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死若秋叶,诗人如是说。尽情释放生命的丰盈,然后转身,寂静,肖然。可我看到的生命,你哭泣着来,家人欢心,你安静离去,家人悲痛。其间不掺杂任何艺术的转化,只是纯粹的情感的释放。中国人热衷于这种情感的绝对统一,并以之为线,串联成团圆,甚至为了团圆而甘愿放弃幸福。所以面对死亡,我总是习惯于预设一个沉痛,恐怖,甚至难以承受的场景,连眼泪里挥洒着的也是满满的不知所措!
其实真正认识死亡,次数很少。儿时也参加过葬礼,却总是兴冲冲当做节日来过,幽噎悲凉的唢呐声在我这儿是沉闷生活的一剂兴奋,而花花绿绿的各种冥界用物,则成了所有孩子共同的觊觎,尤其是纸扎里有一种可以翻叠的小灯笼,更是吸引着我们的目光,心抓挠抓挠地痒,一路跟随送葬队伍很远。有时甚至需要大人出马,代替我们去做这“丧尽天良”之事。然后是连续三天的宴席,可以享用平日里难以想象的美食,怎么说都算是死者最无私的馈赠了。后来是爷爷的离开,正月初八突然得知这一消息,那时正好在三姑家串门,只记得父亲突然满脸严肃,然后和姑姑匆匆离开,后来就是所有人的忙忙碌碌。爷爷是父亲的继父,从小我没有感受到来自他的关怀爱护,甚至见面也很少,说实话那种痛失亲人的悲伤感我没有一点体会,反倒生出一种生命无常的客观思考,(时至今日,为我的绝情和大逆不道道歉)。从父亲母亲日常的交谈中,我倒是敏锐地发现资金不足的问题。家里穷,要办好一场像样的葬礼确实是一件为难的事情,从大人的行动,交谈,表情里我提炼出恐惧,紧张,无奈,伤感等种种复杂的情感,然后通通冠以“烦恼”一词,死亡是一件烦心的事,是处理不完的杂七杂八。
直到外婆离开,我才真正意义上认识到死亡带给我们的无可奈何。当时快要高考,母亲没有告诉我外婆走的消息,直到放假回家,才知道她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听到消息的刹那,心里咯噔一下,我以为眼泪会是本能地反应,可是没有。就像一个普通的八卦一样没有在我心里留下深刻地涟漪,我对自己的绝情冷漠感到震惊与不可原谅,但即使那样,除了压抑,我还是没有其他多余的表达。我急切地想要去看望外公,外公佝偻的身影总是浮现在脑海里,匆匆忙忙地赶回村里,在到外婆家的那条小路上,曾经的一幕幕,一股脑地涌现出来,做饭的外婆,给我们讲故事的外婆,缝补衣服的外婆,玩小牌的外婆,慈爱的笑着的外婆,拄着拐杖颤颤悠悠的外婆,告诉我们要努力的外婆,偷偷塞给我们零钱的外婆,每走一步,都像是一种凌迟,感官被高度调动,甚至外婆生病时从不叠起的被子的温度,花纹都是如此的清晰,越来越近,外婆的声音也似乎近在耳旁,“不在了,不在了……”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念叨着这句话,眼泪瞬间难以自持,密密麻麻模糊了眼前的路,我竭力让自己不要太过狼狈,可是无济于事。等到到了外公家里,外公在院子里忙,我一个人坐在小屋的炕沿上,看着熟悉的摆设,墙上外婆的照片依然笑意盈盈,再一次忍不住流泪,心里压抑,慌乱。外公进来,问我“丽丽回来啦”,“嗯”。“你上次回来你外婆还在呢,现在……”外公没说完,眼泪就出来了,他连忙伸手去抹,扶着外公的肩膀,握着他瘦削苍老甚至变形的手,我只能竭力克制自己,“不哭了,不哭了”。“哎,走了也好,她不用像我一样太受罪了”。外公说。我再也忍不住,鼻子又一酸,“不哭了,不哭了,咱们还要好好地过呢,好好过。”……或许,生命是寄托,是依恋,是陪在身边便有的安全感。只要身边有陪伴,时间就会阳光一点,轻松一点。而死亡就是剥夺这种习惯的刽子手,我们还是会因为贪恋温存而略显脆弱,即使会因为挽留生命而付出很多,我们还是会义无反顾,这或许就是“砸锅卖铁”里所有的感动吧!所以死亡又是一件特别可爱的事,它可以让我们认识到存在的美好,并珍惜这种存在,慢下来,让心柔软一点。
