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壹 】
我是一只游荡在荒山疏林之中的野鬼，但我有家，在一棵干枯大树的树洞里。当我累了倦了的时候，就躲进里面悠哉悠哉。
此树生前乃山中一霸，身材雄伟挺拔，枝繁叶茂，傲视一切，包括匍匐在它脚边的小小道观。且根茎和山脉相连，日积月累中已有了些许灵气。只是天妒英才，数十年前一个闪电击灭了它的蓬勃生机，葬送了它的大好前程。
三天后，我来到了此大树的面前，此树仍高高耸立，似乎精神不灭。只是叶已黄，枝渐枯。但枝干依然坚挺，无形的精神依附在有形的身躯上，多么完美的结合。
我在此安居了下来，闪电劈出的洞就是我的新家。虽然我和大树都失去了生命，但我们之间并没有彼此可怜，相反，更多的是惺惺相惜。
大树因为我的到来而意志再生，追求不灭，努力修炼，立志成为山中第一位树精。而我生前为人中豪杰，威震乡里。
平白无故被县令家的二公子打死后，来到阴间，阎王摄于我的威名，惟恐我抢走他的阎王之位，将我拒之于奈何桥头，不敢接受。于是我便来到这荒山之中，做了一名鬼雄。
再说那座道观，独自久居于深山之中，虽然百年未修，破败不堪，但仍然坚持站立的姿态，绝不倒下。只是多年来未居一道，未来一人，太过冷清，连我也很少进去。
直到一年前才有一位穷困潦倒的道士来此定居，小道观也有了些许生机。虽仍冷清，但较之以前已热闹许多，我也渐渐去得勤了。
此道士命运颇为坎坷，幼时父丧母弃，成为孤儿，不再有人爱他，他也就不爱了自己。走街串巷乞汤讨饭之后便游手好闲浑噩度日。
十八岁时一次讨饭未果被人大骂一顿后幡然醒悟，意识到自己已到自力更生之时，无一技之长终难生存，饿死或病死等不善之终便是必然结局。恰好镇外无机山上有一老道，遂痛改前非，决定上山学道。
但此君上山三年学而无术。下山时师傅看在他三年来任劳任怨，挑水劈柴烧饭一条龙服侍自己的份上，便给了他一张灵符，条件是从此与他断绝师徒关系，以免日后败坏自己名声。但若他日相见，可以朋友相待。
下山后此君来到另外一个名叫清风镇的地方，深感世道不乱，命运不堪，谋生仍难。遂重拾旧业，恢复原貌，又开始游戏人生，得过且过。
只是有了那不精的一技之长，境遇渐渐的比起以前稍有改观，这一切都应归功于那张灵符。
此灵符之灵力不可小觑，带上它任何鬼怪都不能靠近于十步之内。所以每次捉鬼，此君装模作样疯疯癫癫俨然一位真道士在灵台前舞了一会儿之后，只需靠近被鬼附身之人，鬼即仓皇而逃。
此君的原则就是：来一只，驱一次。来两只，也驱一次。若回来，再驱一次。不求一劳永逸，只愿一招保永逸。
如此一来二去，人们自然对他交口称赞，奉若神明。所以虽说此君经常装模作样，却也混得有模有样，过了几年滋润日子。
美好的生活虽然很少突然消失，却经常在不经意间被时光慢慢消磨掉。时至今日，此君的灵符由于保养不好，已少了些灵气，多了些老气，破旧不整，难以见人，对法力高强的鬼怪已没有多大的威慑作用了。
在几次捉鬼失败后人们就把他赶走了，全然不念他以前的功劳。此君也就带着未被搜走的不多的积蓄踉踉跄跄，失魂落魄般地离开了。也就来到了这荒山之中的道观。此君破罐子摔了也觉可惜，便将灵符贴到自己的背上，吓不跑鬼，自保还足以。
【 贰 】
这些情况都是在我和道士第一个推杯换盏，把酒言欢的夜里，他略带伤感地向我诉说的。
什么？问我一个野鬼为什么敢和身贴灵符的道士如此亲近？
嘿嘿，别忘了本鬼乃鬼中之雄，此灵符之咒语已被我很轻易地破解了，即便贴在他身上也对我没什么作用了。
当然，本鬼也是心地善良，从不害鬼，也不伤人的大好鬼雄。况且道士以前捉鬼之时，只是驱鬼，并未捉鬼，自然他也没这个能力。
每夜如此畅饮，我们感情大近，推杯换盏间推心置腹，互述心事。不消几日，我们已称兄道弟，亲密无间。也算为道士和鬼之间消除隔阂，和平共处树立了一个榜样。
在一次饮酒中，道士听着屋外的虫鸣声，面笼愁容，沉默不语。我静静注视着他略显疲惫的脸，上面有些灰尘，像荒芜的土地。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手轻轻抚摸着窗台，脸庞在清冷的月光下，呈现出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沧桑。
