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表里
雪化成泥,多是初春之季乡间的景色。土路上、沟垄间行走的农人、行商体会尤深。于汴京城内的世界而言,这景色便不多见。道路司在京外多是闲饭衙门,于开封府则是一处繁华堂口:扫雪的、填坑的、拾粪的、垫土的、清淤的熙熙攘攘;持帚的、拿铲的、背篓的、抬筛的、推车的形形色色。让这庞大的城市无论雪落满天还是风摇叶舞,都那么高贵而雅致,都那么从容不迫,干干净净。
东城屋舍胜在占地宽广,于府邸中自有四季,西城屋舍则胜在精致,有的密如排屋,偏偏整齐有序,远观近赏时时得意;有的散如繁花,恰恰错落有致,左看右瞧处处喜欢。因此除了京中坐贾,也有京外富商在西城置办房舍,与诸多富贵戚里同作一处景致。
远离牛行街的飞虎巷,便是富商坐贾私宅别院汇聚之处,粉墙黛瓦,自有江南灵秀之气,与京中恢弘方正的屋舍相比别具一格,而且斗拱飞檐精益求精,亭台楼榭各擅胜场,声名远播。不惟京中官宦门第知晓,便是大内九重之中也有耳闻。
巷中门槛最高的一处宅院,正是当今崇安侯、户部尚书兼参政章叡的别业,托寄在心腹干办蒋朝升外甥张远名下。
章叡,字伯通,乃是宪庙时辛未科[1]进士,与绍圣朝宰执章敦、淳熙朝宰相章琬、大观朝宰相章矩同族,因此登科后并没有急于出仕。于士林讲学、游历天下十载,辛巳年[2]应贤良方正科出仕,典任兰台。先帝时虽小有挫折,但因为支持左丞相陶建丰的建武新政,终究是做到了宰执之位。
执掌户部后,章叡于京中偶遇多年未见的远亲,相谈极为投契,续了族谱渊源,却是同辈兄弟。那族弟便将这处飞虎巷的别院拿出来充作族产,章崇安自来守法,坚持不肯。只因不忍阻族弟孝道,临时托寄在张远名下,将来再作计较。
那族弟办事粗疏,宅中家什摆物、番姬汉女,昆仑奴仆不说,便是金、银、铜、珠也各有遗漏,大司徒不敢怠慢,一一造册收拾,几个月后才邀致同僚饮宴。建武新政以来,国用蒸蒸日上,此处宅邸自然也感同身受,终日歌舞升平。左丞相陶建丰以下,诸多故旧同僚来此,旬日一饮五日一聚。宾客嘉叹之词充耳盈脑,让章叡颇为“烦恼”。
这座京师闻名,甚至往日里热闹的有些喧嚣的宅邸,此时却安静的出奇。往来进出的干办仆役,小厮婢女都屏声敛气,步履轻快,生怕惹来训骂。
前院如此,后院则更肃萧些,几个干办盯着通往湖心亭的三条小径,远远的布置着什么,一副生人勿近的面目。
后院中的湖心亭,名曰“锦涛亭”,乃是一个苏式亭子,营造的工匠据说其先人造过醉翁亭、沧浪亭。那章参政的族弟钦慕这名号,便花了大价钱邀来兴造。这八角锦涛亭精致宜人,便是遇上风雨也无碍,反倒是一番景趣。
亭中四人环石桌而坐,只余一个光鲜的蒋朝升侍立在亭外等候吩咐。此人生的普通,眉眼皆不出众,偏偏唇上胡打理的精致,嘴角还有两颗痣,办事却素以干练稳重知名。
“南北二事明日便要有个决断。慈圣虽不曾过问,但已经派人通了消息,后日大朝会,要有个章程拿出。”章叡说道。
“南北二狄不足为虑,还是看朝廷虚实。这便如做生意,要是财本雄厚,无论是赊账还是举债,皆无往不利,各路宵小也会谨言慎行。若是让人觉得财亏本蚀,便会诸多刁难,寸步难行。惟今冗兵冗费益增,而财用不足以应变,方有今日之累。朝廷之决断还是要落在革弊兴利上。”细眉宽目、面如田字的纪源说道。
“哈,南北二狄,子清这个词用的极秒。”章叡话锋一转,“右丞所言的虽是正理,然则史陕公那里未必肯认。两北兵费,好大一笔开销。若依了你,怕是西府也要闹将起来。”
