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秋天太短暂,几场秋雨下来冬天就来了,荷塘也是,一池残荷,七零八落,甚有折腰把头溺在水下边的,但却又零星浮着些绿萍,生长颗许芜草,好生突兀着那绿意,倒似有意着羞辱这冬日一般。
《红楼梦》四十回里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一闲,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呢?”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
宝玉未必真觉得留着残荷好,他是个天生喜聚不喜散的人。爱一个人,自然这个人所认为的,所做的都是对的。《悲惨世界》里面有马吕斯写给可赛特的情书,大概是这样:我爱你吗?不,我崇拜你。爱情就是这样,崇高的爱情都是无理性的,就像是崇拜偶像一样,不需要理由,对我而言,你是绝对正确,也是绝对完美。
宝玉就是这样觉得,他一定喜欢了留得残荷听雨声这句诗,因为林妹妹说喜欢,我爱你所爱,我恶你所恶。宝玉因为爱黛玉,顺带也爱上了满塘的残荷。
李商隐的原句是“留得枯荷听雨声”,一字之差,各有妙处。枯荷自然叙述,残荷动态可做比兴;我是先读的红楼,于是残荷的印象根深蒂固。
季羡林先生在《牛棚杂忆》中回忆,他晚年住在北大,院子里落了一层厚厚的叶子,学生们好心要帮他打扫,季老和蔼的婉拒了,说这些叶子是专门留着的,下雨的的时候雨滴打在上面,声音好听。我猜他一定也爱极了这句“留得残荷听雨声”。
我喜欢听雨,昨日立冬,雨声叮叮咚咚响了一夜,半夜醒来听一阵睡去,再听一阵睡去,感觉特别安稳踏实。有些凉意,感觉被子薄了,早上甚至不想起床,雨声让内心变得安静,平和。白天所有要做的事现在都可以不想,只想静静地听那滴答的雨声。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潇潇暮雨,枯梗残叶,听雨打残荷,仿若人生听更漏。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世间事大抵如此罢。芳华过后是凋零;铅华洗尽是纯净;盛宴散尽是平寂;繁华过后是回归。
一个人的经历际遇在不断变化,年纪渐长,同是听雨,却听雨之地,听雨之心不同了。有什么是永远不改变的呢,也许就是改变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