。奈何他手还被拷着,只得眯眼欣慰地脱口称赞,芥川你出息了啊,就是这颈部以上瘫痪的毛病怎么还没点长进,哪里像我那个新部下,人靓嘴甜悟性高,能打能干饭量好,被比下去了啊。

        送走了深情款款一脸翔色的芥川,紧接着进来的是满面春风一脸嘚瑟几乎跟背景融为一体的中原。

        太宰右眼皮一跳。

        他觉得更感动了,都说数年不见沧海桑田,这家伙到底还是没怎么变,即使水平线差了几个阶梯他也能大老远瞅见那帽子上沾着的一根白鼠毛,晃晃悠悠在牢里的阴风中冲他欢快地打招呼。这样的认识让他荡漾地发挥起太宰治的作死本性,肿着半张脸依然面不改色地揪着前搭档的死穴发出恶意嘲讽,诶诶漆黑的小矮人说话了耶,你这品味奇差的帽子到底是哪弄来的,直到炸毛的中原狞笑着高抬起右腿又将手盘上了他的脖子——

        那一刻,太宰终于回想起了一度被掐着脖子扎马步5分钟的恐惧,以及小小治被威胁的耻辱。

        单方面被吊打之后他们终于能停下来心平气和地唠嗑几句,对彼此入骨的了解使夹带了试探算计和秀优越的嘴炮开得那叫一个爽。他挺喜欢这智商上碾压对方的胜利感,虽然这不可避免地让他想起那些不愉快的回忆——但平心而论,在那段日子里中原也算是个不错的玩具,当然他是绝对不会承认这点的。

        什么嘛,不是活得挺好嘛。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太宰一怔,这场景怎么就那么熟呢,但他一时半会愣是想不起来,只好信口胡扯,一个人自杀什么的早就过时了,他生前空虚寂寞冷也就算了总不能死后还无聊孤单挫,再不济也得是跟自己的缪斯女神走上人生巅峰呐喊着“freedom!”一跃而下,他越说越感觉到不对劲,中原几乎实体化的怨气已经不可控地盘踞了身后可怖的抽象派壁画——哦又是这诡异的内八千金气场。这家伙在生什么气呢——该不是还在因为他不告而别耿耿于怀吧?

        想到这层太宰莫名有点心虚,幸而中原并没再多说什么,他也不记得后来自己怎么给糊弄过去了——然而彼时的他们都尚未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发展。

        在他们又一次在战场上并肩作战时太宰终于弄清了这违和的熟悉感,那些他执意忘却的久远的回忆,在三社征战的时刻终于一点点钻出厚重的土层。

        他想起最开始的时候他们的心脏也曾隔着一层薄薄汗液和温热血肉以同一个频率跳动,后来隔着他们的是那扇摇摇欲坠的门,再后来是他四处漂泊的整整四年晃晃悠悠的时光。现在隔着混杂了一整个黑手党与侦探社的战场,终于扩大成了这座城市阴暗与光明的隔绝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扩大成隔着阴阳两界的一片跨不去的海。

        几岁的年龄差已经足够决定很多事情,包括划分出一个令人满意的身高差,包括划分出一个崭新的时代。他看见新的双黑碰撞出不负众望的实力,再回头看看兀自杀得酣畅淋漓的前搭档,到底没能忍住冲这个好战分子比了个中指。年轻人感情就是好,看着明显猫犬相性不合明里暗里互撕的两个后辈,他这样自我安慰着,心里或多或少就有了那么点儿前浪死在沙滩上的悲凉。

        那时他终于完整地回想起了那个荒诞的梦,大闸蟹操着短短的腿打翻了他的蟹肉罐头,像是一道橘红色的闪电一下子跑掉了,留下一滩浅浅的水痕。渐渐地那道水痕开始蠕动,从地板上立起来变成了一条鼻涕虫,颤颤巍巍地爬向水痕延伸的方向,留下他一个人呆呆地看着被打翻的罐头。然后他醒了,脸上凉凉的濡湿一片,一扭头就发现口水湿嗒嗒地淌了大半个枕头。

        有时候他会隐约觉得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那些被刻意忽视掉,尚有萌动就扼杀在襁褓里的什么东西,但他又不能准确地说出那玩意的名字。然而是又怎样呢,他们都回不去了,他也从未想过要回去。

