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作家魔都买房记 四

在这里有两个概念要先科普一下,继承房产本身并不需要缴税,因亲属离世,或者在世时有意发生的继承行为而更改房产证姓名的,可以有两个方式,一个是通过公证处公证,公证需要收费,价格跟房价成正比,应该是公证处房价指导价的某个百分比,至于多少,我现在说了也没用,政策一天一个变。另一个方式是通过法院判决,这个不需要收费或者只需要付诉讼本身的费用,很多人为了省钱走后面一条路。继承后房产证改成继承者名字,据我所知不需要交很多税。

但是,请记住,如果是因为这种继承关系得来的房产,之后再卖出,就要按照继承份额缴纳个人所得税,比例高达20%。这很好理解,因为你丫得利了,而且是在成本为零的情况下,你变现后当然要交税,无可厚非,你看到这里肯定要骂了,但是,请注意,如果这套房产满五年并且是拥有者唯一住房,就可以免交20%个人所得税。这里,满五年和唯一,两者是“和”的关系,必须同时满足。另外,这里的五年,并不是说,从你继承开始往后算五年,而是自上一次买卖之后满五年。比如外婆1990年买了房子,2014年继承给宋仲基,2015年宋仲基卖出,这是满五年的,算的是1990年,而不是2014年。可是因为宋仲基的老婆女作家在上海还有住房,所以并不唯一,结果还是要交20%的个人所得税。

这是个人所得税,并不是遗产税,据我所知,我国并没有真正实施遗产税,遗产税应该发生在继承的那一刻。如果我说的不对的地方,请专家指正。

看到这里,那些家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房子一大堆的00后们要好好算一下了,要么你永远别卖,缺钱变卖的时候自己好好算一下。

当然,懵圈在德平路浦东交易中心205室的女作家当时并不知道,我当时脱口而出,

“谁说不满五年?”

“你自己看看,2011年10月份的产证。”

我朝着税务工作人员的手一看,绿色房产证第一页确实清清楚楚的写着年月。

我竟然从来没有注意到这房子自始自终就是没有满五年!

从小黑屋走出来,中介,上家,下家,站在二楼人来人往的楼梯口商量,中介给出的方案是:等到今年10月房子满五年了再交易。

“不可能,现在距离10月份还有半年的时间,等到10月份再交易会有很多的问题,第一,是否需要重新网签?如果重新网签,我就是新的二套房认定,我没那么多首付。第二,我的银行贷款已经下来了,有效期是三个月,不可能等到半年后过户。”这些还都只是理论问题,最大的问题是要继续和这四个随时可能改口的房东纠缠半年,我不如直接去死。

“你现在问一下你们领导或者在交易中心内部的人,有没有办法搞定?”另一个办法就是看看有什么黄牛可以内部搞定这笔钱。

来了一个大西洋中介驻扎在交易中心的工作人员,看完之后说,基本不可能,因为今天的税单已经拉出来了,进入了系统,没有再做手脚的可能性。

中介还在坚持劝说我等到10月份,希望我换一个小银行重新审批贷款。我看向房东,几个老太太老头子显然是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我觉得今天第一步,应该先把审税取消掉,审税有30天有效期,逾期不交会产生滞纳金,我们谁都不想承担。然后我们今天回去分别想想办法,这事情太突然,大家一时都反应不过来,尤其小吴,你要去联系你们中介的其他有经验的人问问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女作家无奈的说。

这时候已经中午12点,交易中心午休了,要取消今天的税单,只有等下午一点半开门。大家只有分头各自去吃午饭,中午一点半再来。

大伯伯,二伯伯和二伯伯女儿一个小分队去了对面的馄饨店,我,室友,三叔叔,四阿姨成为另一个小分队,刚想叫住中介好歹请我们吃个午饭,他早就一溜烟的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我们四人来到张扬路上一个兰州拉面店,坐下来叫了四碗面条,这是我有生以来最难以下咽的咖喱牛肉面,那面条吃到嘴里,一点味道也没有,顶着食道咽下去,又堵塞在胸腔,喝一口汤,觉得油腻而恶心。

三叔叔坐在边上也不说话了,接着给我出了一堆馊主意,先把这房子的钥匙给我们,让我们装修起来,到10月份不过是房产证正式手续而已;或者把他自己名下一模一样的一室一厅卖给我们,价格一模一样。

