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察司记事 第三章 鲛人计

第三章 鲛人计


寒风卷着不知何处落下的枯叶触到到李鲤的脸颊,她又一次审视头上若隐若现的禁制,心底有隐约不安,却又说不上来。


在一旁的容谨指尖微颤,轻触那口棺材,棺材里边封印着他自小敬仰的恩师。他稍加收拾,掸去衣襟上的灰尘,对着棺材躬身行礼。


其实他对端木钧的态度应该很复杂吧。李鲤在旁都看在眼里,她这位师叔跑了几千里总算是给这位师叔祖收了尸,来浮澜山脉到底是为了什么,看来并没有她一开始想得那么简单。


思及此,她心下微涩,几个时辰前初见的喜悦顿时化为风中的枯叶,飘得无所而终。她这个师叔总是那么城府深沉,把所有人都推得远远的,看不穿他眼里深重的阴郁,读不懂他内心的态度。


何苦呢。


棺材猛然一挣,把战后沉默的众人都吓了一跳。容谨果断往棺上加了一道符,符上朱砂闪了一闪便暗淡下去,与此同时,棺材重又恢复了死寂。


“师父,是时候休息了。”他垂眸道。


他的语气很平静,恍如隔日又能见到那么平常,可李鲤分明听出平静下面的悲哀。她仍然执着刚刚抽出的刀,对棺材里的人一脸戒备,姿态如临大敌。而她不善的神色正撞上抬起头来的容谨。


容谨眼神淡淡扫过她,未曾停留,而后淡然道:“我们走吧。”似乎不太想与她多言。


大概端木钧之死永远是他们之间解不开的结,就算隔了十二年之久,重新想起当年端木钧之死也不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情,于她于容谨而言,都不是。但她不愧疚。再抬起眼来,眸色深深里藏不住挑衅。她当着容谨的面收了刀转身就要离开,一路向北。


“站住。”容谨语调不高不低,不紧不慢。


她可以不听,可就是停下脚步。


“去哪儿?”容谨皱眉。


李鲤顿住,咬着嘴唇不作声。


“回来。”容谨道。


李鲤满心不情愿,半晌功夫才磨磨蹭蹭转过身,瞥了她师叔一眼,撇嘴道:“我改主意了,我还是回北边比较好,省得师叔总觉得我碍眼。”


此时连越山与剑门七士被夹在这两人中间,特别尴尬。大战结束,本来大家都欢欢喜喜的,他们也搞不清楚容谨为何一直绷着一张脸。不过转念一想,抬着一副盛着恩师的棺材,换谁谁都欢喜不起来,更何况这位“恩师”还是当年大周尸害横行的罪魁祸首,以一己私利弃黎民安危于不顾。


容谨于那件事后越发沉默,退出监察司,拜别太后,隐于云墟山,闭关六年。再出关时竟似换了个人,整个人都笼罩在隐约的森然之意下。人还是那个人,说话做事也一如既往的从容且平和,就是感觉变了许多。山中小辈偶有见他于镜湖小坐,也都远远观望不敢接近。


偏巧李鲤就是那个不怕死的,五次三番不给容谨好脸色看,屡拂其易,现在自己竟要孤身一人到北边去。


连越山是个知情的,也就那么一惊,之后便乐得作壁上观。剑门七士多半是李鲤走后新替的小辈,还未见过臭脾气掌门挽留过谁,这回也总算是大开眼界。 


谁知容谨听后竟缓和了脸色,稍加思索道:“既然回来,就别再走了,跟我回去吧。”


她听了扯了扯嘴角,回去的念想就像一场不切实际的梦。中原的确好,也只是因为中原有个容辅慎而已,若是师叔愿意跟她去百柔那该有多好,过上捉鱼打怪的逍遥日子。


李鲤这般想着,嘴里却道:“以后再说吧,我去找找出口,但愿先前的洞口别被堵住。”


连越山瞧着时机也差不多,连忙插进来打圆场:“李姑娘说得对,敌人说不定还在周围等着,我们肯定不能从山上堂而皇之飞出去。”说得一副好像他很会飞的样子。


同是师叔带出来的人,差别怎就那么大呢。李鲤腹诽道,她瞥了一眼容谨,两人心照不宣,走哪条道其实很明显,从上面走,被人捉着当靶子;从下面走,如果他们不知道那条密道,倒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毕竟现在不是耍性子的时候,李鲤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她扫了一眼剑门七士,道:“都没意见?那就走吧。”


一路上雪污遍地,残尸横陈。有尚且能动弹的傀儡尸抽搐着作撕咬状,有还未断气的将士见他们之后就断了气的。一行人抱憾而行,一路由李鲤领着,沿着一条迂回曲折得诡异的路线在茫茫积雪中寻找那个传说中的密道。


他们走到山谷的背阴面。李鲤不安地舔了一下嘴唇,动物本能让她最先嗅出一丝危险的气息。但她并未作声,一人在前面开路,连越山紧跟其后,然后是容谨和剑门七士和那口棺材。其实李鲤特别想问她师叔难道就没有什么仙器可以把那口棺材暂时收起来吗?然而容谨显然觉得明明人手充足,没什么必要大材小用。


果然不出所料,原先那个洞口被一块冲下来的巨石堵住一大半,李鲤和小随从能进去,其余人要想进去有点够呛,尤其是连越山,他太壮。


李鲤叉腰倚在石头上,石头冰凉,也让她冷静下来。当真跟着容谨回去的话,回剑门阁领罚?还是被天下义士争相来取她首级?难道师叔能有把握护她周全?


