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搬家遠郊
命運的轉折洪流滾滾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84年時他爸下班回家就說單位分房子的事:“根據咱家五口人,可以分個套二的新房子60多平方的在市南區。不倒房的話,可以貼一個小房在洛陽路靠小白乾路那邊(四方區,小白乾路是出市的路,也是他們街上稱火葬場的代名詞)。”聽到這些,並不以為然,以為就是空穴來風一樣很遙遠的事,不過直覺卻也告訴他這未必是福,以前朦朦朧朧好象也聽說過搬家這個詞,只是從沒看見過有搬家的,他弄不明白搬家是不是把家扛起來搬走?是不是象蝸牛背著它的殼一樣挪個地方?直到大約在前年有個同學家搬到台東去了,他和幾個要好的一起湊熱鬧去見識見識那個新房子,一間大屋,有涼臺,陽光充足,家裏有衛生間,是個套房,感覺挺新鮮的有點高級,就是太遠了,這才眼見為實地明白搬家是搬著家裏的東西而已,不是把整個家搬著走哪。
他們院裏從來沒有搬走和搬來的,直到大約去年只有一戶人家六口四個孩子,據說是從新疆那調回來的,除此院裏再沒有變動過。鄰院聽說有一戶要搬到齊東路去,重大新聞一般口耳相傳迅速傳播開了,他就不知道齊東路到底在哪兒,媽媽挺羡慕的說道:“齊東路好啊,都是軍官住的地方。”這搬家的也真像是特立獨行有能耐的人。一想到搬家,街上有句順口溜婦孺皆知“甯要市南一張床,不要四方一套房”,他的心裏隱隱也有些惙惙不安起來。
爸爸在家裏就天天說起那套二的新房怎麼好,有個過廳,還有前後涼臺,並且說單位也要搬遷到亢家莊那邊去,離新房子很近。但是他從心裏就是有點抵觸,在這裏上學也不遠,買什麼東西都在中山路,晚上在街上玩玩,或者到前海沿散步,六七分鐘就到棧橋,第六海水浴場,鹹鮮溫潤的海風拂面,精神為之一爽,安頓喜悅,搬家了怎麼辦呢?
有風就有雨了還真不是說說而已1985年4月的一天,他的家就真的不可思議地搬到了據說是市南區的遠到天邊的農村地去了。話說這天上學前,爸爸跟他說:“你放學以後坐25路車,從人民會堂站坐7站到芝泉路換32路,再坐兩站到浮山所終點站下車,回新家去。”就這麼突如其來,就這麼勿忙,他連家的最後一眼都沒有來得及看,從此那裏就再也不屬於他了。再說說這個新家,它的位置真是令人難以忘懷悲傷的記憶,他從來沒坐過這麼遠的車,他想著家那裏有個大石頭山聽說叫浮山,那浮山鐵青色威嚴冷酷,突兀在半空中,他和弟弟跟著媽媽先來過一次,拿著笤帚地板擦打掃新房子,也沒怎麼記路。下了車,抬頭一望,那無草無木巍然屹立的浮山象變戲法一樣赫然在目,稍一打量周圍一片荒蕪蕭索,主馬路也寬,跟市里完全不一樣。過馬路朝著那山的方向走過去,就置身在 一片鱗次櫛比樓房的森林中,這房子建得都一模一樣,都是一樣的方向,都是清一色灰色的樓體,都是七層平頂,有涼臺,涼臺不封閉,半露天的,涼臺外牆處有幾塊黃、綠、藍、白的瓷磚作為裝飾或區別。望著這些毫無二致風格雷同的樓座,卻找不著家在哪個門洞了。向著山走過去,又背著山轉回來,流浪啊流浪,逡巡了數個來回,最後一咬牙,硬著頭皮,就走這最後一個門洞了,上了樓,哎,真對了,原來他的這個新家是在最北最靠後的這個樓座哪。好不容易捱到家了,從來沒有過的筋疲力盡。
