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王家村
“小乔啊,你也回去准备一下,下周我们去放马滩墓葬群一趟,天水燕子关附近村民有最新报告,省文物局让院里派人去现场考察和核实,下周五上午出发。对了,带些厚衣服,三月份山里还很冷。”我的导师张教授在电话中还是像以往一样淡定的口气,我常常想导师这种淡然心态可能是一种“职业病”,大概是常年面对动辄数百年甚至千年以上的文物与历史,一个人某种程度上会被这些“时间的遗落”所改变吧。导师还特意叮嘱我此次时间不一定多久,到实地考察后才能确定,如果需要抢救性发掘那时间就没准儿了,此次出发先照着两周做准备。
我是某大学考古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刚上一年级就有机会去考古现场,自然感觉非常兴奋。虽然放马滩墓葬群已被发现和研究多年,可是毕竟它的规模太大了,如果有新的需要“被抢救性”保护发掘的墓葬,这对于从事考古工作的人来说简直是学术和职业生涯千载难逢的机遇。
我在出发前这几天特意认真查阅了放马滩墓葬群的历史资料和研究发现,自1986年发现放马滩墓葬群以来,论文资料以及关联文献可谓汗牛充栋,我首先重点查阅了以放马滩古墓为关键词的相关论文资料。放马滩古墓群墓地面积超过1万多平方米,发现了百余座墓葬,均分布于秦岭山前平地,目前被保护性发掘的墓葬估计只有十分之一,但出土的战国秦木版地图、竹简、木版画、文具、算筹、钱币、陶、漆、铜器等重要文物,具有极高的文物和考古价值。出于保护目的,未遭损坏的古墓一般并不主动发掘,因此不少人相信放马滩这些发现只是地下文物宝藏的冰山一角。
张教授平时授课反复强调考古学和历史学的“纠缠性”,一方面要求我们继承传统考古人的传统:一心一意关注于田野考古和“实物发现”,另一方面也要有“大历史”观,不能陶醉于发现“遗落的时间碎片”,不要孤立的看待“发现的宝贝”。张教授说的“大历史”在圈子里大致有History,macro history和 big history三种含义,本来自20世纪80年代始,世界史学开始文化转向,宏大叙事备受冷落,历史学进入小叙事时代。特别是近些年随着“知识融通”思想在学术圈开始流行,使得社会科学家及自然科学家开始大规模以新技术、新工具、新视野开始进入历史研究,人们试图从宏观上辨明历史运动方向以掌握人类命运的雄心再次被激发,于是有了这三种“大历史”研究理论和实践。
“大历史”对我们新入行的年轻人提出了极高的要求,除了准备以“放马滩”为关键词的学术资料,我不得不以“事件网络”视角对秦国地区史、文化史、战争史、对外交往史都要有所选择的进行查阅和研究,因此一周的准备时间在我废寝忘食的研究中似乎转眼就过去了。在这样的研究中,我就像在时间的大海中畅游,虽然自愿如此也乐于如此,却亦有随时被这无边无际的大海所吞噬的可能,因此在出发前一天教授打电话提醒我时,我这才感到我在这大海中已无比疲倦,教授的电话就像抛过来一个救生圈,让人又喜又忧。
周五这天上午,教授带着我和两位师兄一起出发,我们先从省会坐动车到天水南站,省文物局的两位同志和一辆小巴已经在出站处等着我们,从南站到燕子关直线距离约40公里,然而道路并不好走,尤其是到山里后,文物局同志说我们的小巴车大概一个半小时才能到,时间已是中午,文物局同志建议我们吃完午饭再出发。
一行人在车站吃完简餐即上车出发,一路上教授和文物局同志了解更多情况,我们则边听边努力将听到的最新情况和脑海中的提前准备和研究的信息连接起来。与颇为紧张的我相比,两位师兄已做过多次田野考察,看上去挺轻松,时不时还和司机师傅讨论着这些年放马滩景区附近的变化。司机师傅是位热情的本地人,一路上对我们的询问都知无不答。进山前的路上看到农民开始忙起了农事,灌道清淤、整修田地、给果树剪枝,田间地头已显春意。然而随着蜿蜒曲折的道路进山,山岭间寒意顿浓,大家不由的把衣领都拉到最高处。
小巴车进山后一路颠簸,终于在下午快4:00时候到达燕子关附近的王家村,村长和报告有新发现的那位村民已经在村委会门口等待多时了。
文物局的同志看来和村长挺熟悉,互相介绍和一阵寒暄后,张教授望着开始村长介绍名字为“上官丹”却后来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村民,主动说道:
“您再讲下发现的细节,我们现在距离那里有多远?”