这一瞬间，我觉得道士真的很压抑。我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望着窗外，只有点点浓黑，片片淡墨，寥寥数星，几声虫鸣，并无特别。
道士转过头，看着我。我发现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泪水在打转，却一滴也没有流出来。
突然道士很悲恸的放声痛哭。
我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他单薄的身体由于痛哭而颤栗着。我抱着他的双肩，让他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痛痛快快地哭，痛痛快快地流泪。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止住了哭泣，抬起头，擦了擦仍留在脸上的泪，苦笑道：“让你见笑了。”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看开点。”
即使是无人知晓的夜宴，也要花钱，道士本就不多的积蓄很快花得精光。之后我便捉些野兔、鹿等拿到镇上去换些酒钱。
只是身为鬼，太阳底下不可多待。天拂晓时动身，待到天黑后才能返回。须速去、速回。
宴饮过后，我安顿好烂醉的道士或谢绝清醒时道士的再三挽留，仍然回到我的树洞，和大树讲起这一天的经历。
已丧失言语能力的大树只是默默地听着，听到有趣的事情，大树也会会心地笑，虽然没有声音，但我感觉得到，多年的相处已让我们心有灵犀。
在讲到道士的事情时，我感到大树的心情也很沉重。此时大树还未修炼成精，只是一棵树，还是一棵已枯死多年，仅留一副空壳的树。但它也有情感，有喜怒哀乐，也会为别人的幸福而快乐，会为别人的痛苦而悲伤叹息。
【 叁 】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着。
大树开始有了第一缕灵气，甚至有尖尖的绿色探出来，淡淡的绿色点缀在粗壮的枝干上，显得很滑稽。
我待在阳光下的时间也长了，腾身之术也已练成，以后再去镇上已方便许多。
只是不知道道士的道术是否提高，看他强装平静地外表下有些沧桑的脸，紧锁的眉头，以及和荒山融为一体的神情，我不便多问，他自然也不愿细说。
但就如世间的生死轮回，朝代更替一样，日子不会一直平静得如缓缓流淌的溪水，总要有些特殊的事情发生，仿佛只有如此，才不枉此生。
终于有一天，我和道士喝完酒后，清醒着的道士告诉我说，他不想再继续这种生活了，几年来他从未醉过。
他以为醉了，就忘了，可以睡个好觉，但他做不到。每夜就这样痛苦地清醒着。越清醒，也就越痛苦，对自己的无能也就越憎恶。
于是，每当夜深之时，在道观之中，道士都会依靠着零零星星的记忆苦练道士。只可惜基础太弱，收效甚微，但这怪不得他，跟着无能或者无德的人学习，到头来也只能无能无得。
即使如此道士也不曾放弃：风吹松枝虫低鸣，一片诚心苦修行。若问成果哪里来？三百六十日夜中。
结果也就是那句老话，苍天不负苦心人。道士的道术，在我看来，总算有了突飞猛进。
我对此并不诧异，从他的日渐苍老和沉默中就可以看出大概，心苦的人往往活得是最辛苦的。
我只是没想到他酒量如此之大，竟然达到了千杯不倒的地步。可能这就是上天对失意之人的奖赏吧。
既然痛苦了，逃避终归不是办法，那么就彻彻底底地清醒着，痛着，痛到了头，迈过去，也就好了。当然迈不过去死了也属正常。
【 肆 】
一个月后道士决定下山。背上仍贴着那张灵符，说有它在就觉得自己是真正的道士，多了几分自信。
也就在那天，大树可以和我说一些简单的对话，我也把他发出声音的地方当作他的脸，此也是他经脉汇聚之处。
第二天，道士随太阳一起进入了清风镇上人们的视线，对于太阳的出现，人们自然不会惊奇，惊奇的是人们对于道士的重新出现也不惊奇，而且似乎道士比太阳更容易被人们忽略。