一進家,還是原來的舊傢俱,半櫥,椅子,心裏稍微安慰一點。夜幕降臨,走到南涼臺向四周一看,不覺心中大驚,四下裏那是真正的漆黑一片,星光點點下,白天經過的所有林立的樓座都沒有人住哪,下午回家的路上原來是一盞路燈也沒有。這時突然有一輛中型貨車轟隆隆橫衝直撞地竄過去,車大燈光束掃過去如同探照燈一般,白天路過的路邊長的齊腰的野菜,野草,影影綽綽如尖刀晃動,草從裏藏鬼納怪的,禁不住的後怕起來,這荒郊野嶺,幸虧天長了,要是還找不著家那真叫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了。
第二天一早,還沒睡醒,忽聽得一陣嘔啞嘲喳,這是什麼動物在叫,怎麼這麼難聽,象刮鐵皮一樣,一睜眼屋裏光線不自然的晃眼,頓感荒涼,問爸爸才知道剛才是驢叫啊,這裏還養的驢啊。北窗下橫著一條挺寬的土馬路,馬路以北全是農村帶院的平房,村裏有一條小土路一溜上坡地向北延伸而去。又往村東望去,土坡上整整齊齊好象還種著莊稼,這與農村隔路相望了。
原來在中山路住的時候,先進的都有煤氣灶了,他家還生的爐子買煤,剛搬到這第二天,也還沒置灶、罐,叫他到對面村裏去打開水,村裏有茶爐賣水,他拿著暖瓶莽莽撞撞冒冒失失剛一走進村子,汪汪汪三聲狂吠,忽的眼前不遠處就站著三隻大狼狗當道,當時就嚇呆在原地,兩條腿定在那了,怎麼也拔不動了,連逃跑的膽都沒了。那一刻,幾條大狼狗也站住了,僵持對峙了幾分鐘,卻如神助一般,大狗各自調頭走開了。從來沒見過真的狗呢,更不用說直面這狼狗了,這一嚇再也不敢上村裏頭去了。
晚上從北窗向外看也是一片黑,只有村莊前排房舍能漏出一線白熾燈光,算是僅有的一點生氣。忽然最遠處黑暗中有兩個桔紅色的小火苗,一上一下一左一右飄忽跳躍,怎麼這時候北坡上還有人在野外,這人怎麼這麼大膽?突然腦中閃現這是不是傳說中的鬼火呀,一想到這裏,不自覺地想往後縮,生怕那小火會跳到近前。又一天外面刮起大北起,風從那木窗縫裏吹著哨地直灌,媽媽正要推開廚房門去做飯,哎呀,門怎麼也擁不開,被大風封門了,媽媽直喊他一起來搶險抗洪一般,才抵敵了那風的臨界值,把門推開了一條小縫趕緊扁身擠進去,門又呯的一聲扣上了,這才見識到這裏大北風穿堂哪。那片村房建在南坡上,不只反光,大北風也是長驅直入無遮無攔的。
再看樓下這條東西大土路,沒有馬路牙子,也沒有樹,路邊偶爾零星有幾處灌木藤蔓,白寥寥全年佈滿灰塵,滿眼沒有一點風景。西段一堆破破爛爛的平房佔據在馬路中央,還是不通的,雖然如此,也有車從南京路拐彎走這段路,走在路邊,最擔心的就是冷不丁身後開過一輛車去,大客車,貨車,小轎車轟鳴著,車後輪卷起一股黃沙,直向空中翻滾擴散,直把行人裹挾在沙霾中,沒處躲沒處藏,真如那黃風嶺的黃風怪,一陣黃風從空刮起,一輪紅日蕩無光,黃河浪潑徹底渾。車後牌根本看不見,屏氣瞇眼,吃了一身,都是土。要是剛梳洗一新,這一下就淋了個黃沙的落湯雞。夏天,太陽光反射在整條黃土路上,明晃晃的睜不開眼。晚上睡覺,突然一輛貨車轟隆隆震天價響,怎麼那麼震耳欲聾,從來沒住過臨主街的房子,這才領教了噪音的威力。