“那次放羊回来发现少了一只公羊,回去找才发现掉在山坳一个坑里......”上官丹回道。丹说话时,我注意到这位中年汉子个头中等相貌普通头发浓密,和见过世面、能说会道的村长相比,他语速虽然很慢,本地口音却并不重,神态诚恳,眼神清澈,面对省里来的领导和专家毫无怯怯之态,不卑不亢给人一种稳重踏实的感觉,总之就是很像平时容易获得周围人信任的那种人。
“上官”这个复姓在本地极其罕见,除了正式介绍时,村长都称其为“丹”,上官丹刚说到羊掉在坑里,村长就接过来说,
“巧的很,这是个新塌方的地坑,深度大概7米多,开口约3米,丹看到坑底土壤颜色和土质和其他坑很不一样,张教授,我们村民文物保护意识很强,丹这个人也聪明的很哩,山里的坑坑洼洼他见了不知有多少,就是感觉这个坑里可能有东西,就这么上报了。”
“......距离这里不远,约莫五里地。”上官丹点点头接着说道。
“现场有村民和文物局同志值守,张教授,您这一路奔波的,要不要明天再过去?”文物局同志善意提醒。
对于可能的考古新发现,学者实在不愿意再拖到明天,张教授看了下两位师兄和我,也知道我们的心思,决定即刻出发。
二、上官丹
小巴大概只走了三里土路,剩余的路程都在山坳处,我们必须下车徒步前往,还好有上官丹在前方领路,倒也快捷,不一会就到了。看到现场,我们都很激动,张教授搭梯子进坑底观察了一会,还抓起一把泥土闻了又闻,我在上面看不清,我敢打赌教授肯定还用舌头尝了这土壤!因为我记得有堂课上,教授说干我们这一行,除了最基础的要学会使用视觉去“看”,还必须使用好听觉和嗅觉,甚至是味觉,因为你必须在自己的经验系统中建立对“时间遗落”之物的熟悉感!不妨你假想一下你以后在田野作业中发现的某个古代竹简甚至有机物的遗存、遗骸,作为专业人士的你,那些气味绝不能错过!过了许久教授终于爬上来又看了看四周地形,坐下来低头看了会地图,然后看着放在地图上的手表似乎在发呆,我们都知道教授进入思考状态了,都不敢有打扰,过了一会教授抬起头看着我们期待的眼神,却依然以他特有的“淡定感”对文物局同志和村长说,
“天快黑了,今晚我们也参与现场值守,帐篷和随身用品我们都准备了,明天上午咱们商议下怎么发掘,额,晚上得有不少工作要做,明天九点咱们开现场会,如何?上官丹今晚能不能留下来?我们有些事情还要了解。”
现场已经有了必要的水、食物、照明、通讯、安保和应急发电机等物资准备,文物局同志和村长也没有勉强,上官丹也愿意帮助我们,我和师兄送他们上车回村的时候,我注意到文物局两位同志和村长一路都在讨论,最后上车时文物局同志很有把握的说,“看老张这个意思,应该八九不离十了!”村长听了很激动,打着打火机送到嘴边,才发现自己嘴里根本还没放烟!
我们回到现场附近一边搭建帐篷,一边聊这趟活的大小,情况更加明了了,两位师兄反而变得谨慎了,不愿意再多说什么,只是说我们有的忙了,这趟活儿,两周时间恐怕不够!