        这样挺好的,他偶尔也会这样想,他们是搭档是宿敌是对手是伙伴,只要保持界限清楚的关系,该打就打,不该打就合着一块儿往外打,这就够了。

        这才是他们该有的样子。

        他还要忙着研究自杀的最佳方式呢,至于那些不该他插手的事情——嗨,就随它去吧。

        像他这样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死掉了的家伙,要是真能有什么人惦记着自己点儿,听上去好像也没那么悲惨了。反正感情这玩意儿谁也没个对错,就这么凑合着过吧,日子也不会太糟糕。

        顶多也就多了个给他做颈部按摩的家伙罢了。

        再然后,掐着他脖子的变成了十八岁的自己。

——

      “真该死的像。”他说,声音带上了点儿歇斯底里后的沙哑,“这可笑的身高,还有这不可爱的的嘴脸,都像得令人相当不爽啊。”

      “……嘁。”

        脖颈上的压迫感消失了。

      “为什么要提他,”他瞪了太宰一眼,“我讨厌那个家伙。”

      “嗯,我也是。”

      “……我以为你活不到现在的。”少年深吸了一口气,指尖缓缓地沿着绷带的纹路打转。

      “啊,没死掉真是抱歉。”

      “为什么死不掉呢……我一直都不明白啊。”他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发出疑问,脸上显现一丝茫然,“明明尝试了那么多次——你真的想死吗?”

        你真的想死吗?

        曾有不止一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他又什么时候更改过回答。

      “想啊,太想了,”他笑了,“想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恨不得直接死去啊。”

      “我不明白。”那你怎么就活到现在了呢,少年抬眸睨他,困惑积成一片浓浓的阴翳散在清澈的眼里。

      “不,你明白的。”

        手铐碰击的声音模糊在水声里,太宰用力按住脖颈上的手,牢牢盯住少年吃痛的眼睛。

      “看,你也并不是那么一无是处——在某些时候你还是能够抓住一些东西的,比如这条该死的命。”他苍白着脸色,翘起的嘴角却依然云淡风轻到欠扁,“像最开始那样用点力气——只要你想它消失,它就绝不会继续存在。”

        那双手松松搭在脖颈上,捏紧,又松开。

      “为什么下不了手呢,你在犹豫什么?”他的低语蛊惑般沉沉响在耳边,“或者说,害怕?”

        少年沉默地与他对视,倔强的抗争在眼底翻涌剥离出如炬光芒。

        真眼熟,眼熟的令人讨厌,讨厌得简直要叫他笑出来。

      “对,就是这样,”太宰说,眼里的笑意水一样轻飘飘地撒了他一身,“你不想死,或者说现在你不想死。”

      “什……”少年瞪大了眼睛。

      “而我也想活着啊。”

      “我的伙伴还在上面战斗。”他抬高下巴,瞥了眼被海面隔绝开的天光,“而且那上面还有人在等我。”

      “要是把他撂下太久他会炸毛的——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就算是现在我也还是打不过他。”

        你到底有多想死。

      “我早该死了,死在昨天,死在前天,死在你这个年纪,死在更早的时候,”他慢慢地说,“或者是明天,如果倒霉一点的话就是更久的以后——但唯独不是现在。”

        别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啊,想活着的心情,和你是一样的啊——”

        他握住搭在脖颈上的手,轻轻抵在心口,有力的心跳隔着透湿的布料撞击在指尖。

      “——大概,都比想死去要多那么一点点吧。”

      “……胆小鬼。”

      “唯独不想被你这样说呢,胆小鬼二号。”

      “那就变态。”

      “噗,或许吧,”他开心地笑了,“我可是一直在侦探社寻找着活下去的意义呢。”

        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如果在这之前死掉的话,就真的是白活一趟了啊。”

      “救人的那一方吗?”

      “嗯。”

      “你真的去了啊,”稍年轻点的太宰咬了咬唇,“他……”

      “是对的。”太宰打断了他,“他也许不是最了解你的人,但他一直都是对的,他永远不会害你。”

      “这样啊。”少年淡淡垂下眼。

      “很抱歉在那时候我没能救你……救我自己。”

        他慢慢俯下身,拖着镣铐的手抚上少年苍白的脸,隔着粗糙绷带和缭绕水纹,在眼睑的位置烙下冰凉一吻。

      “我是最了解你的,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他说,“你一直都知道的——你想活下去。”

      “你只是需要一个暂时活下去的理由,一个支持你走下去的声音。”

        感觉到对方因为这个动作颤抖的身体,他轻轻地摩挲少年蓬松的发顶。

      “那个时候有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他笑了,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去吧,按你所想的那样,活下去,走下去。”

        以太宰治的方式。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我知道了,混蛋。”

        少年挣开了他的手,仰头定定地盯着他一会儿,忽地笑开了,灿烂得灼痛了他的眼睛——他想他是真的老了,怎么就看什么都觉得这么该死的眼熟呢。

      “你这家伙可从来不做亏本买卖,”他狡黠地冲太宰挤挤眼,“就这一次,我可以保证不撒谎哟。”

      “说吧,你想问什么?”

