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达文西陈
夏天来的时候,小龙虾的味道就会开始弥漫整个夜市。在街边的小摊上,会展示着已经占满酱汁的小龙虾。红色的外壳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安静,已没有生前奔爬、挪动的密集景象。
找一个合适的小店,三五好友在夏天的夜晚聚会,常常就着小龙虾开始吃,喝着冰镇的啤酒。朋友们一直好奇我为什么从来不吃小龙虾,都会问一句:别光喝酒啊,小龙虾为啥不吃?
第一次知道有小龙虾这种生物已经是好多年前。那时候好像突然在泥塘里、在水渠中、在阴沟里、在水稻田中开始有抓不完的小龙虾。已经对我们造成了困扰。越肮脏的地方,小龙虾越容易聚集。
而抓小龙虾需要技巧。
从田里逮一只青蛙,用手抓住它,趁着它呱呱叫的时候,用力往下一甩,青蛙便立刻死在地上,两只后腿还有轻微的抽搐。把后腿从它身上扯下来,青蛙的血开始从腿的缺口往外流,把青蛙的腿去皮,用线缠绕着青蛙腿,放到一个肮脏不堪的池塘里,不一会儿,小龙虾闻着腥味就会过来咬青蛙腿,收线,小龙虾便咬住不放,得手。这是一般的做法,如果不想让场面那么血腥,就把整只青蛙绑起来,放进水里,直到闻着腥味的小龙虾过来,用钳子钳住青蛙,在挣扎中,青蛙渐渐失去了生命,小龙虾也被收入囊中。
一开始,小龙虾只是还在上小学的我们抓来玩耍的玩具。直到小龙虾有了市场,同时价格飙升,大伙都开始加入捕捉龙虾的行列。
那天清晨,大雾还弥漫在田野间。整个的堤坝都在迷雾中变得若隐若现,两旁的河面在雾中升腾起热气,将整个眼前的世界变得烟雾缭绕,并且神秘。在这样的浓雾中,时间变得奇幻起来,同时觉得就在不远的浓雾里有不明的生物会突然出现。想到这里,我紧走几步,跟在老爸的身后,往昨天放竹笼的地方寻去。竹笼是我们用来捕捉龙虾的有效工具,用竹篾制成。
老爸不时地提醒我注意脚下。处在一米就看不见东西的清晨,不时地能从不远处水中传来声响,阳光被迷雾挡在外面,只有几缕光照耀着水面,水汽在眼光中缭绕,我紧盯着水面,能够分辨水流的样子。总觉得在这样的迷雾中,会从水下面突然跃起水怪。想到此,脊背发凉,于是赶紧把思维抽离,不去让这样的想法靠近自己,赶紧抓住老爸的衣角,走在他高大的背影后,便稍微安心了些。再想着昨天的竹笼埋下去之后,就能看到许多的小龙虾装满整个竹笼的景象,就无比期待这次是否可以满载而归。
老爸还在不时地提醒我,让我小心。我每次都应和着,踏着脚下的草地,露水渐渐沾满了鞋面。
在大雾中,沿着昨天傍晚的路线,凭借记忆,我们还是顺利来到昨天放竹笼的地方,是一个大水塘的出水口附近。水塘是我家邻居承包下来养殖淡水鱼的场地。可以这样说,整个鱼塘都被他家承包了。
我问老爸:“我们在他家放竹笼不会有问题吧?”
老爸:“有什么问题?不会有问题。”
我:“那我们在他家池塘抓到的龙虾,他不会说归他吧?”
老爸:“归个屁,小龙虾是大家的。谁有本事抓到算谁的。”
我:“那行。”
老爸:“你知道,小鬼,本来这个水塘是我们家承包的。”
“那怎么最后是阿龙他家承包了?”我差点成为有鱼塘的男人。
老爸:“说来太长,本来当初整个村里要承包的是阿龙他家,我们家前面的阿狗家,还有我们家。阿龙这狗日的联合阿狗那怂蛋组了个局,贿赂村长,就他妈归那俩孙子了。最后他狗日的给了点钱,把阿狗这怂货踢了出去,最后就只归他家了。这一包还他妈包了十年。”
我:“那是够缺德的。十年有点长。”
老爸:“不长,今年马上到期了。”
我:“这么快!”