上官丹也过来帮忙,我看到他虽然话不多,但对我们的对话听的很认真,偶尔似乎是实在好奇忍不住了便问我们些“外行”的问题,我们对这位发现者很有礼貌,三人轮流回答他的好奇。
简单的住宿条件搭好后已经是晚上8点多,教授喊大家去他的帐篷吃饭,他的大帐篷内有工作区,一众人挤一挤也能坐下,除了上官丹和教授拿的是自热米饭,大家都选择吃泡面。山里晚上颇为寒冷,再加上一路奔波和搭建住宿爬上爬下,大家胃口都很好,只有教授不急不慢,吃一口停一会,看似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上官丹聊天,师兄小声告诉我教授这种聊天模式其实是在核实和校准信息,并在脑海中飞速构建明天的工作场景,这种抽象和想象能力我们在这个阶段是需要刻意锻炼和培养的。
就像村长之前介绍的,聊天中上官丹说他原不是本地人,不过到王家村已经有10年了,从湖北过来投亲,虽然后来因为意外寻亲不成,但身上有一手木匠好手艺,安顿下来并不困难。
本来白天初次见面,我对上官丹印象就挺好,现在听说又是湖北老乡,忍不住也插嘴聊了几句,导师并不介意,正好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他可以抓紧把快凉的饭菜扒拉两口。
来此地之前,我本着“事件网络”的大历史思维,查询了海量学术资料,这其中当然少不了当时放马滩初发现时,考古和历史乃至古汉字圈子里都在传的一个“志异”事件,当时放马滩某座古墓出土的几片竹简简明扼要的记载了一个惊人的死而复生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名字叫做“丹”。
于是我就边吃饭边向上官丹讲述这个发现和故事,导师、师兄、文物局同志都对这个故事烂熟于心,因此无人插话。
我边对上官丹讲,也时不时看看大家的反应,万一教授有事安排呢,毕竟大家各自的饭都快吃完了,
“我记得是1号墓葬出土的。这些竹简特别简洁,寥寥数语说明时间、地点、人物、事件。”
“我记得这个故事就几片竹简,第一个是,额,魏昭王元年,就是公元前296年,一个叫做丹的人在垣雍城街上刺伤他人,然后可能是出于恐惧或无法逃脱,他就自杀了。”
“自杀后,当地治安官就把他埋在垣雍城南门城外。”
“三年后,就是公元前293年,丹复生。”
“丹复生后身体僵硬,不能灵活移动,到了魏昭王八年,就是公元前289年,才开始恢复的像正常人一样。”我讲得眉飞色舞,有时候也感叹自己喜欢故事、喜欢历史故事大概也是我走到行业的原因之一。
“那竹简上有没有说这个人怎么复生的?”寡言少语的上官丹问道。
“我告诉你啊,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古人惜字如金,只写了丹能复生是因为‘吾犀武舍人’,这句话怎么翻译学者们一直有争议,我个人认为就是‘我是犀武的门客’,犀武就是公孙喜,是魏国的将军,犀武的门客中有不少能人,其中也有一些大概是方士吧,先秦时代方士很流行,犀武听闻丹已自杀,很莫名其妙就说丹的生命还不到终结时候,就让他手下的方士把丹挖出来立于墓上,应该是采取了一些类似急救之类的‘复生’方术吧,但竹简没有细说,只是说三日后丹即开始恢复呼吸。”
果然大家毫无反应,毕竟这个故事在圈子里太有名了,不过上官丹却放下了他半天都没有吃完的自热米饭,似乎陷入了沉思。
吃饭最慢的教授这时也吃完了,他看了下手表,说道:
“今天大家都很辛苦了,都回帐篷整理下明天的工具和材料,已经十点了,尽量早点睡觉,明天上午九点和文物局同志开会后就正式开工!小乔你记得明天早晨8:00叫上师兄们先来我这里碰一下,不要迟到!”