稍微安頓,家裏就漸漸置辦點新傢俱,小時候就有的半櫥,大鏡子櫥,來收廢品的給抬出去了,兩大抽屜的小書連環畫《西遊記》、《聊齋志異》、《水滸傳》、安徒生童話也灰頭土臉似的一齊賣了廢品了,望著那顏色豔麗仙氣繚繞的小書封面,已有些磨損變黃,那承載著過去的快樂時光曾經不離左右,曾經最愛的小書都離他而去,心頭一震,暗暗惆悵,落花隋水流。
向春之末,時雨濛濛,從北窗上遙望東阪那一片墨綠泛紫,整整齊齊的作物,心生好奇,從來沒見過莊稼來,跟小孩結伴去看看種的什麼?到了近前,好一片成熟的茄子地啊,只見那茄樹挨挨擠擠茁壯繁茂,都有半人高,猗狔豐沛,東西施翼,每一株上都結著三四個圓滾滾紫鐙鐙烏豔豔快要拖地的長茄子。再細瞧那葉片綠葉紫裹,志態橫出,似綺紈羅裙招搖鋪展,雍容大方,有攝人之威勢,若生於神若出於鬼。細雨霏霏,那一枚枚落蘇紫果掛著仙露明珠,精朗溫潤,芳姿豔質,偎傍嘉植,不用挪轉,霎時間攫取了一小書包,一溜煙過馬路回家去也,真好似那阿裏巴巴芝麻開門。第二天再一回想,下不為例,不可再犯,不過第二年就沒有了這一方葩華覆蓋榛林郁盛的茄子地了。
不知不覺中黑洞洞的樓群,全都亮了起來,路燈也有了,路邊的灰菜,野草也都剷除,鋪上地磚了。這半個平方公里的地界,全是單位建的宿舍,有國營、集體企業,罐頭廠、橡膠廠、布廠、錶廠,針廠、運輸公司、建築公司,還有機關事業單位,港務局、外貿,航空、船舶、法院、幹休所,科研機構,都在這裏有房。以為他家這幢是最早移民來的,慢慢知道,靠南京路那邊的司局單位,是83年就入住了,那裏的房子有六層的帶閣樓瓦頂,聽爸爸說:“本來單位要的地在南京路那邊,給趕到這來了。”樓群東側毗鄰,是一家外輪公司所屬的成人職業培訓學院,卻是更早七十年代就來此落戶建校,可能它才是這裏最早的拓荒者,開發第一人。
有個問題他有點不明白,原來的房子是媽媽單位給分的,媽媽經常引以為傲,單位照顧她,離廠還近,怎麼交給了他爸的單位了?聽他爸說:“單位廠醫沒房子,他想要咱這個小房子。”
城市擴張首先伴隨而來的就是交通的制約。市里的公交車有1路、2路、5路,6路,6路從大窯溝起點上公園;1路從湖北路第六公園到四方;2路電車西鎮到東鎮,5路電車到滄口最遠了 ,知道的大約就這幾路車。都在附近上班、上學,很少能意識到交通的問題,這一下子搬到這麼個飛地鄉野,交通出行就成了第一大攔路虎。這個新建區配有兩所幼稚園,一所小學,原有一所中學25中,走在街上偶爾聽那些學生說話都是當地腔調,可能都是附近村的,象他這樣,初中都是升學考試錄取的,很少聽說過轉學這一檔子事,隋波逐流拼盡全力他也就踏上了擠車的漫漫征程。
樓底下的這條東西路,都是土路,自然沒有一路公共車,唯一進出依靠的就是放學回來坐的32路車,離家800米,總站在樓群西南角南京路路口。據說那32路車,一共5輛,全都像是報廢淘汰車,轟轟的打著響鼻喘著粗氣,老牛拉破車似的,但是路況卻不照顧它, 江西路要爬2公里長的連續兩個長陡坡,2站,才能上到延安路三路,換乘25路去到市里上學。這一片居住區,就這麼一路車,那擠車的風景可想而知。早晨不到七點,總站上已經是人山人海,比電影院散場的人還多。