老爸:“快什么,让那孙子承包了十年,赚了十年,风水轮流转,今年该轮到我们了。今年差不多时候我要到村长那边去走走道。”
我无话。
渐渐又回到想小龙虾的事情上。什么鱼塘和我一点关系没有,我只想着能够捕捉到满笼的小龙虾,然后去集市上卖,捞点零花钱。终于在一片雾气中,我们来到昨天下笼的地点。
面前的鱼塘在雾气中变得更加神秘,远处不时有鱼跳,跃起有跌落的咕嘟声贴着水面传过来。
我上前,抢在老爸之前去查看竹笼。满怀希望的捞起竹笼,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些小指头盖大小的小鱼仔在竹篾上跳跃,空气突然打开了它们的胸腔,于是它们不停地跳跃,翻转,挣扎。为了确认,我还把竹笼翻了个底朝天,透着竹篾间的间隙,仔细查看里面到底有没有小龙虾。
却隐约闻到一股臭味。腐臭味,夹杂着生物体腐烂的臭味以及鱼腥味,我继续嗅着,然后把竹笼丢在岸上,继续取下一个竹笼。和前一个竹笼一样,空空如也,只是多了一条已经发白腐臭的黄鳝。
看来这次要空手而归了。我心里有点沮丧。直到我把最后一个竹笼取上来,竟发现里面全部装满了小龙虾,全部,塞得满满的。小龙虾把整个竹笼都爬满了,在最外面的一圈有些已经把钳子折断了。我欣喜地拿起来,举给老爸看。老爸在站在堤坝上,招手,示意赶快拿到岸边来。
把竹笼一倾而下,从笼中掉下的一只只的小龙虾开始在岸上的草里不停地扑腾,翻身,而后开始往四处爬。一大滩龙虾中混进几条已经被小龙虾钳子夹作两截的小鲫鱼尸体。
我们眼疾手快地把全部的小龙虾一股脑逐个抓到蛇皮袋里。我奇怪为什么这一笼这么多。于是我返回到原来下笼的地方,查看是否有什么门道。把搭在水里的长草翻过来仔细查看,一切没有什么两样。一样的水草,一样的树杈,直到我看到在我眼前两米处的那具浮尸。
我吓得滩坐在草地上,胃中开始不断反酸。我感到露水把整个后背都打湿了。我可以想象我的脸色的惨白,因为我看见那具尸体上面爬满了小龙虾。它们在腐烂的尸体后背上行走,不停地再滑落到水中,又有小龙虾不断地再爬上来,享用它们的盛筵。尸体的头发散开,半沉半浮在水里,它的衣物已经变得有些破烂不堪,周围有各种鱼不停上来啄动,由此带来的小漩涡,勾勒出整个尸体的外形。
我直愣愣地瘫在原地,不敢动一步,也发不出声,我突然害怕会从浮尸下面跃起一条鱼精或者一只怪物,或者它们像这些吃着尸体的小龙虾或者鱼一样,从远处的雾中游过来,于是再也不敢动弹。直到老爸在远处叫我的名字,我终于吐了出来,吐了一地,全是酸水。用颤抖地叫老爸过来,然后伴随着老爸不停地问怎么了,我回头看着赶来的老爸,老爸朝着我示意的方向望去,然后呆立在原处,然后嘴唇发白。那一刻,我感到了脆弱的力量,老爸高大安全的形象也在那天的雾中消失了。
直到我慢慢爬起来,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恐惧,大声叫了出来。老爸看了看我,赶紧过来拉住我,说:“没事,别怕,现在我们赶紧去叫人。”但我们却再也走不动道了。
鱼还在啄着尸体,小龙虾在上面攀爬蠕动。
忽然,从雾中走来一个身影。渐渐清晰,大约是听见了我的惊恐的叫声。是邻居阿狗,手上拿着镰刀,镰刀尖上在滴着露水,两侧的刀面上沾满了青草。闻声而来的阿狗看到了我们,问我们怎么了,是不是抓到宝贝了。还带着好奇的声音笑了起来,而后脸色刷一下的惨白。