众人纷纷散去,我回到自己帐篷后准备好明天工具和材料,正准备洗漱,上官丹来到我的帐篷前,很客气的问道:
“乔老师,你讲的故事很有趣,可总是感觉缺了不少关键内容,故事没有讲完吧,最后丹去哪儿了?”
被中年大叔称作老师,我感觉很不好意思,赶紧请他进来入座,解释道:
“您叫我小乔就行哈。古人用竹简记录文字,其实很不方便,我觉得他们惜字如金和这个有关系,当然也可能这个事情本身就是很离奇,或者知情人很少,也可能知情人有意删去甚至修改某些信息,这都是可能的。所以我们才要不断研究,关于一个事件本身信息知道的越多、以及相关联的事件信息越多,越有可能还原出当时实际情况,尽可能的最接近。另外,出土的这几片竹简并没有说最后丹去哪里了,有可能竹简缺失,也可能记录者就是不知道。”
“所以您看文物局、我们导师对您的新发现非常重视,就是这个原因。”
上官丹听后点点头,
“我们这里当年有放马滩这个大发现,对当地影响很大,这么多年村民也听说不少事情呢,有的是你们、就是教授们出的书上的,有的是村里大家口头传的,有的村民口头传的故事教授可能都不知道哩。”
忙累了一天,本想早点睡觉,可突然再次想到教授一再教诲我们“要有‘大历史’和‘事件网络’视角”,倦意立时大减,便很礼貌的请上官丹介绍,显然这位中年汉子刚才听完“吾犀武舍人”的故事意犹未尽,似有话想分享。
三、楚怀王的侍卫
“乔老师,我讲的都是王家村民口中不落地的传说,你们专家可能觉得荒唐,也可能有值得挖掘的地方,你尽管随时打断我,兴许会对你们工作有启发呢。”
“嗯嗯”,我洗耳恭听。
“乔老师,历史书上说过‘宛渠国’吧?”
“嗯,《拾遗记》记载秦始皇见过宛渠国人,看描述很离谱,一般都把它当做古代科幻小说看待。”上官丹一开始先不讲放马滩,我略感诧异。
“其实宛渠国人在见秦始皇前还接触过楚国人,楚怀王二十九年......”
“那就是公元前300年。”我迅速接上话茬,平时的训练加上来之前的高强度文献研究,这些年代数据我如数家珍。
“......嗯,这一年宛渠国人那形似海螺的‘沦波舟’出现在郢附近的云梦泽,地方官将此事迅速报给了楚怀王,楚怀王就和后来的秦始皇一样,很兴奋地召见了宛渠国的使者,向他们讨教天地生成之道和凡人永生之法。”
“这倒是新鲜,目前资料似乎并没有记载这个事件,资料第一次有宛渠国记载就是秦始皇那次。”我听着饶有兴趣。
上官丹依然是沉稳的样子,慢慢说道:
“宛渠人身材高大,大约是侍卫身高的三倍,楚怀王特意问了他们是否就是大禹时期的防风氏一族,使者不置可否,只道其国在‘咸池日没之所九万里,以万岁为一日’。宛渠国的使者说无人可以永生,但减缓衰老之道的研究他们倒是颇有成果,不知出于何种动因,使者邀请楚怀王登上沦波舟,楚怀王只带了一名贴身侍卫,他们在沦波舟一洁白如雪、方方正正的房间待了一个时辰,这一时辰他们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宇宙的起源和天地的生成,‘楚怀王大为惊骇’,末了离开时使者还赠送楚怀王一颗似丹之物,约莫拇指大小亦为纯白色,食之可极大延缓衰老速度。使者未受楚怀王贵重礼物,只是点名索要了楚国王室收藏的《山经》、《海经》、《墨子》等,直言此行就是寻找古书,还说此等古书多多益善,使者在详细了解了楚国、齐国、秦国以及被秦国灭掉的巴国、蜀国等山川地理、人文风物等事宜后竟有怅然若失之意,随后不久便告辞,并说很快还会来访。楚王等人亲眼见到沦波舟发着白光带着轻微轰鸣下沉入云梦泽,片刻后白光、轰鸣和沦波舟即消失不见。”