黑壓壓的一片,翹首企盼那神仙接引一般富有魔力的32路車。32路回來的車,直接在江西路調頭在總站發車,望見那32路的車影,人群立刻騷動起來,暗自惴測這車會停在哪個位置,不自覺挪移尋找著有利的位置。有的司機一見站上那潮水般洶湧的人流,特為地緩緩而肆意地滑行著,到了站牌也不停,人流與那車頭擦肩而過,車廂帶動著人群推推搡搡地移動著,眼見車門從眼前滑走,那趕車的人也是不要命一樣,不退不讓。終於停住了,呼地車門打開,等車軍團餓狼一般你爭我奪的,登時把車門給塞住了,還沒邁得上那一凳台階去,已經你搓我擠擠成個泥,一齊糊在門子上,有一個力氣大的左沖右突, 首先掙脫出來邁上那一蹬去,東倒西歪地搶上去,透明的車廂慢慢填成一個實心。售票員從車門旁有欄杆的那個專座上站起來幫著拉一把,嘴裏咕嘟著:“上不來了,上不來了,坐下一輛吧。”氣閥一響,折疊的兩扇車門依然被緊緊壓縮著,關也關不上,後門上那個售票員也提高八度地喊著:“後面還有一輛昂,上不來了!”司機也吆喝著:“後面馬上來了昂。”車就蝤在那,售票員也無可奈何地向著裏頭嚷道:“裏邊的乘客稍微讓一讓,讓他上來。”車廂裏的人員見車真走不了了,這才施捨一點,一人挪了那麼幾個釐米。那錯了位的門子砰地一聲,車就擠成了電影裏的車罐頭。車一掛擋開動起來,這就算是好的了。有時候司機看那人潮,也好象在故意刁難,就不進站,遠遠的站外就止住了,人群中那反應最快,跑得最快的,一個健步沖上去,後面跟著一股腦地奔過去,一個個鑽窬過坎,貓腰竄上車去,這才豁然開朗,腳下也沒那麼羈絆了,座位儼然,盡享先占的快感。有時候發大站車,總站也不停,司機緩緩調過頭來加大油門揚長而去了,留下那一片躁動不安的等車人群咬牙切齒,望眼欲穿。好不容易等到下一輛,又是一場混戰。
擠上車去是第一關,還要賭這車能不能半路死火趴窩,早高峰,擁擠不堪滿載的車要爬上那江西路那個大崖子去,出問題拋錨,還真有點家常便飯的意思,不是他乘的這輛車勢窮力竭爬不上去了,就是看見前面那輛車上的人下來了,成群結隊喘吁吁走在路邊。售票員吆喝:“車壞了!下車退票。”好不容易擠上去的,又不情願地拿著票根退票,下去一些,那些有座坐著的可不管,愛怎麼地怎麼地,好不容易占個座,比坐了皇帝的寶座還珍貴,怎麼能下去呢?車減了減負,還真能開動了。那車慢騰騰趕上了人流,車門打開,剛才下車正在上坡步行的乘客,又再一次上了車,那車拉著那飛機一樣的轟鳴,拖著拖拉機一樣的病驅,終於爬到坡頂,這真是一場劇烈運動,真是行路難。
前後門售票員報站,聲音互不幹擾,這隔間也真奏效。 報站請提前作好準備,這可不是套話, 到站擠不出來,那司機可是不等你的,車門一關的同時啟動,你到下一站吧。夏天最難擠,冬天還好些,都穿著鼓鼓囊囊滑溜溜的麵包服,一用力,那海綿有彈性,還真能鑽出一條縫來,不過要跋涉到車門,擠掉個衣服扣,拽斷個書包帶也是意料之中,即便今天沒拽斷,回家也得趕緊縫結實一些,以備戰下次擠車。
