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已过,日头西斜。穆老三喝完了最后一杯酒,将身上的最后一锭银子扔在桌上,未待小二找零,便走出了客栈的大门。
他的双颊微微泛红,已然微醺。纵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江湖中人,赴死前也会做些什么来镇静自己。有人只是静静坐着,有人会去找女人,还有人找酒。穆老三属于最后一种。
他要去赴三年前的一个约定,而他并不觉得自己能活着回来。但他还是要去,必须去,虽然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穆老三拥有众多亲的表的堂的兄弟姐妹,他在其中排行老三。没有向长辈们通报,他是从神箭山庄偷偷溜出来的。
统治江湖的兵刃永远是剑,弓箭只有在战场上才能显示出它的强大。和平了太久,弓箭逐渐被江湖所淡忘,神箭山庄从战时豪门没落成了一个三流家族。直到几年前两个天才射手横空出世,才让人们重又想起了弓箭这一沙场上的霸者。
其中一位,便是穆老三。
说他是天才,不仅仅因为他天赋异秉,箭艺高超。射手在江湖上难以立足,是因为他们害怕被近身,而江湖上身手敏捷的剑客比比皆是。但穆老三不怕,因为他会灵犀一指。
未曾听说过此招有留下什么武功秘籍,没有人知道穆老三是从何习得此招,有人传言他是如陆小凤一般自创而得。但不管怎样,没有任何人的兵刃可以伤及穆老三却是事实。
不,除了一个人。也正是穆老三此次要去见的人,另一个天才的射手。
她就是扬州苏家的三小姐苏鹮。与穆老三同辈的她或许更有资格被称为天才,因为单论箭艺,穆老三完全不是她的对手。苏小姐的箭太快,快到令人无法看清。三年前穆老三曾与其切磋,但穆老三居然在她的手下走不过一个回合。苏小姐只射出一箭,这场当世两大顶尖射手之间的比试就已在呼吸之间结束了。穆老三甚至没有看清她如何出手,只凭本能用指一挡。那一指并未偏差,但那箭矢却如未受任何阻碍一般击中了他的胸膛,并将他击晕当场。而更怪异的是,穆老三只受了些内伤,却没有任何的皮外伤,甚至连外套都没有破。
苏小姐年纪轻轻,却已经是江湖上的传奇人物。不单单是因为她的箭术,也因为她的美。与两个爱出风头的胞姐不同,这苏家幺妹并不常在江湖上露面,天下男人却鲜少有人不知她的名号。她并不像其他射手一般穿紧身轻甲,却总是一袭宽大的长衣罩住了全身。但仅是露出一张倾世的容颜,已叫无数男子为之迷醉,而她的与众不同更为她增添了几分神秘感。
穆老三是少数见过她一面的人之一,但他却无法记清她的容貌。因为她太美,美到让他无法记忆。穆老三觉得,最美的事物不是让人难以忘怀,而是因为太过完美而无法让人留下完整的印象。
穆老三只记得她的眼与周旁的浅靥,因彼此都是绝世的射手,一次对视便已永世难忘。
但仅是一双眼,也常让他也不能寐。男人犯起贱来就是这样,一旦被一个女人打败,那女人在他的世界里就有了无比强烈的存在感,更不用说一个有倾城之姿的女人。
穆老三出了扬州城,进入郊外的树林,不由警觉了些,将背上的长弓摘下紧握在手中,方才继续前进。虽然江南不会有什么猛兽出没,但保持警惕是他身为射手多年的习惯。
“咔!”入林未深,身后传来枯枝断裂的声音。
穆老三惊道:“谁?”语音未散,一个急转,已是一箭离弦而出。那箭直直钉入一棵树的树干中,羽翎仍然不住颤动,一阵落叶。
树后不紧不慢地走出一个人来。
穆老三不由一愣,来人竟是不久前失踪的欧阳扬。此人本来是苏小姐的疯狂仰慕者,追求过苏小姐好几年,几个月前与她最后一次见面后便销声匿迹。现在他出现在这里,他的失踪与苏小姐怕是脱不了干系。
欧阳扬是用剑的高手,他比穆老三大不了几岁,却已是江湖上有名的几大快剑之一。
穆老三皱眉道:“为什么跟着我?”他对复姓的人总是没有好感,因为印象中复姓家族的几大门派盛产脑残。
欧阳扬道:“跟着蜜蜂好找蜜而已。”
穆老三道:“我与你有仇,还是与你们欧阳家有仇?”
欧阳扬大笑。穆老三道:“这是笑话?”
欧阳扬道:“你还不配让我动手。”
穆老三大笑。欧阳扬不悦:“我这是笑话?”
穆老三道:“你可别说你是跟着我来找三妹,你岂是她的对手?”
欧阳扬短促地笑了几声,每声都带着鼻息,表演了一个写实的嗤之以鼻:“呵,三妹,倒是叫的挺亲昵。”
穆老三道:“倒别是为了‘你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这种狗屎理由。”
欧阳扬没有回答,瞥了穆老三一眼,转身消失在叶海中。穆老三摇了摇头,叹息道:“哎,又是一个脑残。”
穆老三不再管他,继续前行。再往前,树木稀疏了些,进入一片较开阔的地带。
穆老三心道:“就是这里了。”忽而听闻头顶传来人声:“你来了。”那声音低沉又柔软,似有独特的磁性,像猫舌头舔舐他的耳朵。
穆老三寻声望去,见一人背靠树干横坐在树梢上。那人一身黑色长衫,戴着斗笠,身背一把短弓。那弓如衣衫一般通体乌黑,若有似无地泛着些紫光,弓弦雪白细若蚕丝,让人怀疑是否射得出箭矢,正是苏小姐所持的奇特武器残影弓。
黑衣人从树上扔下一个水袋,穆老三伸手接住,张口便饮。因为苏小姐没有任何必要暗算他。
这似乎是某种奇特的药物,穆老三觉得神智清明了许多,酒劲也瞬时消退了,不由问道:“你知道我一定会来,而且会喝酒?”
