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月漱玉
一
初次见她，是在她刚来到那家英国IT公司的时候。她穿着一身样式简单的淡蓝色的职业套裙，一头黑瀑般的秀发直垂腰间。人力资源部的同事向各位同事一一介绍她，待到他的办公桌前，他正忙活着一份策划，匆忙的从电脑上抬起头来，礼貌地点了点头，正碰上她清澈如湖水般的眸子和百合花一般的笑靥，他顿时呆住。居然忘了自我介绍一下。
她的办公桌被安排在公司的最外面，同事们进进出出，都能经过她的身边。他时常借个机会就出来一趟。为得是能看她一眼。
一天早上，她开机，QQ自动登录后，忽然弹出一个对话框，上面写着：“早上好呀！茉莉！”茉莉是她的网名。她去看对方的署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沧海一笑。她皱着眉头仔细想了很久，也没记起自己有这么一个网友。这个QQ上除了同事就是老朋友，她轻易不会加陌生人。她问：“你是哪位？”对方故作高深：“你的朋友啊！”还打来一个笑脸。她问：“我什么时候加的你？”对方：“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她有点生气了：“快说吧，你是谁？”对方说：“沧海一笑是也！你只要记得我是你的朋友就行了！好了，该上班了，你的领导该叫你去讨论新的活动案了，准备一下吧！”她登时明白，这个人是她的一个同事。但是谁呢？她加好友都要审验身份再通过的，这个人用什么高招才跑到她的QQ好友组里来的呢？真让人纳闷。
自此后，这个沧海一笑天天来跟她聊一会儿，天南海北、历史人文、明星私密，无所不聊，有时候，还来告诉她今天他的心情，也包括他吃了什么午饭，在哪吃的。她总是淡淡的应上几句，有时候忙起来，就由着他一个人在那说，连一个表情符号也懒得打过去。
二
初次见他，她记得是在一个夏天的早上。她赶时间上班打卡，冲进电梯，人就要满了，有人按了关门键，电梯门缓缓关闭。正在这时，一只手飞快地从外面伸进来，硬是把电梯门撑开，一个庞然大物挤了进来。
那便是他。其实他并不胖，只是他穿得是户外服、登山鞋，背上还背着一个高出他一头的登山包，太臃肿。如此酷热的天气，这个人穿成这副样子，又背着这样的行囊，必定是刚刚从遥远的野外回来。其他人都身着上班的正装，唯有他一身野外的行头。他的脸正好对着靠在电梯间的她，他便笑了。她看着他的脸，眉眼俊美，络腮胡子一定是好几天没刮了，足有几寸长，浓浓密密地从白净的面皮里钻出来，倒为这张脸增加几分英武之气。仅凭一点点印象，她便断定这个人是她公司的同事。但是却怎么也想不起名字。面对着他的笑容，她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算是一个回报。
电梯缓缓向上滑去，空气粘滞笨拙，夏日的酷热让人汗流浃背。22层到了，他先走出电梯，接着是她和其他的同事，在出电梯的瞬间，她闻到了他身上青草和鲜花的气味。一个同事追上他，说：“真去西藏了？这才回来？”他边走边说：“是啊，刚下飞机。假期截止到昨天，今天必须赶来上班！”她一听，顿生羡慕之情，西藏，一直是她心驰神往的地方，那是人生的圣地，前面走着的这个人，居然就去了。她想追上去问问他在西藏的见闻，但又感觉太唐突，终于还是没有如愿。
三
因为电梯里的相遇，他们相识了。她知道他是公司另一个部门的策划师。那时候的她，性格看上去开朗，但内心矜持的很。好些次，在公司的年会上，圣诞节的PARTY上，他有意地过来跟她说话，她都很不好意思，以至于二人常常无话可说，只安静地呆着，氛围局促而尴尬。后来，他只好讪讪地离去。原本，他也是有些害羞的。两个害羞的人呆在一起，可不是没有话说么。