道士想证明自己，但可悲的是，数载已过，镇上的人们已淡忘了他。现在的他略显苍老，与刚下山时的年轻气盛已判若两人。即使站在大街上，也很难被健忘的人们认出来。
这年头儿，你越老，别人就越相信你是行家，有经验。
道士第一次真正的捉鬼大获成功，旁人纷纷称赞道士道术高超，一位老者说：“有些事情，还得靠我们老年人，经验是学不来的。我好像记得镇上以前来过一个年轻的道士，根本不行，没几天就灰溜溜地自己走了。”
道士本打算将捉到的第一只鬼打散魂魄，彻底消灭。但想到了我，意识到鬼也有善恶之分，此鬼的性行并不算太恶劣，因此仅仅抽掉了此鬼传递邪气的经脉，让他无法继续危害人间，便放于山林之中。
道士似乎又开始了一帆风顺的生活，日益得到人们的尊敬。但平静地水面下总会潜藏着一股股汹涌的暗流，层层柳暗花明之后，危险悄然降临。
镇上首富孙员外家的千金传言被鬼附身，整日昏睡不醒。众人都说这是孙员外为富不仁，天降厄运，惩罚孙家。
其实孙员外家并不富裕，只是镇上民风淳朴，人们普遍只求温饱，却不愿意看到别人比自己生活得好。加上孙员外乃外地迁来者，虽说平日里也做了不少善事，但人们仍不免对他心存芥蒂。
出于职业道德，道士不管这些，执剑前往。
初战告捷，附身之鬼被轻易捉住，道士因此认为此次捉鬼和平常并无大异，放松了戒心。
孙小姐也已醒来，除了口渴腹饿头微晕之外，并无太大不适。道士嘱托几句后便起身告辞。
孙员外亲自送道士出门，感激之言不必赘述。黄金白银自不会少，道士谨守职业道德，并不多拿，孙员外也不硬给，只是直夸道士道术好，人品更好。
还未踏出大门，便有仆人慌张来报，小姐吃饭时突然口吐白沫，昏厥在地。
道士急忙来到孙小姐房内，只见孙小姐面色苍白，一摸手臂冷似寒冰，但脉搏却在正常跳动。道士当即向孙小姐体内输入了几缕真气，却丝毫不见起色。
道士还未遇见过这种情况，有点慌，旁边孙员外更慌，颤声问：“小姐怎么了，有危险吗？”道士沉重地点了点头，说“是的，小姐情况很不妙，要做一场大法事.。”孙员外连忙说：好好，只要能救小姐，怎么都行。”
第二天正午作法开始，只见道士手执长剑阔步走上法台，真本事真不是能够装出来的。道士口中念念有词，手中长剑舞得目难直视，让人眼花缭乱。直到夕阳西斜，作法才结束。
孙小姐面色逐渐红润，但仍昏迷不醒。道士并无十分把握，为防万一，当天夜里就和小姐一起守在小姐房内。
【 伍 】
道士走后，我经常独自在山中闲逛，大树仍不能说太多话，但身上的绿芽明显多了。偶尔我也会到镇上瞧瞧道士的情况。
令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那位孙员外就是数十年前纵容他的儿子打死我的县令，被同仁挤下台后，嫌回老家路途遥远，便来此清风镇定居。
不过听说他后来很是感到惭愧，痛扁了儿子一顿，并且善待我的双亲，直至他们相继平静地离世。
虽说当时我也觉得此仇不报，做鬼也不安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力不从心。
而且除去此事，他并无大恶，还称得上是一个合格的父母官。所以，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也就原谅了他。
让我真正吃惊并且后怕的是：我发现了恶六魔的踪影。
恶六魔是周围三县六山十八镇的鬼霸，且鬼品恶劣，无恶不作。只是他很少亲自出手，大鬼物自然也要有大鬼物的风范，一般小事，小喽啰们去做就可以了。
回去之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大树，大树说他有点担心，这回道士怕是遇到了大麻烦。我也深有同感，说：“明日我再去打探一下情况。”
大树让我切记并转告道士：汝等绝非恶六魔之对手，若遇到他，自保为要，莫要枉送性命。我点了点头，大树说完这些已气喘吁吁。
第二天东方刚露出鱼肚白，我即动身，现在我已经不惧怕日光了。来到镇上，太阳也露出了头。
我腾身来到孙府，径直进入孙小姐房内，发现道士很不雅地趴在地上，拥抱着大地。道士似乎感觉到我的气息，轻轻哼了一声，又晕了过去。