一一反驳都是浪费时间。但是我还是很耐心的,比对自己老爸还要耐心的系统的给他讲述了原因。三叔叔不知道是真听懂了还是装,抑或带着愧疚,点了点头。

四阿姨吃完坐在边上,早上当她知道是因为继承房产而要多交税时,阿姨非常激动,以十倍速的脏话骂了大哥和二哥,大意是,谁让你们抢房子。我们吃完走回去的时候,四阿姨还在激动的跟三叔叔咒骂一些人,

“你们这是恶有恶报,你看看,恶人做事遭报应。有本事一百万卖给妹妹呀,你们肯吗?贪心……”此处省略五万个上海话脏字,大家自己脑补。

我跟鲍先生则走开坐在交易中心侧门的花坛边,像两个垃圾瘪三一样灰头土脸的商量来商量去,然后给我爸挂了一个电话,免得他担心,女作家特地语气压低,掩饰自己的紧张和慌乱,“爸,我们现在是这么决定的,给中介一点时间看看是不是免去这60万,如果中介可以搞定那么继续交易,如果中介不能搞定,那么这房子就算了,大家各自拿回自己的钱,就当这件事情没发生过。”

我爸听了倒也爽气的说,“好,可以,就这样。”

然后我上楼找到二伯伯女儿小萍,她是今天现场唯一可以有效沟通的上家,小萍看上去也是讲道理的人,不过也被吓得没有什么主张。

“我觉得这件事情只有两个解决办法,第一,你们愿意付这个钱,因为这不是正常交易引起的税费,我们下家肯定不承担,而且我也没钱承担。第二,如果你们不愿意,那么就算了,我们就当买卖不成人情在,你们把首付还给我,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至于已经付掉的中介费,我也还要去跟中介讨回来。”接着我跟她讲了等到十月份的理由风险太高,等下去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女作家的表达和思路经过各大VP的千锤百炼已经没有什么说不圆的故事了,小萍听我讲完,说了一句,

“其实这60万快钱,刚刚我大伯伯跟我爸觉得,也是应该我们付的,逃不掉的,但是我现在只能代表我爸爸一家,还有其他三家我不知道他们愿意不愿意承担。”她一边说,一边试探的看着我。

这一句话,犹如黑暗的隧道中突然看到一丝微弱的不能再微弱的光亮,刹那一股新的脑电波被激起,然后经过密布的神经计算形成一个新的格局。

“有你这句话,我觉得可以试一试。”我说。

“好的,我们也回去开个家庭会议商量一下。”我看着小萍,恨不得过去狠狠的握住她的手。

到家已经精疲力尽,室友倒头就睡,我给四阿姨儿子郑青发了一个短信。

“你好,今天过户有点小状况,阿姨有些激动,方便的话可以电话沟通吗?”

一分钟后郑青打电话过来。我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跟他客观的描述了一下,他听上去并没有很惊讶,倒是谢谢我打电话告诉他实情。

“我在交易中心跟二伯伯的女儿交流了一下,她的意思是愿意承担这笔税费的,但是要看看其他人的意思,我知道这个最终决定在你们身上,但是我想今天很坦诚的问问你,你或者你妈妈怎么想?”

郑青在电话那头说,“不瞒你说,我们家想卖这套房子已经很久很久了,从当初房价才120万的时候就想卖掉,但是一直吵钱怎么分,拖拖拖,拖到现在,我觉得烦都烦死了,我妈妈也被拖得一直生病,从我而言,这次大家谈到现在还算挺顺利的,找到你们这么讲道理的下家,我妈妈也很放心,再找很难碰到了,应该把这件事情进行下去。我等我妈妈回来了问问她,再问问大阿哥的意思。”

强烈的求生意志用拳头扒开石块,隧道里的光亮又大了许多。

然后我给老大儿子,主事的那个江湖大哥打了一个电话,说了同样的内容。

“我在交易中心跟二伯伯的女儿交流了一下,她的意思是愿意承担这笔税费的,我刚刚也给阿姨儿子打过电话,他也是愿意承担的,我知道这个最终决定在你们身上,但是我想今天很坦诚的问问你,你或者你爸爸怎么想?”