售票員自己的專座也經常是坐不成了,為瞭解決那擠在車門子上不上不下半離不落的毛線球,一停車也跟著跳下車來,跑到人群後面當大力士,深吸一口氣,使勁一雍,下麵還有幾個實在不願太過狼狽的人,也幫忙一推,只見那人肉疙瘩像是彈簧一樣,稍一壓縮,那售票員最後一個塞上去,早已按了關門閥卻還是關不上的車門子終於砰地一聲或是悄悄地艱難地對上了。更有時候,車門子給擠掉了一扇,脫了軌,就吊兒郎當閃著個大縫子,人都抓穩站牢了,車慢點開著。看電視上演的的印度火車,車頂上、車把上,車梯上,哪里都掛滿了人了,成了個騾車馬車敞蓬車了,暗笑之餘,真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
你說這上班的還能承受點,像樣點的單位都有班車,最苦了他這上學的中學生,一上課就扒桌子上睡著了。晚上五點多一齊放學,車站上又是人滿為患,七點到家,行沒有餘力,還能學點什麼,就象人說的用腳後跟想想就知道。
中山公園本來就是城市的東郊了,6路車從北頭的大窯溝到東南隅的中山公園是四公里,過了中山公園就沒有公車了,市南區居民都在中山路兩側、火車站這個密集的居住、商業、金融區,紅瓦綠樹,碧海藍天就是指的這一帶,這就是青島了,青島就指的是這裏了,這新家搬到過了中山公園還有五六公里,又再造了一個城市。
到1987年,6路車又撥出個26路車,終點站設在浮山所村西頭,四零一醫院門口,從家走2公里多,急趕慢趕到總站去坐車,26路車沿前海一線,坐在車上欣賞一下古木行道樹、療養院的大門,中山公園、匯泉草坪、水族館的建築挺舒暢的。放學回來下車又要走半個多小時的路,一溜小上坡回家,也是疲乏至極,又改騎自行車,騎車50分鐘,沿南京路、湛山大路,從那些公交車站,上下人流和車之間見縫插針,到八大關一個陡坡,萊陽路一溜下坡,這一路不是陡坡就是漫坡,平路就是過渡而已。你知道自行車壞得哪最快,哪都沒壞,就是刹車最得注意,刹車隨時都要調得合適,刹車皮子看好了,這是每天十四五公里,怎麼挨過來的,腦中一片空白。
搬家以後好多年,他還是做夢,一夢再夢,夢見在家中,窗上拉著布窗簾,外面日光透進來屋裏泛著柔和的淡藍色的光線,家裏的紅漆木地板,半吊鋪,竹梯子,大圓角寬闊的朱漆木窗臺,溫暖整潔,安寧祥瑞,醒來仍舊歷歷在目,心中的慰藉久久不息。
舊宅的點滴記憶,終生難忘,他家住在三樓的二樓,東窗,窗外是後院,後院二層,是機關禮堂和有人值守的器材倉庫。清晨,透明的金色的陽光斜照在壁,屋裏暖意融融,窗外早起的鳥兒們咯喋嚶鳴附耳新語。遠處傳來悶悶而溫和的汽笛聲,是開船了。有興致時,拿起小圓鏡子,反照著早晨的太陽,一個圓形的光亮落在後院那面大牆上,活象一個一刻也閑不下活潑好動的小孩,忽東忽西翻飛跳躍,把一雙眼睛牽著,直追著它尋,勢要捉住那頑皮的小精靈。下雨了,天地間掛起了一幅無比寬大的珠簾,將天地萬物聯結。仰望窗外對面那紅瓦上激起一簇簇一方方整整齊齊透明的小箭鏃煙雨濛濛,詩意無限。小時候媽媽做好了燙人的紅糖稀飯,把一碗放在大窗臺上,捧著碗,面向幽靜神秘的後院,東風清新柔和,碗裏熱氣騰騰,饞著要喝呢。