“楚怀王竭力秘而不宣,然而云梦泽突现神奇螺形大舟这事很难掩盖,此事不久迅速传开,当然少不了以讹传讹,时人传说楚怀王已得永生之法,次年(公元前299年)就发生了那起著名的绑架案,就是为了避免秦楚大战,秦昭襄王提出在秦楚两国边境的武关进行和谈,楚怀王决定参加会盟的事件。然而楚怀王离开楚国后,从此再未活着回到楚国,秦国将楚怀王骗到秦国领土后将其绑架到咸阳。表面上看秦王要挟楚王是为了索要巫郡和黔中郡,实际上是要得到永生之法。楚王坚决不从,而且他实际上也并没有掌握永生之法,便一直被扣留,直到公元前296年病逝于咸阳。”
“楚怀王去世后,楚国人很思念他,屈原为此创作的《招魂》还被称为与《离骚》、《天问》鼎足而立的楚辞三绝。”我附和道,
“明末清初有位研究楚辞的大家对《招魂》评价极高,称其‘文极刻画,然鬼斧神工,人莫窥其下手处’”我没料到这位看似不善言辞的村民竟然好像打开了话痨模式,语速虽慢却不卡壳也不重复,愈发奇之。
“我听说《招魂》是宋玉所作,不过这并不重要。”上官丹竟然对这个作品也有了解,但好像并无兴趣多说。
他接着说道,“我想说的是公元前296年,楚怀王病逝,这一年你说的那个丹在魏国自杀,三年后即公元前293年丹复生,丹复生和‘吾犀武舍人’有关,而犀武是公元前293年伊阙之战被白起杀死。乔老师,你说这些仅仅是巧合吗?”
喜欢听故事的我已进入倾听模式,突然被反问,略微一怔,没多想便答道,
“从史料记载上看,同一时期甚至同一年发生多起重大事件也并不少见啊!”
上官丹没有搭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我,似乎在等我醒悟,我马上意识到导师一再说的“大历史”、“事件网络”,咳,自责还是入行太浅啊,总得不断提醒自己。
见我眼神一亮,上官丹这才继续说道:
“当然这只是村野传说,乔老师姑且听之。对于当初得到的使者似丹之物,从沦波舟下来的楚王对在白色方屋中“所见之事”犹惊疑未定,随他一同登舟的那位侍卫表示愿为大王以身试之,若确实有效则宛渠使者归来时再行讨要或以其他珍藏古籍交换之。毕竟使者说‘很快’就会再访。”
上官丹再次停顿,双眼炯炯有神望着我,似乎在等我说出我心中的猜测。
“宛渠使者的礼物有效!长生的反而是侍卫?”我自己听到我说出的猜测后都大吃一惊。
......
上官丹没有吭声,我接着发问又似自言自语,
“额,你是说那位侍卫就是丹?!”
过了好一阵,上官丹说,
“楚国上下争论不休、束手无策,忠心耿耿的侍卫决定自己去秦国营救大王,嗯,那个时代的勇士大多像后来的荆轲一样天真质朴、重义守诺、生死无畏,但是他终究无法通过戒备森严的秦楚边境,只能绕道魏国前往,魏国彼时亦和秦国交恶,侍卫只能投靠位高权重的魏国大将犀武,为了能够尽快获得犀武信任并前往秦国,侍卫讲出了云梦泽沦波舟来访之事......”
村野传说虽然有趣,却也逐渐离谱,我看了下手表已经接近零点,便想早些休息明天有空再聊,遂边打着哈欠边起身准备送客。
上官丹不动声色亦不起身,似平视着眼前虚空,说道:
“听说秦始皇的陵墓是未来考古学最耀眼的桂冠,其实始皇帝差一点就成功了......”