江湖大哥听了马上接话道,“我现在一时半会也还不知道情况,这样好伐,今天晚上,我组织大家开家庭会议,了解一下情况再告诉你。不过你放心,如果家里人都愿意付这个钱的,我是不会反对的。”

老炮儿就是爽气。

不知道什么时候鲍先生已经没有在睡觉,坐在客厅听我在阳台上讲电话,我摘下耳机微笑着看着他。

“你别想了,谁会可能付那六十万?别做梦了。是你你肯吗?”鲍先生说。

“我一个人当然不肯,但是,你别忘了,他们是四家人,对他们来说不是60万。”

女作家拍了拍老公的肩膀,“而是15万。”

那天晚上失眠了,各种忐忑各种不安蜂拥而至,不知道该怎么办。鲍先生坚持认为房东不会同意付钱,还是做好了结这件事情的打算。第二天上班,女作家跟青梅竹马说起这事情,乍一听,他也是认为这事情看来要黄,然则我把其中理由又跟他过了一遍,

“首先,房东是肯定要卖这个房子的,今天不卖,明天卖,他们想等到十月份,无非是想撒谎能做成满五唯一,然而房产证上四个人的名字,我了解下来只有四阿姨名下没有房产,其他三人都有数个动迁房,下一次谁能保证躲避这比个税?而且为了保险,他们肯定得做低房价,那么就得找到有充足现金补足的下家,加上现在新政,选择范围更少。”

青梅竹马听完,思索片刻,觉得有理,赞成女作家全力尝试让房东付钱这条路。

第二天中午二伯伯女儿突然发来微信:

“你好,有空吃完午饭约出来聊聊?”

我立马跟青梅竹马找了一个密室,商量了一下谈话要旨,欣然赴约。

十二点多从牛顿路口出发,沿着马路大圈遛弯。一开始互相假惺惺的询问一下关于工作,家庭,背景,甚至前一阵子某公司在园区辞职闹事的横幅,然后在一阵没什么可闲聊哔哔的尴尬安静后,

“我想问问你,这个房子,到底当初是不是继承?你们自己都不知道吗?”这其实是我最大的一个疑惑。

小萍慢慢的开始说起她知道的版本了,“其实,这是我们上一辈的事情,说实话,我了解的也不多。我爸爸他们一共兄弟姐妹五个人,当时整个村子拆迁的时候,每个儿子都分到了好几套,还有一个大姑姑,你没见到过,特别精明,瞒着所有人单独拿到了一套小房子,你见过的那个小姑姑呢,当时有点傻,根本不知道这个事情,还住在这个房子里,照顾我的大大(上海本地话,爷爷的意思)”

“妈呀,你爷爷不会……不会是在这个房子去世的吧?”我连忙问。

“没有没有,并不是,我爷爷奶奶都死在医院,然后我这个小姑姑呢就一直住在这个一室一厅里,我爷爷最后死的时候呢,小姑姑就一直和大姑姑吵,说自己没有分到房子,被大姑姑抢走,要把房子改成自己的名字。”

“那怎么又有几个兄弟的名字?”

“这个我就不了解了,反正那个时候他们为了这个事情吵翻了天,闹到法院里打官司,大概就是打了官司变成了继承房产。”

究竟是小萍知道缘由不告诉我呢,还是她真的不知道?其实后来四阿姨儿子郑青跟我说的却是另一个版本,在那个版本里,兄弟三个坚持认为父母遗产应当留给儿子,而不是女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有分房产的资格。最后法院判决基于四阿姨参与赡养父母,理应获得房产。

如果当时给了四阿姨,那么等到十月份就是真的满五唯一免个税了,难怪阿姨一直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你们为什么不能等到十月份呢?”小萍切入正题。

“十月份这个是免谈的,我不相信中介说的所谓可以找到小银行重新审批贷款这种瞎话,从现在四月份到十月份,还有整整半年,如果在税收或贷款上又有新的政策,到时候损失谁负责?谁能现在预言?”

“不会有什么变化啊,我们就是到十月份再去拉税单就可以了。”我心头感到不妙,看来这个姑娘是有点想反悔的意思?