她又扫了一眼容谨,心里不禁又是一阵烦躁,太高了,过不去。


“怎么办?”她摊手。


七士里边有个长相温和的青年说道:“我们来挪开吧。”


李鲤哼了一声,没回答。转身抽刀,气沉丹田,蓄力于臂,飞身上前朝着石头斜斜劈下。


只听“锃”的一声重击,刀刃与石头相撞爆出火花,震得李鲤虎口发麻。她被石头大力弹回去,踉跄倒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子。


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托住她的后背,李鲤皱眉抬头,看见她师叔容谨新长出胡茬的下巴,和一向不带有任何情绪的眼神。


“蛮力。”容谨冷冰冰甩出两个字,惜字如金,“若你将内力灌注在刀刃上,再劈下去,该会有所不同。”


说罢,再不给她磨蹭的机会,只见他身形微动,轻飘飘掠过李鲤,拂袖一掌击向巨石,看似一片落叶扫过其表面。只听“噗”的一声闷响,巨石顺声被击得粉碎。


连越山连声叫好,而后面的剑门七士掩额简直没眼看。这果然是亲师叔侄,处理问题的方法都是正面怼上去,毫无转圜余地,毫无人性。


往后江湖上大概又会有“云墟掌门傀儡古单手碎巨石”的传说,云墟千年玄修,道法自然的名声大概就被这么毁了。


“走吧。”容谨拂去衣袖上的灰尘,从容而入。


他一人走在前面,李鲤在后面拽拽小随从的衣袖,问道:“你不是说他重伤吗?”


小随从道:“掌门多大的伤都能熬住,这点伤势简直不值一提。”


“真不要命啊。”李鲤气息都弱下去了,她最初在百柔打拼混日子的时候,最怕的便是这种不要命的。命都不要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师姐莫担心,掌门这样算好的了。”小随从见怪不怪道,“十二年前掌门大人刚刚接任时,伤重闭关休整了整整六年。山中事宜皆由剑门阁代理,那些年可真是忙坏了长老们。”


李鲤不再多问。伤重的事情她知晓,但六年实在太长,她不知这六年容谨是怎么熬过来的。在北地时,她还怨恨过容谨未曾北上寻她,音信全无,原来是在伤重闭关。


待他们眼睛适应了洞内微弱的光线,不安的感觉重新袭来。李鲤右手抚上腰间悬着的刀,她鼻尖冰凉,嗅到隐约有一丝血腥味。不对劲,她清楚记得几个时辰前此地分明气息干净得很。且这片湖藏于谷内,从未有人溺水其中,应该算是一片不多见的净地。


腥味越来越重,一行人都紧觉起来,这时他们已经接近湖边。湖上一片静谧祥和,湖面重又结起一层薄冰,星星点点沾有李鲤血迹的澜吟在冰层下悠然游弋。


容谨一言不发,走近湖边。


“师叔……”李鲤喃喃道,她不知为什么要叫住容谨,她在担心。


容谨回头看了她一眼,俯身细细查看冰面,表情逐渐凝重起来。只见他抬手将内力凝于手心,继而拂向湖面。瞬间深深浅浅的冰层尽数破成冰渣,而湖边众人此时也都看清了破裂冰层下浮出来的是什么。


一张张青白的脸,僵直着身体浮于水上,寒气冻住了他们生命最后一刻脸上的表情,恐惧、愤怒、不甘、绝望……


李鲤失去了呼吸,她脸色苍白,头皮发麻。她以为他们可以走出去的,她以为那是最后一面,不想真的是“最后一面”。


 “不可能……”


就在他们震惊还未来得及弄清楚状况的时候,数道水剑破水而出,劈开空气直取容谨首级。


容谨直起身,冷哼一声,而他的剑“铮”的脱鞘而出,祭于半空,精准挡住水剑的汹汹来势。


未等水落下,第二波攻势又起,水箭更快更密更锋利。


容谨眉头皱成一个川字,面色不悦。拂袖间,也未见他如何动作,长剑化作一道青影朝水中斜斜刺去,悄无声息扎入水中,未激起半点水花。而他面前不知从何时起,竟自行张开一张无形的结界,水箭尽数破碎于上,顺之流下。


随之而起的是水面上的声息,一条巨大的鱼尾“啪”地击在水面上,激起水花四溅。


七士和连越伤瞪大了眼睛,这一连串的变故让他们有点难以接受。


“这……这又是什么怪物?!”