“这个家伙也太......”我心里虽在嘀咕,但好奇心尚未消散,送客的话终于没有说出口,便起身去把电暖气拉近些,秦岭的午夜真心冷啊。
“始皇帝?怎么又扯上了始皇帝?!”疲倦让我语气开始有些不耐烦的味道了。
上官丹毫不介意,精神头也不减退,似乎只想讲完这个故事,
“侍卫被犀武困在魏国,然犀武穷尽所有方士门客毕生所学终究也不能获取侍卫不老之术,公元前293年伊阙之战犀武战死,侍卫终于有了自由之身,起初他也困惑于自己不会衰老,先是逃回楚国祭奠了楚怀王,随后辗转来到秦国乡下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在一个地方生活最多十年必须离开,兜兜转转,有时数十年后又会回到曾经呆过的地方,数次看到曾经认识的孩童变成古稀老人,久而久之,侍卫发现自己衰老速度大概是常人的百分之一。”
“也许长生是一种诅咒,不过长生带来的好处之一就是侍卫有足够时间去阅读、去观察、去体验、去等待。”
“再次见到宛渠人和沦波舟是他漫长人生中不多的仍令他还会激动的愿望和期待,可他们迟迟没有出现。直到那位能够号令百万人整齐划一哪怕只为完成自己一个私人目标的君主出现。”
我自己的历史知识储备已让我隐隐猜出来这故事之间的可能联系,并诧异语速突然加快的上官丹好像变了一个人。
四、寻找沦波舟
“乔老师,你们书上说秦始皇陵墓有多深?”
“这个没有非常一致的说法,一般认为数十米深,不过著名物理学家丁肇中的团队通过科学建模并使用现代物理技术做过测量,认为深度较大概率是在500-1500米之间,超过1500米亦有可能。”
安静坐了许久的上官丹这时站了起来,在狭窄的帐篷里边缓慢踱步边说,
“侍卫在秦国偏僻的西部乡村兜兜转转几十年,终于在有一天听到秦王嬴政要征召百万修建陵墓的消息,为了再次见到沦波舟的强烈愿望驱使他去求见此事总负责人李斯,在这个秦国最聪明、除秦王外最有权势的人面前,一丝谎言就会致命,于是侍卫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李斯楚国云梦泽沦波舟的秘密。”
“宛渠使者需要《山经》、《海经》等地理古书,楚怀王自然问有何用处,使者说到沦波舟坚硬无比,可在地下自由行进,一般为省力常借地下水道和天然隧洞,必要时沦波舟前端似螺尖的设备可转动,舟遂可旋进。所以他们也需要了解包括地下的山川、河流、孔洞等信息,地下的天然水道和隧洞的丰富性远超我们想象。使者坦言他们目的之一是寻找很久以前失事的一艘巨型沦波舟,根据他们的研究和探寻,很可能是在秦国咸阳城东秦岭北麓地下。”上官丹表情开始活跃起来,说道最后竟然还用力挥动了一下右手。
本来觉得村野传说后来变得离谱,但说起地下孔洞的丰富性确实有理论依据,学习地质学课程我了解过国内某位陈教授的“地下水深循环”理论,陈教授认为地下数十公里到地幔上沿这个区间范围内存在着广泛的地下水深循环,地壳较薄的地方可能十公里左右也存在深循环地下水,陈教授还尝试证明一段周期内青藏高原上水体总量的减少量和陕北、华北、东北同时期地下水量的增加有正相关关系,这些深层地下水就是通过大大小小的天然水道和隧洞进行连通。
“秦王嬴政寻找的永生之术就在沦波舟中!侍卫告诉李斯此事,他看上去并不惊讶,也许是他掌握的遍布七国的秦国眼线早已将相关事情报告给了秦王嬴政。侍卫提供的信息只是嬴政寻求永生计划大拼图中缺失的一片,也许是最重要的一片。”上官丹说完,再次坐下来平静的看着我,好像在等待我消化此信息,亦或等我再次提出质疑。
我的大脑高速运转,搜寻我自己的知识库,除了现代学者的猜测,东汉《汉旧仪》一书确实也有一段关于秦始皇陵地宫深度的介绍:
公元前210年,丞相李斯向秦始皇报告,称其带了72万人修筑骊山陵墓,已经挖得很深了,就好像到了地底一样,这个“地底”似是金属,坚硬无比,无论如何都无法凿破。秦始皇听后,便下令让他们在旁边再挖三百丈为止。
“古人记载陵墓工匠挖地极深,还挖到了坚硬无比的‘铁底’,照你这个传说,这个‘铁底’实际就是那艘失事的沦波舟外壳?”我瞪大了眼睛惊讶问道,这简直难以置信!