      “不可爱的小鬼。”他轻笑,“那我就勉为其难地配合你一下好啦。”

      “你觉得——”

——

        太宰蓦然睁开眼睛。

        缺氧的大脑传达出警报,海水刺得眼睑生疼,他艰难地聚焦视线——幸好沉得不是太深,时间应该还没过多久。

        脑袋昏昏沉沉的,身体酸涩得不听使唤,他心里一紧——糟糕,他坠下来前被灌了药。

        他试着活动冻僵的手腕,铁丝插进手铐不太灵活地动作着,这憋屈的姿势即使是他也有点吃不消。

        这副身体负荷不了太久,当务之急是赶紧上去。

        很好——他几乎可以在脑海里模拟出动听的脆响,松动的镣铐撕扯下一大块血肉,连带着剥下的沉重风衣沉入幽深的海底。

        深夜的海洋温度极低,汹涌的浪头叫嚣着试图把他卷入漩涡,太宰已经一连吞咽下好几口海水,冰冷的海水在腹中搅动,寒气胶着着缠绕上四肢。

        他扯下了一些身上的绷带,挣扎被无力地吞没在翻涌的浪潮,他只能随着波浪尽可能漂浮。他觉得胸腔几乎快要炸开,这可不太妙——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太宰咬破舌尖,铁锈味在麻木的咸涩中拉回一丝清醒的意识。他撑开眼皮,模糊的视线里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极快地向下俯冲。

        真遗憾,这不会是能带他浮出险境的木头,太宰困难地思考着,怎么会有这种违背牛顿定理的东西……等等。

        他瞪大了眼睛,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崩塌了。

        卧槽,小矮人?

      中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游向他,不消半会他们已经几乎脸贴脸——哦不,是已经脸贴脸了。

        他感觉自己的脸被扳住了,氧气被强硬地度到口中,一串气泡溢出交叠的双唇,未拆完的绷带与纠缠在一起的发丝一同打在他们脸上。中原放大的脸隔着朦胧的水纹,冰蓝色的眼睛像磁石牢牢吸住他,橘红色的头发在水里张牙舞爪地摇曳着,鼓起腮帮子的模样活像一条正在吞吐的胖金鱼。

        蛞蝓居然会游泳了,太宰晕乎乎地想,妈的我一定是魔怔了,那双眼睛怎么就这么好看。

        氧气的进入使身体好受一点儿了,太宰软绵绵地缠在中原身上,任由他架着自己向上游去。中原下来的时候用了异能,异能失效的时候他一连呛了好几口水,现在多了一个绷带浸了水的太宰多少有点吃力,两个人在湍急的浪里互相拖拽着扑腾了好一会儿,终于双双浮上了水面,又被海浪狠狠砸在海岸上。

        粗粝的海风灌入湿透的衣料,冽凉的空气像裹了层糖衣冲入肺腑,能大口呼吸的感觉简直像上了天堂。

        得救了,这个念头迟钝地闯入太宰的脑海。他撑起身体,狼狈地呕出混杂着胃液和药液的大片海水。中原也没好到哪里去,四仰八叉地躺倒在滩地上剧烈地喘息,又突然站起来不知道在摸索着什么。

        也不知道侦探社那边打得怎么样了,他思绪紊乱,应该已经搞定了吧,得快点去跟他们会合才行。

        太宰慢慢跪坐在滩地上,手撑着松软的沙地试着站起身体,腿一软,又“扑通”栽倒下去——这一下摔得他眼冒金星。他甩甩头发,肩膀一紧,又被人拽了起来。

      “坐着别动。”

        中原撕下外套上一块干布条,拽过还在流血的手腕胡乱包了上去。

      “轻点儿——”他倒吸了口凉气。

      “妈的就你事儿多,”中原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麻烦制造机。”

      “是是~”

      “喂!”

        他们有多久没这样背靠背倚在一起了,太宰迷迷糊糊地想,中原偏高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舒服得紧,他不由得卸了力软软陷进那片温暖。

      “你这身骨头硌死我了,”中原不满地一拳砸在他背上,他闷哼一声,懒懒撑开眼皮瞥过去,中原正皱眉拍打着帽子上的沙砾,把手伸进去掏啊掏,摸出了一包烟。

      “等等,你刚才在找的是这玩意?”