他也看见了飘在眼前的浮尸,愣了一会,镇定下来打量着那具尸体,然后见他一个纵身跃入池塘中,失声叫喊了出来:“老婆。”鱼虾一通散开去,阿狗的撕心裂肺把雾气也都打散了。我看见阿狗把那具女尸翻了过来,面孔在鱼啄中已经变得斑斓,肉色的面孔已经变得发白、腐烂,发出的臭味渐渐传入鼻中,就是先前闻到的那股腐臭味。
我们渐渐缓过神来,叫了村里的人过来。阳光已经把周围的世界照亮,岸上站满了村里的男人和小孩。女人们躲在后面,捂着自家小孩的眼睛,阿狗的几个亲戚下水,一同把他老婆从水里抬了上来。而后,遮上一块白布。
男人们开始说先把尸体抬回家,赶紧办白事。村长让大家散去,各自回家,愿帮手留下。
我瘫在草地上,一言不发。老爸已经恢复了精神,拉起我来。
不知什么时候邻居阿龙站在我旁边,拍了拍我的肩膀,不知道是安慰还是鼓励,说:“小孩子,别怕,死人。”
老爸:“别再说了,已经吓坏了。”
阿龙:“我他妈造孽,临了还要死在我的地方。”
老爸:“你说什么话,要不然你赶紧去和村长说你不干了,就不是你的了。反正也到期了。”
阿龙:“妈的这对傻子夫妇。一个贱一个怂。这是报复我来了。”说完擤了擤鼻涕。
老爸:“你少说两句。”
阿龙:“晦气。真他妈晦气。你说今年谁敢过来帮我捞鱼。”
老爸:“算了。”
阿龙:“什么算了,我还没算,这事我得找他算账。他要负责这事,帮我把今年的鱼给捞出来。老子干完今年也刚好不想干了。要不然没完。”他强调了一下没完的话。
老爸:“先让人把白事办完再说吧。你现在说这个没事找事,火上浇油嘛。”
阿龙:“办完再算。一定要算。”然后看了看我身边的蛇皮袋,从鼻子哼了一句:“这些小龙虾你们还敢要?”
老爸:“怎么不敢要,不少钱呢,拿到集市上去卖了就完了。”
阿龙笑了笑,摇了摇头。说:“我说晦气吧。”然后便往回走。
老爸看着我,拿起蛇皮袋,背在身上。再拉起我,说:“怎么样,小鬼,没事了,都走了,我们也走吧。”
我站起身来,渐渐回过神来,看着尸体漂浮的地方,仿佛还能看见那群小龙虾吃食的场景。胃中一股反酸,头晕目眩。回神提醒老爸别忘了刚刚丢在岸边的竹笼。老爸一把搂过竹笼,说:“你在这里等等我。”
然后,我看见老爸往回走去,把那些竹笼小心翼翼地全部撒在发现浮尸的地方,便听见他嘴里嘟囔着:“明天还能装一把满的。”一扫刚刚的低沉气氛,提起装着小龙虾的蛇皮袋往回走。
第二年,我家如愿拿到了池塘的承包权,村长亲自来家道贺。不经意间说起这件事,大家也还都说池塘里死人确实晦气。
至今,我们也不知道阿狗他老婆是怎么死的,是自己跳的还是不慎滑落或者其他的原因。提起这事,大家渐渐觉得,是小龙虾入侵的原因,那玩意吃死人肉,要人命。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吃小龙虾了。
红色的小龙虾,红色的钳子,都仿佛散发着腐肉的气息。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吃小龙虾。朋友几个在对面,举着手中的冰镇啤酒,看着我:幸亏我们没看见过浮尸。然后自顾自地剥起小龙虾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