“确实如此,李斯带着那位侍卫亲自下到将近2000米深的地下,秦国的能工巧匠使出所有招数耗尽数月都难以打开沦波舟的金属外壳,这些努力只是给本有纹路的‘铁底’增加了若干淡淡的划痕而已,因此也就无法进入沦波舟拿到宛渠人那可极大延缓凡人衰老速度的白色似丹之物。”
“秦王要求加快推进已耽搁数月的工期,并在旁边挖三百丈,令人惊叹的是,三百丈范围内仍是‘铁底’,嬴政于是命令李斯让工匠以这无比牢靠坚硬的沦波舟巨大外壳为底筑造陵墓,并在这外壳上看起来若干像是‘门’的纹路附近预留前往墓室的通道,以供那万中之一的可能!”
“万中之一的可能!”我不自觉地重复了这句话。
我脑海中开始脑补出一个场景:如果宛渠人后来找到了这艘失事的沦波舟,他们定然有进入的方法,也必然无法忽视这上面的巨大建筑,肯定也会注意到建筑底部和沦波舟外壳若干位置刻意预留的通道,那么他们会怎么做?是否会理解这座宏伟的建筑?是否会理解建筑主人的不朽雄心?是否会尝试进入嬴政地宫?是否会实现嬴政的愿望——唤醒并使其长生?
也许是这个想象场景太过离谱,也许仅仅是午夜的寒意在加深,我不由的打了几个哆嗦,把手放在嘴边哈气取暖。看了下腕上的手表,现在已经凌晨2点多了,实在是太晚了!
我在搓着手,脑子又还在故事中,两人一时竟无人吭声。又过了一阵儿,除了后面语速变快外,神态一直“管理的很稳定”的上官丹罕见的露出了微笑,然后“慢吞吞”地说:
“乔老师,村野传说实在冗长,耽搁你休息了。其实到这里也差不多了,我们明天有空再聊吧!”
“哦,好吧......”他说故事不多了,我犹豫着要不要听完,明天,哦,今天!今天天亮了还不知道多么忙呢!导师和师兄的要求和态度已经再明显不过说明这是个大活儿!
“是有点晚了,您也好好休息,嗯,不过我还是想知道最后侍卫去哪里了?不会被李斯或者秦王嬴政......”我还是问出口了。
未等我说完,上官丹打断我的问题:
“别忘了那位侍卫有着比他人更多的时间去阅读、去观察、去体验、去等待。这使他也比他人多了一些或者说多了一点点儿、却足够有效的生存智慧!”