“嗯。伯通所言有理。”为首的老者说道,他看向纪源,“兵、费省而不削,这是两府成例。”
“在下失言。”
“谈不上。”章叡安抚一句,旋即看向那老者,“陶公,子清所言确是正理。南北不足虑,还是步步为营,强壮根本为上。国用丰盈时,南北二狄不过瓮中鳖。”
“鉴秋如何看?”陶建丰并没有回答章叡而是问向身旁的番禺侯、工部尚书兼参知政事范处圭。
章叡不动声色的看向范处圭,心中则存有一丝不屑和少许不满。
“朝廷此次处断,远虑近忧皆有。”范处圭边想边说,语速稍慢,“某乃番禺人,与中原、东南士绅看法可能不同。”
“但说无妨。”陶建丰笑道。
“是。”范处圭应道,“内壮根本,外制强敌,乃新政根本。此两府乃至天下有识之士所共认。”
范处圭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倘若没有南北二狄,循序渐进多半可行。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如今正需权变。陶公与史陕公都主张减税免役,若是代狄轻视朝廷而北疆不宁,便不能如意。而南海已是朝廷最重财源,雍、曹二三年内必能从蓬莱洲脱身,到时狄文泰于昆仑洲无论成败,必有纷争。朝廷壮根本是长远之计,非八年十载不能成功。而南海生乱,北疆不宁,不过两三年便见端倪,到时朝廷体面何存犹未可知,壮根本也就谈不到。”
不顾章、纪二人脸色,范处圭看向陶建丰说道:“陶公,最可惧者,乃朝廷做折中处置。”
“哦?”陶建丰点点头,“说来听听。”
“今时不同往日。朝廷威严全靠祖宗庇佑,而非百战精兵。南北二狄,朝廷若要好做,便只能有所取舍,若是犹豫不决而折中处置,只能让代狄、诸侯皆轻视朝廷。代狄秣兵厉马、教养人材,若说没有狼子野心,谁又肯信?党项人凌迫西洲,那赫楞人的大君主也被捉了去做马奴,兵威之盛,当世罕见。代狄自然不敢西向,惟今只是惧朝廷虎威而隐忍不发。两北三十万禁军,正是做此獠囚笼。狄健生父子身为岐臣,朝廷处置不便。况且北兵南向,多有病死,若不能战而胜之,更累祖宗蒙羞。”
“若是诏令真腊、交趾等国陈兵西岐呢?”纪源忍不住说道。
章叡心里鄙夷一番,静静的看着纪源,幸灾乐祸。
“狄氏专权四十年,至狄健生已历第三代。正所谓根深蒂固。早年郑公[3]和朱公[4]正是因此宽宥狄健生。真腊、占城、渤泥等国土人的确嫌恶狄氏,但其国中土人并不得势要。右丞没去过南海,所以不明了。真腊、占城境内,汉人卿相将士尤多,不少人就是狄氏的家将私兵或是奴仆子女。这些人买田置业,侵入诸国少则十年,多则三代。”范处圭摇了摇头,“子清想的计策,办不成的。”
“不错。某家人自南海也来信言说,南海真腊故地,多见汉家士商军健,几与汉地无二。将来朝廷兴兵讨逆,正可俯拾取之。”章叡笑道。
纪源虽被面驳,却也未恼,坦言道:“受教了。”
陶建丰倒是满意他的表现,不过章叡和范处圭并没有在意。
范处圭拱拱手便罢,再向陶建丰建言:“以某愚见,于朝廷而言,代狄之祸,迫在眉睫。正合兴兵讨除,以慑诸侯。岐国狄氏之祸稍远,亦不可不防。某以为可征调诸侯各军防边,五王公必各陈缓急,掩匿兵马,以此扰乱狄氏西向。或可稍缓南海生乱,聊胜于无。”
“不可。”章叡直言反对,“朝廷国用不足,一意广招诸侯,徒然自曝其短。兼且召诸侯而兵不至,是为天下笑,何存祖宗颜面?朝廷壮根本是定策,不可更易。今日之患,诚如子清所言,在内而不在外。内政不敬,外夷不宾。朝廷为本,诸夷为末。北疆安静三十年,何惧一朝起烽烟?沿边三十万禁军,慑服代狄三五年何虑之有?北兵既不能用,南兵乃至武伴当招募训练不过三二年便足以抵定西岐。其时朝廷国用充足,再广招诸侯,才是正理。”