我走过去，看见他嘴角还滴着黑血，便知恶六魔来过了，且刚走不久——即使我早来一步也没用，只不过徒添上一条鬼命而已。
我扫视了一下房间，孙小姐仍躺在床上，脸上毫无血色。旁边还倒着几位婢女。我现出人形，用法力唤醒了一个婢女，告诉她不必害怕，我是道士的朋友，想知道事情的经过。因为以恶六魔的手段，绝无留下活口的可能。
婢女告诉我：自昨晚她们就和道士守护在小姐房内，天快亮时，突然窜出一道黑影直扑道士，道士也随即挥剑抵挡。但黑影武功很高，几招就把道士打跑了，连道袍都抓破了。我吓坏了，一直呆在那儿。
就在黑影要置道士与死地时，似乎注意到了道士后背上一团破旧的黄纸，走过去看里看，随即很慌张地逃跑了。跑时挥了一下手，我们就都晕过去了。
我知道了，是那张灵符救了道士几人。恶六魔怕惹上灵符的主人，赶紧逃之夭夭，估计短时间内是不敢再回来了。我察看了道士的伤势，他活下去的希望，依然很渺茫。
【 陆 】
我抱起道士走了出去，不顾身后已乱作一团的孙府。我展开腾身之术，先带着道术回到了树洞里。
让大树也察看一下他的伤势，以便商量救助事宜，毕竟大树见多识广。但树洞里阴气太重，道士身体虚弱，自不宜久待。我又将他送回道观，我知道，他对这个地方，还是有感情的。
我向道士体内输入了几缕真气，过了一会儿，他缓缓睁开眼，问：“孙家大小姐怎么样了？”我安慰说没事，恶六魔打伤你就跑了。
道士苦笑了一下，又四处望着我们经常把酒言欢，推心置腹的这间屋子，说：“把它们都印在我的脑子里吧。但愿来生，我还记得，还来找你，还在这里喝酒聊天。”我笑着答应，泪水却流了出来。
我回到洞里，对大树说：“道士伤的很重，恐怕真的救不活了。”大树沉吟了一会儿，说：“把我的灵气拿去给他吧，应该有用。”
我急道：“不行，那可是你上百年的修行啊！要拿就拿我的吧，反正我是阴阳都不接收的，也虚度了这么长时间，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大树说：不行，你的阴气太重，道士承受不了，若强行输入，必会导致经脉断裂而死。还是拿我的吧。毕竟，人和鬼，始终只能背道而驰，阴阳相克。妖和人，还是可以殊途而同归的。
大树开始向我体内传输灵气，丝丝的清凉缓缓进入我的身体。我扭过去，看见大树的皮肤开始一块块的干枯，脱落。我封闭了经脉，说：“留一点吧，救人也不差这一点，你还可以重新修炼。”说完即腾身而去。
来到道观，道士已经昏过去了，我把大树的灵气输入到了道士体内，安顿好他，便赶回去了。
大树的新叶已经枯了，树皮也脱落了大半，依旧粗壮的枝干孤独地立在那儿，干枯的枝条向垂死的老人的手一样无力地随风摇动又咔咔地断了。昔日的威武已不复存在，只留下满地的残枝枯叶。
进入洞里，大树用微弱的声音说：“我没事。”便马上沉默了。
我仔细地察看了一遍大树的全身，知道，大树已丧失了说话的能力，要想再开口，起码等上几十年。我抚摸着大树干枯的脸庞，说：“放心吧。”
【 柒 】
再次来到道观，已不见道士踪影，酒杯下压着一张纸条，写道：“谢谢大树，也谢谢你，我走了。”我赶紧向镇上掠去。
刚来到镇上，便发现道士站在一棵树后，街上有一队长长的送葬的队伍，哀乐震天，是孙家大小姐的葬礼，两边各有一条更大更长的队伍，是旁观的人群。
我走过去，道士望着我，眼里又是泪水，哽咽着说：“我没用。”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怨你。”
孙小姐死后，孙员外散去了大半家财，这让人们很是兴奋，一时间所有的人无论男女老少蒸发殆尽，随即便聚集在了孙府门前。
【 捌 】
道士还是走了，在一个夕阳西斜的黄昏，拖着长长的身影，独自走向了远方。
我在一棵菩提树下和他道别。之后，我对着菩提树说：“我，永远都是一只鬼，永远是！”并把这句话刻在了菩提树上。
我仍旧待在树洞里，和大树讲各种事情，虽然他已经听不到了。但是，我知道，这儿，永远是我家，永远是！
我也经常去道观，回忆一下我和道士的点点滴滴。我知道，我也坚信：道士，会回来的，一定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