“哈哈,那就好,我还担心您这个村野传说明天没有了呢,虽然从专业角度看有些说法难以考证,不过作为故事真是太精彩了,明天我还想继续听呢,你知道吗,我在上专业课和模拟田野作业的时候,自己也经常会对古人这些只言片语或挖出来的有限实物进行联想,教授也不反对我们这样思考,但要求我们的设想必须有理有据。不过您讲的这个村野传说我觉得又有意思,又有可供思考的地方,合适的时候我可以和教授讨论下,比如你这个传说中的假定地宫的‘铁底’是巨型沦波舟的外壳,那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地宫中那么巨量的水银现象了,沦波舟可以理解为一种可在水中、地下、空中自由活动的高科技飞行器,作为一种全域飞行器,它应该具有组合式推进系统,那么它具有汞离子发动机的推测则非常合理,我们现在还有研究汞离子发动机的,只是由于汞的毒性而不得不使用替代物氙气,有理由猜测科技高度发达的宛渠人能够做到极致发挥汞的优点而有效控制其弊端。这个推测也是符合逻辑的,类似的例子就是我们现在对核电站的有效管理。再比如宛渠人说的他们故乡在‘咸池日没之所九万里,以万岁为一日’,他们的一日等于我们万年这个说法,现在有科学家猜测宇宙的三级文明很可能居住在黑洞附近,因为黑洞附近有一个稳定的区域,叫做柯西视界,这个区域中时空区域稳定,虽然会受到黑洞的影响,但不会直接被黑洞引力撕碎,也不会带来更多问题,而且黑洞可以扭曲更多的时间,柯西视界的一秒很可能就会是地球的千万年。对了,按照这些科学家的说法,我们连一级文明还没有达到呢。”
我承认我竭力说出我对这个故事的喜欢、并举例赞赏其中逻辑有合理性的一面,实际有希望明天上官丹接着给我讲的成分在,让他觉得我不是在敷衍。
上官丹点点头,此时完全恢复了白天时那样淡然、诚恳的样子,起身表示感谢,
“嗯嗯,谢谢乔老师,时候不早了,您也早点休息,我先回去了。以后有机会再聊。”
送走上官丹,这个奇异故事、宛渠人、沦波舟、楚怀王、侍卫、丹、犀武、李斯、秦始皇等等这些人物仍在我脑海中不停旋转、闪现,他们似乎在说话,有时候还在激烈争吵,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昏昏睡去。
五、天亮以后
“醒一醒,醒一醒!”
我被两位师兄推醒,糟糕,我一定是忘了设闹铃了,我赶紧找手机,师兄把手机一把塞给我,原来他们起来了叫我并替我关的闹铃,闹铃没有叫醒我!唉,昨晚睡得太晚了,我一边自责,一边摸着隐隐作痛的脑袋。
“先别洗漱了,赶紧到教授这儿来,他最讨厌迟到了!”师兄不停催我。
我晕晕乎乎和师兄们往教授的工作间走去时,看到上官丹的帐篷没有亮灯,环顾四周,也没有看到他在哪里。
教授给我们布置好今天的任务后,文物局同志和村长也赶来了,于是紧接着和他们商议今天的事项安排和工作清单,师兄们出去准备了,我在旁边做记录。
看到人群中还没有出现上官丹,我忍不住插嘴问了村长,村长说:
“今天早晨我在村委会门口看到了丹留的字条,他说湖北老家有事需要他回去两周,其实前几天就该回了,就是为了等你们专家过来他得介绍情况。现在完成任务了,他就一大早赶回湖北老家去了。”
“啊......”我非常惊讶,也有点失落,还有点后悔。
他的传说还没有讲完,我还有好多问题想问他呢,本来想着有些事情需要自己整理下思路以专业角度提出问题,既问张教授,也要问上官丹。这下只能等他回来再说了。
接下来的几天果然如师兄们说这是个大活儿,每天从早到晚挖掘、清理、归类、记录,不知不觉过了两周,有一天我在地里用小毛刷耐心的清理新发现的一片竹简,当我看清上面残存的文字时,我突然意识到上官丹再也不会回来了。
“......送炭老翁入相府,遇丹。老翁惊诧,言丹为彼幼学之师。丞相乃差人寻丹,不知所踪......”
是顿悟亦或仅仅是过于疲倦,我一下子坐倒在旁边的椅子上,我不由抬起头放松下颈椎,看着天空变幻着、流动着的云朵有些发呆,感觉这天空好像变成了海面,我是大海里一条鱼,一条突然想知道海面以外是什么的鱼。
也许数十年后,那时退休的我已衰老、迟钝,每天必须在小区楼下晒晒太阳让自己舒服一点点,一天又一天。终于有一天某位路过的中年汉子会停下来和我打招呼,告诉我他的名字,如果我的耳朵还能听见的话,我仍然会很乐意听他继续讲故事......
我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