“站在你们的角度,等到十月份也没有意义,第一,十月份只是满足了五年这个条件,唯一这个条件你是在赌博再次做手脚,事到如今你还相信中介吗?第二,我说句不好听的,这四个老人,年纪都不小了,我认为你们小辈应该在老人还都身体健康的时候乘早把房子卖了,万一,我只是很抱歉的说,万一,有哪个老人出了什么差池,那又是更加麻烦的去名过程,到时候,钱怎么分可能更加谈不拢,还要牵涉到配偶子女继承,牵扯进来的人更多。”我也不想无缘无故诅咒任何人,阿门这些都是青梅竹马教我的……

一边走,一边讲了更多的理由,脑细胞死亡无数,然而我知道这些理由在几十万块钱面前都不是什么事,“我觉得你等到十月份真的没问题,你又不急着要用房子。”

“也不是没有其他打算,我老公一直以来想出国,并不想留在国内,如果这套房子最后买不成,我们就出国了,也不愿意再投入这么多精力。”就在我当场瞎编人生不止买房一件事情时,对面走过来全公司最帅的全渠道营销解决方案开发部总监蔡总(五百强高级白领吃完饭都在遛弯),带着一个美国过来的产品经理,我站住跟蔡总打了个招呼,蔡总用流利的英文把我说出来吓死你的头衔介绍给老外,我赶紧脱下女作家高冷形象,大声而老练的当着小萍的面跟鬼子打了招呼,飙几句流利的洋文问他三大标准问题:哪天到的,住哪儿,是不是第一次来中国……

小萍在边上听,这让我感到倍有面子,看到没有,姐可是我国复合型人才。

晚上还在看电视,大伯伯儿子打电话来,赶紧接,“是这样,这笔钱是因我们而起,是绝对不会让你们下家付的,我们会来付,现在希望你们能宽限几天,让我们去筹措这六十万,毕竟不是一下子能拿出来。”

我高兴的简直要从四楼跳下去,沉浸在一片抗战胜利的喜悦中。

就在我欢欣鼓舞痴心一片等待大伯伯儿子再次打电话确定新的审税日期时,四阿姨儿子郑青的电话突然来了,

“册那,我跟你讲,事情有点不妙了,现在老二女儿反悔不想交这笔钱了,她就准备不卖这个房子,等到10月份重新找买家。”

我脑子又嗡的一声,起身从座位上离开,找到一个无人的会议室,关上门,

“什么意思?没人跟我说啊?”

“我刚刚从老大家走出来,(此处省略五十个上海脏话),这个女人不要脸,每次都是她最搞,以前打官司的时候也是,就要钱,什么都不顾,她以前读大学,家里没有钱叫她不要去,她偏要去,结果害得她爸爸为此上吊自杀差点咽气,绝对没良心……”

“那现在怎么办?你们会让中介联系我?”

“我告诉你,你对他们太客气了,什么取消交易,怎么能这么便宜他们?当初合同都签好了,白纸黑字都写下来,他们想不卖就不卖?你要对他们凶一点,我跟你说一招,你一跟那个女人说要他们按照合同赔钱,她肯定不敢不卖了。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取消交易,房价百分之二十赔偿。”

我听了简直不知道是应该哭还是应该笑,这算是成功策反了一个敌方吗,因着四阿姨一家本身的利益出发,再加上那些在黄昏中站了一个多钟头等她唱沪剧回来的时间,那些屏住脾气任凭她把委屈和狂躁往我身上浇注,那些无奈被迫露出甜美尴尬的笑容站在四阿姨家里合影的时刻,原来统统没有白费。

人啊,有时候吃点亏,选择一些“失”,也许在不经意间,收获一些“得”。

“还有,不要你去谈,一定要叫你爸去谈。”内应果然招招致命。

自泪洒杨浦大桥后,女作家暗暗发誓不到万不得已不再叫老爸帮忙了。果不其然,中介一个小时后约我们去门店“谈谈”。

去之前我翻到微信里中介曾经发来房东所有人的户口本,包括年龄,教育程度,就业,等等,老一辈的,都是农村种地转集团职工,小的那辈,看上去接近四十的老大儿子其实是1982年生,比我还要小,某造船厂工作做苦力;老二的女儿其实是自考读了财经大学,也比我小,老三有两个孩子,初中学历……

和鲍先生简单的商量了一下战略,出发去谈判。

走在路上郑青发来一个短信:

“不能让他们得逞。”

接着又来一条,

“这社会还有没有契约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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