生命像是轮回,从需要照顾开始到需要照顾离去,总觉得老人特别像不太好管的孩子,倔强脆弱,需要我们给予更多的关怀。见过一个60多岁的爷爷照顾91岁的老母亲整整19年,语气里全是宠溺,而老太太对儿子的依赖也像极了撒娇的孩子,看到母子两拌嘴,总是感到特别温馨。突然觉得,生命个体一个个来,又一个个去,或许在世界的另一端,也是一个热闹繁华的小世界,经历着生命的来来往往。或许,出生与死亡只是人生旅程两个站台之间的常规运输,死亡只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是一场终将到来的安排,甚至,是一次重新开始。所以好好欣赏当下的风景,让我们有故事讲给别人听。
总认为时间可以解决一切,包括死亡。直到和母亲一起去祭拜外婆。去往墓地的道路沟沟壑壑,泥泞的山路晒干后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家乡的天空很蓝,但没有树木,冬天的山更显得突兀,荒凉。枯草一样的土色,有的衰败颓唐,有的苍劲笔直,他们杂乱交错,嵌在层层叠叠的圪梁梁上,一样随着风摆动着,孤零零的山地,不时传来野鸡咕咕呱呱地叫声,我不知道这些声响能否让长眠地下的人们稍减孤苦,但眼前的母亲怕是更加伤感了。跪在外婆坟前,她拉家常一样的询问,然后讲述村里的事情,最后是事无巨细的交待,也许是我在旁边,母亲没有说出一句“妈,我想你了”之类的话,但从她哽咽的话语里我知道她内心的压抑。烧完纸钱我默默离开,站在梁边祈福,留母亲和外婆交流。返回的路上母亲和我说家乡的习俗三年后女儿就不能再上娘家的坟地了,原因不得而知,算是不成文的规定吧!我想,血缘亲情,情感纽带终究是无法砍断的惦念,即使再衰老,在父母面前,谁都可以是孩子,想要依靠,而且父母的保护也出自完全本能的反应,遇到困难的时候,我们会情不自禁地想家,虽然家也许不能给我们解决实质的问题,但只要一份不需质疑的信任支持,就足够给我们带来慰藉了。所以,死亡的凄凉,在于强硬地逼迫孩子长大,去承担本来就有的责任。但其实情感上的寄托,那种纽带,一直都在,时间都无法抹去。孩子需要好好地生活,有时候该割舍地必须割舍,有些东西该放在心里的就不能总进行提取。耽美于毒药一样的东西,带给我们的只能是痛苦。
关于传统葬礼,我虽然不推崇过分奢侈,但绝不反对庄重对待。之前也会觉得老家长达一周的仪式过于夸张。直到看到喜欢的作者关于葬礼意义的看法。葬礼意味着道别,而道别并不意味着绝望。亲人的突然离开,谁都猝不及防,不知所措,甚至无法排解突如其来的巨大痛楚,所以葬礼会是一种适时地缓冲,必须理智地对待接下来的事情,安排,接待,老祖先还安排了哭葬的环节,当子女认真地为老人完成最后一项大事,关于照顾不周的愧疚,突然离世的空虚也许会稀释太多,那样,让痛苦以一种程式化的形式进行排解,也是对死者最后的尊重。
出生,死亡,两件最大的事,其实也是最自然,最公平的事,给谁的机会都不会太多不会太少,但需要我们真诚地对待,途中拥有什么,由我们自己来创造。而其他人的生命也需要彼此呵护,毕竟,世界因联系而存在,命运所有的安排都为你未来的走向而进行投资,夕阳落下的那时,希望我们细数的可以是一段精彩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