那人缓缓将斗笠摘了下来,道:“与我相约的人,除非死了,否则一定会来,并且通常会喝酒。我不喜欢酒,酒能壮胆,也会让人变得迟钝。我不喜欢别人在迟钝的状态下与我交手。”
再一次见到苏鹮的面容,穆老三还是禁不住愣了愣神。
他想起姐姐教过他的和女孩子交谈的法门,问了一句:“你的口脂真好看,能否告诉我色号是什么,我想买了送给姐姐。”
苏鹮以袖掩面笑得乱颤,抖下几片树叶。片刻,道:“你的酒,可醒了?”
穆老三甩了甩头,拱手道:“还是直奔主题吧,请教了。”
苏鹮也不客气,二话不说取下弓便是一箭射来。
穆老三大惊,因为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苏鹮的箭——此人根本没有使用箭矢,只是看似轻轻地拉了一下弓弦,从弓上飞出的是一道几乎凝成实质的气劲。
那气劲霎时便到了穆老三的眼前,穆老三躲闪不及,又一次被它击中胸口,倒飞出去,喷出一口血来。同样的一箭,同样的方式,同样的射击点,想不到自己三年来的进步只是能够看清对方出手。穆老三这一次没有立马晕过去,但胜负已很明显。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一箭自己挡不住,也明白苏鹮出手为什么那么快——因为根本不用抽箭搭弦。苏鹮的弓叫残影弓,那么这箭应该叫无影箭,并且是名副其实的无影箭。
苏鹮道:“如果你不能摆脱箭矢的束缚,便永远不可能战胜我。”又转向树林道:“既然来了,何不出来一见?”
后一句显然不是对穆老三说的。
欧阳扬依然是不紧不慢地走出来,道:“三少爷,别来无恙啊?”
穆老三有些好笑:“才刚打过照面,这会儿倒客气起来了。”
欧阳扬却并不理睬他,突然发难,脚下一点,已到了苏鹮面前。
苏鹮一个后跳落下地来,刚才立身的树枝被欧阳扬一剑斩落。
皱眉道:“你既然已明了真相,别再纠缠于我便是,何必赶尽杀绝?”
欧阳扬道:“你若不死,倘若世人知晓此事,我岂不被天下人耻笑?”
苏鹮笑道:“你如何是我对手,又如何是我苏家对手?”
欧阳扬大喊一声:“试试便知!”空劈一剑,一道黯红色的弧状剑气脱剑飞出。那剑气的速度超乎苏鹮的预料,瞬间便已临身。
苏鹮微惊,向侧边一跃堪堪躲过,尚未落地,欧阳扬的剑已逼了上来。数个月前他还只和穆老三相差不远,如今身法之快却令人咋舌。苏鹮身处空中无法借力,却突然诡异地一扭身,竟硬生生地避过了这一剑。
“嗤!”人虽避过了,宽大的长衫却无法幸免。苏鹮的上衣被剑尖撩到,撕开一条大口子。
“啊!”穆老三一惊,忙抬手遮眼。
“啊!”穆老三又是一声惊叫,显然什么都看见了。苏鹮身上肌肤白皙如雪,胸前却是一马平川,与一般男子无异,也没有系上江湖女子常用的束胸带!
苏鹮怒道:“你出身名门望族,竟自甘堕入邪道!”
欧阳扬并不解释,运起气劲,黯红的真气覆盖了全身,又朝对手逼了上去。
苏鹮射出一箭阻挡了他的冲势,忙后撤与他拉开距离。
欧阳扬举剑化解苏鹮的攻击,忽然听见耳后利刃破空之声,回身一劈,“铛——”剑身别开了一支实质的箭矢。欧阳扬定睛一看,见穆老三坐在不远处的树下举弓对着自己。
“看哪儿呢?”苏鹮的声音。欧阳扬猛地转回身,入眼的只有一阵强烈的白光……
苏鹮扫了一眼欧阳扬的尸体道:“咎由自取。”又转头对穆老三道:“多管闲事。”
穆老三道:“现在我也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他若不死,一定不会让我活着。且邪教爪牙人人得而诛之,你我二人只是为江湖除害罢了。只不过到时欧阳家若找上我穆家大门,且请三……阁下出面作证才是。”他想了想,还是不知如何称呼对方为好。
苏鹮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会让你活着?”
穆老三笑道:“在下只是不想死于一个脑残手中,若阁下要取在下薄命,在下自当毫无怨言。何况,阁下若有杀心,在下又怎会还在说话?”言语间已生分了许多。
苏鹮默然无言。
穆老三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侥幸道:“你是平胸还是真的……?”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苏鹮举起了弓对着他的面门。
又是一阵沉默。穆老三叹了口气,倚在身后的树干上,抬手遮住太阳。阳光从指缝流下来,碎在他的眼睛里。他闭上了眼,道:“你留我一命,我好像还是被你杀死了。”
三少爷不再回话,转身走进树林深处。良久,叹道:“你们这些……人啊……”
他差一点说成“你们这些男人”。女装大佬当久了,动不动就进入角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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