晚上,正在院門口閒逛玩耍,下起小雨,望著路燈光暈裏細雨斜風,雨絲灑落,不覺心頭一陣歡愉,立刻轉身趕回家去,說也奇怪,夜晚最害怕的大石頭樓梯,伸手不見五指好象有數十個鬼怪躲在拐角,隨時準備出來攝人,總要跟在大人身後,才敢上樓,此時耳邊泛起那綿綿密密繁繁複複唰唰的雨聲,雨氣潤澤無邊的愜意安全感將他呵護護,一切鬼神宵小摒退,一切恐懼憂慮全然消失,消失地無影無蹤,從從容容上樓梯走樓臺回到家中。燈滅人靜,偃臥在床,用心感受側耳聆聽那靜謐的雨夜大自然的音樂,那是心與大自然的交流,那是上天的溫柔,一切絲竹管弦玉喉清歌無可比擬,那是最神奇的大自然的性情,渙兮若冰之將釋,敦兮其若樸,外內進矣骨肉都融。下大雨時,豆大的雨點打在院裏大石條的地面上,嘩嘩啦啦地響,酷爽豪放,落拓不羈。
夜半時分,睡夢中窗外時聞有簫管之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飄飄緲緲不絕如縷,那是仙家隱者午夜悲歌,漫洐駱驛舒其思慮而發憤乎音聲,一抹微風掠過心頭。
早晨醒來,吊鋪斑駁的老牆上各種飛禽走獸、鯨鯢黿鼉張揚恣肆惟妙惟肖,又見怪木百花活靈活現,一枝如盤的菊花妖嬈狂悖正當盛放;又有一對小鳥冠羽後翹,相向怒駡,椒粒一般明亮的眼珠圓睜;又見一雙天兵天將甲胄整飭橫槊遠矚;一轉頭一隻細瘦腐腿的毛驢正欲低頭啃草,卻又張口狂笑,旁若無人,憨態可掬。目所一見動植生靈,姿態各異,呼之欲出,趣味橫生,這是誰在家裏的牆上拓畫刻印鬼神之作,讓人應接不暇特意考驗人的眼力哪 。起坐之間剛才的百物形象倏忽之間遁形隱身,不知魂游何方去了,鬼神也要捉弄人時刻相諧謔哪,又羞又惱不看它了。
夜晚的打閃最恐怖,一道閃電,來不及掩目後院的黃牆、木門、滿是泥汙的玻璃窗從黑暗中乍現搶入視野昏慘慘黃焦焦沒有一絲一毫的影子,一時間喪魂失魄,如睹陰間,驚怖欲哭。
悲歡喜樂留在那永遠的記憶裏,再說說這個新家,熬著熬著變化不期而至真是日新月異了,1990年夏,樓下的這條黃土路竟鋪成個寬闊平坦的瀝青路了,西頭的民工房也沒了,一直通到台東,這一坑窪不平搓板黃泥路,一躍成為最主要的東西幹線,交通要道,有了路名了,他們住的樓也有了正規的門牌號了,不叫某宿舍某單元了。
90年底26路車的終點站從浮山所401醫院大幅延伸至寧夏路,站名叫外貿彩印廠,他從窗戶上鳥瞰那嶄新輕盈的大客車剛好停靠在路邊家門口,終於有了直達車了,一股羡慕之情油然而生,卻又是悲喜交集五味雜陳,喜的是終於有了這麼便利的一路公交車,悲的是這四年奔忙勞碌跨越萬水千山的上學路業已告一段落,這時不用再睡眼惺忪地去趕車了,如果這趟車早一兩年開到這裏,也許他的命運能為之改變,真是生不逢時。
迷迷登登渾渾噩噩的間隙裏又迎來了光明快樂,真是一生有意義。1985年6月《一周電視報》上隆重預告近期將要播出一部香港古裝武俠電視連續劇《射雕英雄傳》,根據金庸同名小說改編,講述南宋末年,金、元崛起,與宋對峙,宋朝子民抗擊金兵曲折離奇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云云。預告中說劇中有楊家將的後代,水泊梁山好漢郭盛的後人,頓時心有期待好感倍增,劇情介紹的末尾又特別提醒道,其中也夾雜有宣揚封建迷信宿命論等思想,當自覺甄別抵制,就有些迷茫好奇什麼是封建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