“鲛人。”李鲤面无表情道,她扶着石壁站起身。她朝着水里的东西轻声道:“你不该来,你答应好的……”


有人从水面上缓缓浮出,起初是一个头顶,而后是半张脸,慢慢现出整个上身。他满头海藻般银白长发,潮湿覆住肩颈以及后背,五官深刻,眸色浅蓝,肌肉饱满,手臂修长,绝非中原人。


“你是什么人?!”小随从问道。


他斜了一眼小随从,一道水浪拍在小随从脸上。小随从一脸羞愤。身为剑门七士之一,竟无力避开这不轻不重的一击。这一击不在于取人性命,却不亚于侮辱。


“安静。”他慢条斯理道。语毕,直直看向李鲤的方向,道:“是时候回去了。”


“怎么是你?”李鲤眼里升起防备,言语已然不善。


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只有李鲤知道,这种虎牙在撕咬猎物的时候可以变得极其锋利坚韧。所以一旦入水就是鲛人的主控,要寻去路,先问鲛人肯不肯。


她不自觉舔了舔自己嘴里的尖牙,有些心虚。来的是白先生,不是顾清珩,白先生一向不是好说话的那个。


白先生在水里浮动着,巨大的鱼尾藏在水里,掀起湖上微微波澜。他一脸微笑,眼中却绝无笑意:“不跟我回去,你师叔能接受你?”


容谨冷冷道:“她是云墟门人,自然跟我回去。”


“哦?”白先生饶有兴致地转头看向容谨,他浅蓝色的眸子里满是算计,“听起来,我们的李姑娘还未有机会让她师叔知晓全部事情的真……”


“够了。”听了这句话,李鲤停住了伸向腰间抽刀的手,她习惯性咬唇,牙齿有点颤抖。


白先生看见她如此举动,猜中心思般拍手道:“看容掌门的模样,似乎很关心李姑娘。不如我好人做到底,一吐为快,如何?”


容谨寒着脸色,懒得跟他废话,起码湖里面沉着的两千将士皆为面前这位白先生所杀。想到这里,他再难掩眼里的厌恶,腾身而起,掌风到处,招招杀机,皆化水于无形,鲛人的水箭还未到他掌下就失去了后劲,软趴趴地落回湖中。


就在他险些击中白先生的那一瞬间,一把冰梭蓦地从半空中出现,扎向容谨背心。说时迟那时快,李鲤双手结印,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身挡在容谨后心,胳膊恰好被一把子冰梭扎成筛子。


“连越山!你是死人吗?!”李鲤疼得开口就骂,逮谁骂谁。连越山这才记起自己还愣在湖边,一张糙脸上青红一片。剑门七士脸色也是很尴尬,心里皆庆幸李鲤危急之时还记得给他们留三分面子。


李鲤捂着胳膊落在水里,扭头恶狠狠瞪着白先生,咬牙切齿道:“我就问你一句,是你主子放你出来这般到处咬人的吗?”


白先生没有回答,只是得逞般一笑,他已经没有认真回答的必要了。水滴沿着李鲤的头发一滴滴留在她的脸上,流进她的眼里。她觉得脖子上有些痒,于是用手背胡乱一擦。周围一片安静,她看了看连越山一众,他们一脸陌生的神色。


李鲤暗叫不妙,但是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上边有两瓶淡蓝透明的鳞片,不经意间又瞥见了水中自己的脸,脖颈间长出两片覆满淡蓝鳞片的腮。


“你到底想干嘛?”李鲤一直藏着掖着的秘密被白先生轻而易举揭开,就在几个时辰前,她还信誓旦旦地告诉容谨她不是。她有些窒息,感觉肺部的空气都被抽空一样,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沉到了脚底,面色苍白。


她不敢回头看容谨的脸色,如果应该不太好看吧。


“罢了,我跟你回去,你放他们走。”她的意识开始消失,双腿逐渐感觉不到冰湖水温的刺骨冰冷,应该是变成鱼尾了吧。她厌恶地瞥了一眼水下那条淡蓝修长的鱼尾,不知此次一别,又是多少年才能重见。


容谨腮帮一紧,竟挡在李鲤和白先生之间,他眼里满是怒意。周围的气氛凝结到了冰点,只听见洞穴中的滴答的水声。


“容掌门,您是不是太有……参与感?我给了你端木钧的尸体,你该放李鲤随我回去,她也帮你退了兵,不是么?”白先生抬起右手,勾起一侧嘴角。


李鲤强行挽留住自己最后一缕神思,她努力伸手扯住容谨的衣袖,轻声道:“我跟他回去,你们走,放心……”她知道,一旦白先生施展开控尸术,这湖中两千浮尸皆为他所用,一切将不堪设想。也许容谨可以打败他,但她不想面对那样的结果。


而后一切都化为虚无,她听见水流灌耳的声音,看见迎面而来的一群澜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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