“南兵募集训练,必广为人知,战前失机,犹为不妥。兼且兵船器械新置,不惟花销益增,累及国用,更易为诸侯所警。胜则生嫌,败则丧威,徒增兵费而结怨诸侯。不妥,不妥。”范处圭边说边摇头。
“朝廷国用丰盈,兵精粮足,诸侯何敢怨恨朝廷?”章叡有些不满,“宣庙时诸侯不过唯唯,未闻敢怨者。陶公,壮根本乃是定策,不可轻易啊。只要国用益增,先南后北亦是良策。艺祖凭此抵定中原。”
陶建丰看看三人,点点头说道:“攘外必先安内。”
“陶公,如今天下大势乃汉夷交融,诸学诸教,流布四海,傲士狂才,辗转庙堂。汉番互通有无,道理通行天下,内外之别渐消,其实互为表里。代狄虽豺狼之属,但亦通中原文字、故事,其主纪函德隐忍三十年,卑辞厚礼,有效勾践之志,不可轻视。”范处圭力陈己见。
“鉴秋不必着恼。”陶建丰说道,“且谈谈壮根本。”
“是。”范处圭缓口气说道,“既要壮根本,便首先去枝杈。某既管部,小事烦工多所罢去,只是河工虽停,但只好做权宜之计,不可长久。幸好骆寿阳识作,今年肯拨二百万贯,部里人心总不至于散掉。”说完范处圭向纪源执礼道谢。
“工部仰靠大工,新政以来委屈了鉴秋啊。”章叡叹息道。
“士大夫忧劳国事是本分,委屈谈不到。”范处圭摇摇头,向陶建丰说道,“如今工部里多有官营矿冶,除却邵武、太平等地金银矿坑,其余矿冶多不能课足,一者官吏贪滑,二者刁民难治。新政以来,课额去年最高,亦不过祖额[5]六成。比之宣庙时尚不足一半。宪庙以来,累售佳矿,弥补国用,如今铜、锡所余矿冶仅足军用,骆寿阳那里渐渐引西洋与东洋金银为储,铜储次第而削,冶炮局很是艰难。为今若要壮根本,还需多探采矿业,尤其是石炭矿与铁矿,军储久渴,仰赖招标和买,不是长远之计。”
“矿冶出售行不通?”纪源问道。
“很难。”
“滑吏刁民,固然可以用王法绳之,不过堵不如疏。”章叡开口说道,“以某看来,余下的矿坑冶所既然不得售,不如改为官督商办,骆寿阳那里说了几次矿冶民课远高于官课,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骆家自有石炭矿与石油矿。”纪源说到一半便止住。
“诚然如此,不过正因有实效,他才敢夸耀罢了。若是官督商办,刁民滑吏自有商贾去处置,朝廷不必困于庶务,而民课远高于官课,军储亦得充足。余者递补官用与大内,总算是为君父分忧。”
“官督商办,倒不是新法。”范处圭点点头,“嘉和时便做过,只是岭南士林间谈起,对此颇有微词。”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陶公行新政,正是要革除旧弊,嘉和旧事,不足为虑。其实不惟矿冶可以官督商办。”
“不错。官营行社也可。”纪源说道。
“子清知我。”章叡笑道。
“官营行社何须官督商办?民间行社远过官营……”说道一半,范处圭倏地站起来,“陶公,开放钢场是饮鸩止渴。”
陶建丰不置可否,纪源则跃跃欲试想要辩驳一番,不过章叡比他更坚决:“鉴秋莫要危言耸听。某先告罪,直言不讳处,且先体谅。官营钢场每年虚耗国用,不能增益反而亏蚀,市面上南海钢比比皆是,钢禁形同虚设,而且诸侯益轻朝廷,与代狄作勾结。今日局面,便是代狄胡众用钢反倒比中原汉民便宜。鉴秋既然管部,总要体察实情。官营钢场与矿冶相类,刁民滑吏丛出不穷,各种名目套取钱财,名曰‘研究’,实则私储。宪庙时河工偶停,工部便要闹几番,但建武以来,各种‘研究’名目套取国用,又比河工少多少?”