      “废话 ,不然呢?”

      “……扑哧。”

      “笑你个大头鬼啊!”

        两个人噼啪带电的视线撞在了一起,同时脱口而出:

      “妈的智障。”

      “卧槽傻逼。”

        然后大眼瞪小眼,愣住了。

      “噗哈哈哈哈哈哈——”

        太宰捂着肚子欢快地笑,数个十字路口在中原的眼角欢快地跳。

        他擦拭着眼角呛出的泪花,又是这样,这可笑的让人讨厌不起来的默契。

        啊,默契。

        他想,如果最早的时候自己没有因为好玩去撩他,如果早些时候他们中有谁掀了那扇该死的门,如果再晚些时候他给出的是另一个答案,如果那时候他追上了厮杀的那人,他们之间是不是就不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如果他们中有任何一个先妥协了,一切是不是又会不一样。

        肯定不会吧。

        他一直觉得他们这样的关系是最好的,不咸不淡不明不暗,打起来火花四溅很带感,干柴烈火来一炮也不会性冷感,中原也是这样想的吧。就算有什么中途变了质,也不会脱离原来的轨道发展。

        他们还是会这样一起相互扶持着走下去,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该有的不该有的对的错的,谁管那么多。

        ——你觉得,那家伙对你来说算什么?

        他想起那个水下的少年,浅色的唇瓣一张一合,清晰的句子就跳进了脑海,避无可避。

        ——他果然,还是想改变一些东西啊。

      “中也。”

      “干嘛?”

        中原斜过眼看他,那根烟滑稽地挂在嘴边半掉不掉,火星子在漆黑的夜色里摇摇欲坠。

    “你觉得咱们现在这样,满意吗?”

      “……啥?”

      “我说——”

        有什么东西在摇摇晃晃地生长,膨胀着堵在胸口那块空缺的位置,鲜活的,温暖的,柔软的。

      “——在一起吧。”

        呼之欲出。

      “哈?!青花鱼你脑子进水啦……喂!”

        嘴边一空,中原怔住了。

        太宰叼着顺来的那半截烟,挑起桃花眼睨向他,淡粉色的舌尖暧昧地摩挲着滤嘴上那一小片濡湿。半阖的眼帘纤长像乌黑的羽扇,末端滚落的水珠在一片白皙上裂成扑闪的碎光,染得湿漉漉的琥珀流光里清清楚楚映着他错愕的模样,十足的挑衅。

        “怎么,怕了吗?”

        回应他的是粗暴地堵上来的嘴唇。

        ——中原中也从不示弱。

        灼人的天光驱散了厚重的夜色,天边的日光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先是浅淡的柔和的玫瑰色,最后终于燃烧的铺天盖地满目苍茫。

        舌头交缠牵扯出晶亮的银丝,他们像要把对方糅入骨血那样凶狠地撕咬。彼此的咸涩海腥和粘稠血腥弥漫在口腔,血液一路沸腾到心脏,吻的鲜血淋漓,吻的义无反顾。

        喘息的间隙中原手撑在太宰身侧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沾上水汽的蓝眸映入了暖晕点染的破碎阳光,那团烧灼的暖光里是他同样水汽氤氲眼尾泛红的模样。

        这是一个适合告白的好气氛,于是他说:“我想上你。”

        上你个毛线球啊,太宰翻了个白眼,蛞蝓原来是用前列腺思考的么?

      “你可别后悔。”中原又说,沾着沙砾的指尖轻轻描摹着他微凉的侧脸,像是在等着一个答复。

        等等,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这是跳进自己挖的坑里了——算了算了。

        管它呢。

        海鸟尖啸着扑扇巨大的翅膀,洁白的掠影划过烧灼的天空,最后一缕赤金光线在他们身后颤颤巍巍地钻出了云层。

      “谁上谁还不一定呢。”

        他眯起眼,一把扯住中原的领口,狠狠吻了上去。

        天亮了。

——

      “你觉得——“

        他听得见。

      “你觉得,那家伙对你来说算什么?”

        呼吸,心跳,气泡破裂的轻响。

      “……哈。”

        轻笑,低语,响在耳畔的气音。

      “大概是可以一起走下去的存在吧——”

        模糊在水声里。

      “——灵魂伴侣。”

        ——他听得见。

——《SOULMATE》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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