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意义问题”有意义吗?
首先,我们都知道,人生意义是人类永恒的问题,没有确定的唯一答案。如果有答案,就不会成为永恒的问题。从古希腊的苏格拉底开始,就在追问生命的意义,他说过“未经反省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西方思想史2000多年以来都没解决这个问题。面对这种局面,很自然会提出一种怀疑:这个问题真有价值吗?这会不会是一个假问题呢?
这也是一种回应方式,就是通过否定这个问题的真实性或意义,来摆脱这个问题的纠缠。这不是回答了它,而是把问题本身给取消了。这是一个绝妙的办法!而且操作很简单,不过前提是:你要能够坚定不移地保持这个办法。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我觉得也不错。但我个人不太相信这个方法,因为这个办法可能也靠不住。为什么这么说呢?
世界上有许多问题并不紧迫,却是重要的。人生意义就是典型的“非紧迫而重要”的问题。它一般没有紧迫性,你不用天天去思考它,甚至可以忘了它。但它很重要,因为,即使你不一定能意识到,但你日常生活中的许多选择、判断和行动,实际上都取决于你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包括“人生问题是一个假问题”这种回答)。
人生意义问题并不总是显露的,但它会如影随形,而且它总是有可能会突显出来。在人生的某些时刻(我们叫做“深度反思”的时刻),比如生老病死的时刻,遇到重大的选择时刻,比如失业和失恋,或者相反,需要在太多的机会之间做出选择——在这种深度反思的时刻,取消人生问题的办法就变得不那么可靠了。
当然总有例外存在。有些人就是在面临重大抉择的时候,仍然能够坚持“就事论事”,不去考虑根本性的所谓人生意义问题。这样的人在某种意义上是幸运的。但他们的经验无法作为普遍通用的范例。我们就是想学,也学不来的。
深度反思的时刻,往往不期而遇,会突如其来。2020年春天的这一个月里,因为疫情,我们的社会好像突然“停摆”了,很多人会进入或者接近那种深度反思的时刻,就是跟平时忙忙碌碌的节奏拉开了距离,来思考我们忙碌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所以我认为,永恒的问题,可能没有令人满意的答案,但并不能由此推论说这个问题没有价值。数学史上还有一些伟大的“猜想”,至今还没有被证明,但它们仍然激励着一代代伟大的数学天才前赴后继,那些猜想本身有着重要的价值。
思想家的努力有什么意义呢?
第二,人生意义没有令人满意的回答,那么历史上的所谓大思想家在干什么啊?
40年前,当我还是理工男的时候,就经常嘲笑学文科的同学,说我们学的科学技术领域,几百年来获得了多么巨大的进步,简直就是日新月异。可是你们“文科生”在干什么呢?忙了2000多年,到现在还是在引用孔子、孟子、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还是在思考那些老问题,不觉得丢人吗?这当然是我太年轻太简单、完全天真的看法,那时候太幼稚了。
对人生意义问题至今没有令人满意的回答,完全不等于没有思想进展。对这个问题,思想史上各种不同的尝试努力,都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比如,我们第二单元讲的三位思想家,尼采、弗洛伊德和萨特。他们提出了自己的分析,甚至给出了自己的回答。虽然这些回答并不是唯一正确的答案,但他们对思考这个问题本身,提供了非常有价值的启发性线索,也告诉你历史上试图给出的答案有哪些局限,有哪些是错误的。
所以,我们的课程选择这三位思想家,并不是因为他们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充分的,具有绝对权威性。而是因为他们的努力是一种典型的代表:他们对这个问题的辨析澄清,以及他们给出回答的尝试,都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为什么克尔凯郭尔要说“纵身一跃”?
第三,许多学友的问题聚焦在“纵身一跃”这个说法,关心怎么做才能纵身一跃?向哪个方向飞跃?这里呢,有一点点误解,就是把“纵身一跃”本身当成了回答或者当成了方法。
实际上,纵身一跃是克尔凯郭尔提出的一个“限定”或者说约束:他要告诉我们,试图用理性推论来求证信仰,这里面有重大的局限,会遇到一个巨大的逻辑裂痕。
求索人生意义的过程当然离不开理性求证,纵身一跃并不是说你应该完全抛弃理性知识,当然不是。而是说,理性是不够的。理性的知识和求证是通往信仰之路的必要条件,但无法成为充分条件。
人生意义是“活出来”的吗?
第四,还有些同学,对人生意义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答案,有许多种,每个回答都很有意思,也引人思考。但思考之后往往会发现,答案又会引发新的问题。
比如,有人说,“人生的意义不是问出来的,也不是回答出来的,而是活出来的!”。这就很精彩。“活出来”这个说法给我们一个蛮新鲜的认知体验,我觉得这很有启发性。这就是说你不能光凭逻辑思辨和知识来应对这个问题,换句话说,把问题转变为“实践导向”,这很精彩。
但是呢,如果进一步追问:“活出来”是什么意思呢?是靠行动、靠体验和靠实践吗?那么行动体验实践当中包含思考吗?包含对追问的应答吗?否则什么叫“活出来”呢?
活出来的意思,并不像漂流在生活河流中的一片树叶那样随波逐流,对吧?那只是“被活出来”。“活出来”本身包含着你的主体意识,你的自主性。这里就有你的意志在起作用。但什么构成了你的行动意志呢?当然包含着体验,但也离不开思考、判断、追问和回答。
你看,这样一来,问题又回来了,“纵身一跃”这个限制似乎没法驱散。
再比如,还有一些很有启发性的回答,很多是与心理学有关。我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马斯洛的人本主义心理学。大家都很熟悉,他有一个人生的需求层次理论。他说,人最基本的需求是WIFI——当然不是啦,是生存和安全,而最高层次的需求是“自我实现”。
马斯洛需求层次的最底层是……
你看,这是一个多好的答案啊。人如果能找到“自我实现”的方式,就获得了人生意义的回答。
但是,仔细想想,自我实现本身又是一个开放的结构。你会问,什么是自我实现呢?我们如何实现“自我”呢?这本身又需要一个判断标准,而这个标准也不一定是普遍统一的。于是,自我实现是一个答案,它给出了某种方向和启发,但同时呢,在它内部也包含着开放性的问题。
所以,人生意义是一个“终极关怀”问题,对终极性的问题,我们并没有终极性的答案,我们都是一直“在路上”的。这是人之为人的“存在性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