“钢、铁有别。工部所留官营钢场,所产皆钢,非民间行社‘钢铁’能比。若是讲汉民用钢,定然超过代狄,因为诸侯所售‘南海钢’,多数是精铁,代狄别无他选,只能吃这哑巴亏。朝廷在辽南置旅顺军,与登州军相呼应,岂无深意?”范处圭从容答道。
“至于刁民滑吏,不惟官营矿冶、钢场,府、县、州、军何处没有?自待王法绳之。若有刁民滑吏便要托付商贾民营,君父要我等士大夫何用?究竟是士大夫为君父分忧还是商贾为君父分忧?”范处圭言词锋锐,“铁禁早开,民间铁价比宣庙时倒是涨了一成。商贾逐利,初时彼此相竞,揄扬声名而伪作低价,一朝得势,三五成群,联行结社,物价反较官营时还高。佛山铁,天下行。某元自广州,于佛山铁最熟。其能销行天下,便是同质价低,同价质高。这并非佛山钢铁行社都是仁人君子,不过是交趾、韩国、周国等诸侯不断输入物美价廉的南海铁所迫,不得不为之。”
“石燕公开盐禁,至今盐价三百年未曾加增,官府屡发盐债得用。民营行社自有其妙用,诸铁行社有小人作梗,未能使朝廷得益,不足为信。石燕公成例才是正途。契丹溃灭五十载,辽盐早已绝迹,而盐价未增,可见一斑。”纪源反驳道。
“盐与钢铁不同。”范处圭摇摇头,“右丞有所不知。盐分两类,一者海盐,须得煮或者晒;二者矿盐,需得采掘。矿盐有时而尽,海盐循环无穷。沿海诸盐场的原料便是海水,无论煮盐还是晒盐,海水总是取之不竭,而且一石海水在京东路制多少盐,同样的工艺在福建路也能制多少盐。冶铁炼钢则不同。铁矿各有优劣,而且矿石并非海水,必有穷尽。三五年之内,有多少铁矿坑,能出多少矿石是可以算出来的。彼此工艺相同而原料不同,所得铁料多少也不尽相同。若是民营,人心自然取优弃劣,而铁矿产量并不能像海盐一样随时加增。如此一来,铁矿石便要涨价,越是好矿石涨得越多。”
范处圭苦笑着看了看沉默不语的陶建丰,继续说道:“铁矿既涨,民营行社若要不亏蚀,便得涨铁价。所以开铁禁以来,铁价初时虽跌,但却越来越高。如果开放钢场,民间技艺不足,难免糟蹋矿石与铁料,只怕钢量减少,价格反而更高。军用不足,国用亦不足。此时贸然开禁,弊大于利,与饮鸩止渴无异。”
“我辈以天下为己任,一时险阻,岂能趋避之?”章叡不以为然,“正因行钢禁,所以民间才技艺不足,若早开钢禁,何以有今日?鉴秋所言,实在糊涂。士大夫与国同休,是因为肩负社稷,为百姓谋福,为君父分忧。商贾亦百姓,我辈自当一视同仁。”
“不错。商贾出于百姓,人称贩夫者是也;商贾亦出于士大夫,人称儒商者是也。士大夫亦出于百姓,人称耕读是也;士大夫亦出于商贾,人称豪右是也,此辈前有管夷吾、后有糜子仲,本朝不禁商贾子孙科举,亦是法先王德政。高庙时便有唐工部这等楷模。可见自古以来,百姓与士大夫互为表里,商贾亦如是。自当一视同仁。”纪源说道。
“国计托于商贾,势要付与豪强。实在是我辈之耻。”范处圭没有再辩,只是看向陶建丰说道,“国事日艰,乞勿轻断。”
[1]即西元1331年。
[2]即西元1341年。
[3]宋宪宗左丞相郑全仕,字长卿,封闽国公,谥“文忠”。
[4]宋宪宗枢密使朱显,字子明,封鲁国公,谥“武穆”。
[5]宋朝历代矿冶祖额各有所指,此处祖额是指崇宁(1104-1127)年间的矿冶平均课额。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