后来，她有了男朋友。
后来，他离开了北京。回到他的家乡西安。
走之前，他曾来到公司，在她的座位后面站了很久，等她发觉了，惊愕的看着他的时候，他才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拿着鼠标划来划去，好像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在他离开以后，沧海一笑也不再经常来跟她聊天了。她也几乎把这个网上的同事遗忘，直到有一天，他又在QQ上闪烁，他说：“我回到西安了。安好，正在开创自己的公司。很想你们。”
她才知道，他就是他。
她问：“你是怎么到我的QQ上来的？”他发来一个诡秘的笑脸，说：“为了能让你加上我的QQ,那天我天不亮就去了公司，打开你的电脑，把我加成了好友。”她问：“你是怎么在知道我机器密码的？”他又诡秘的笑了，她发了一个怒火燃烧的脸过去，他才说：“千万别生气。我找网管查的。再说，公司里工作的电脑不用设密码，设了网管也能解开。”虽然给他发去了一个地雷，表示她的生气，但在网络这端的她，却是笑了，为他对她的那份用心。
后来，她结了婚，有了儿子，他也娶了妻，有了女儿。他们在网上互相看过对方的家人，了解对方的近况，知道对方的秘密。
西安到北京，很远，少年到中年，却很近。这一别，居然已是十三年。
四
十三年后的一天，他忽然对她说，他最近要来北京，要见一见她，这是他多年的一个梦。
她对着电脑上的白屏黑字，默然无语。
十三年，这是怎样的十三年。她由风华正茂、风姿可人的青春少女，变身为一个满面沧桑的中年妇人，由一个出入于高档写字楼的白领美女变身为一个凡事以儿子为重的全职母亲。往昔的繁华旖旎统统归作背景，她的鲜活只存在于一日三餐和儿子的笑脸之间。她揽过镜子，看到一双失去光彩的双眼，以往湖水光波不复再现，她把嘴角弯起来，却难再寻那个百合花的笑靥，眼角的细纹却层层地堆积起来，积成一个刺目的存在。
老下去的，又何止是容颜。她的内心，在这十三年里有着沧海桑田的变迁。人间世道的种种寂寞和悲苦，她都一一历练过，承受过。为了儿子有一个安稳的家，她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和努力。现在的她，犹如深深的大海，表面上平静如玉，内心里，却时时翻滚着寂寞和悲怆的浪潮。
她知道，虽然他事业有成，功成名就，却也不幸福。他那个女人，从来不管女儿的生长，从来不关心家人的死活，只爱他的金钱。
她知道，他是一样的寂寞和悲怆。她也知道，他来，正是因为他一样的寂寞和悲怆。
寂寞找到寂寞，或许不再寂寞。悲怆找到悲怆，或许不再悲怆。
怕得是，寂寞碰到寂寞则是更深的寂寞，悲怆见到悲怆，也是愈加的悲怆。纵然，他知道她和自己一样，是向往着人迹罕至的田园生活的人，又纵然，她也明了，他和自己一样，是内心存着丰富感觉和浪漫情怀的人。
但是，十多年的风霜，让他们早已不是过往的那一个。
过往的那些记忆，经过心灵一遍遍的回味和咀嚼，已经酿成一壶芬芳的美酒。如果冒失的打开盖子，岂非让酒失了真味？
更何况，即使打开了这瓶值得一醉的好酒，好好的醉上一回，不是总还有醒来的一天？她能不要儿子么？他能不要女儿么？孩子们总是要那个家的，即使它不是那么温馨可意。要知道，酒后清醒的空虚和无聊才是最难捱的啊。
想到儿子，她的心疼起来。想到儿子，她便明白自己该怎么做。她眼里含着泪，给他回了一句话：“岁月酿成的美酒，不要轻易品尝。让我们永远做不谋面的知已吧。”
他在电脑那边，久久没有言语。
2017年修改于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