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能当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残烛之年,讲究个清净。与世不争,内心清净;与人不争,心胸豁达。要名分有什么用?名分是个包袱。包袱越大,肩上责任就越重。名分在外,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事情做好了,分内之事。事情做不好,就让居心叵测之人有了可乘之机,诬陷你、弹劾你。
太阳高高升起,耀眼的光芒普照大地。王安还在床上躺着,微微闭目。他在沉思,思忖着内廷的局势,思忖着大明王朝的将来。客氏和魏忠贤,正一步一步地渗透宫中的权力机构。大可不必为此担心,当今圣上绝非庸俗之辈,外廷有刘一璟、韩癀、孙如游等正直大臣,龌龊小人掀不起什么大浪来。大明王朝的危机在辽东,萨尔浒一战失败,大明的战略攻势转为战略防守,朝廷在辽东的军费支出日益剧增,深陷战争泥淖不能自拔。财政消耗最终分摊到劳苦大众身上,倘若遇上灾荒年,后果不堪设想。
“公公,该喝药了。”
小太监端药立在床前,王安才回过神来。“放在桌上吧。”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自古以来,君子斗不过小人。君子行事是侠义的,总认为世界上没有坏人,人的本性是善良的,用侠义可以感化任何人。小人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仁义道德对小人来讲,根本起不到约束的作用。
王体乾当上司礼监掌印太监后,魏忠贤控制了人事任免权。若要权力牢固,必须培养自己的人。魏忠贤物色了一批能人,培养成自己的心腹。听任于魏忠贤的梁栋、诸栋、史宾、裴升、张文远,被擢升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司礼监成了魏忠贤的内府,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成了魏忠贤的幕僚,魏忠贤再也不用担心自己是个文盲了。
客氏不止一次地催促魏忠贤:“什么时候对王安动手?”
“不急,等待时机。”
天启元年七月,辽东局势紧张,天启皇帝忙于国事,无心打理日常的琐事。天启皇帝让司礼监暂时自行处理一些不重要的奏疏,拿不定主意的奏疏再呈上来。司礼监被赋予这样的权力,无疑是给魏忠贤除掉王安提供了契机。
霍维华获得了不少好处,越发对魏忠贤恭维。受魏忠贤指使,霍维华上书弹劾王安,说王安是汉奸,勾结关外的鞑子。纯粹是无中生有,王安病恹恹的样子,哪里有精力去干卖国求荣的蠢事?
王安派人找魏忠贤说情,他认为自己曾是魏忠贤的主子,又三番五次地救过魏忠贤的命,魏忠贤总要卖他的人情。魏忠贤嘴上答应王安,一定要彻查,还老主子的清白,暗地里又指使“诸阉盗宝”的刘朝、田诏等上疏,为“盗宝”一案辩冤。陈年旧事翻出来,篡改当事人的口供,歪曲事实,刘朝、田诏成了蒙冤受害者。假作真时真亦假,在权力面前,没有固定的答案。
魏忠贤矫诏,以王安滥用职权、勾结鞑子为由,革除了王安的大小职务,发配到南海子做最低等的“净军”,看守围墙和附近的商铺。
遭受如此大的陷害,王安也能看得开,心平气和地去了南海子。王安没有上疏为自己伸冤,他想着魏忠贤只不过觉得他在宫中碍眼,不至于对他痛下杀手,把他发配到南海子,是念在老主子的情份给他留了一条后路。他老了,活着的日子要用天来数了。看守的工作挺好,呼吸远离争斗的自由空气,岂不畅快!
王安到了南海子后,刚开始还有一批忠心的旧属跟着,照顾一下他的起居。
日子没过多久,客氏得知王安在南海子的生活特别惬意,她气急败坏地问魏忠贤:“为什么还留王安潇洒地活在世上?”
魏忠贤说:“王安已经丧失了权力,且年老体弱,对我们构不成威胁,没有必要杀死他。”
“哼,妇人之仁,”客氏乜斜魏忠贤,“妇人之仁难成事,难道你不晓得景帝朱祁钰的下场吗?”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射出去的箭镞,永远别想着回头。
魏忠贤授意南海子提督太监宋晋,找个机会杀掉王安。宋晋是个正直的人,菩萨心肠,哪里干得出害人性命之事?宋晋非但没有伤害王安,还悄悄地把魏忠贤的授意透露给王安。
“逃吧!留下唯有等死,倒不如逃匿山林,隐姓埋名,方得善终。”旧属建议道。
王安摇了摇头。他自幼生长在皇宫,对皇宫的一草一木都产生了感情,自然不愿意离开京城。
魏忠贤见宋晋迟迟不肯动手,索性撤掉宋晋,把盗宝案中被王安修理过的刘朝调到南海子去管事。
刘朝当初挨了五十大棍,险些殒命,他对王安恨之入骨。盗宝案中,他的几个哥们儿被王安处死,他和田诏等人运气好,侥幸脱罪。小人复仇,不把仇人弄死不罢休。
刘朝到任的第一件事,遣散了王安的随从,并且禁止王安和外界联系。王安成了瓮中之鳖,只得任由其摆布。可怜的三朝老臣,从此落入暗无天日的境地。不是被派到某园劳动,就是被派到某商铺干活。整日从事着一刻也不能停歇的体力劳动,关键是还不给饭吃。刘朝就是想活活折磨死王安。
附近的百姓实在看不下去了,偷偷送王安一块糕、一张饼,但是有一回被监视者发现,送食物的百姓遭到一顿鞭笞,监视者还加强了对王安的监视。
王安一连几日得不到食物充饥,饿得不行,趁监视者不注意,偷偷拔篱笆下的萝卜,藏进衣服里,晚上躲在房间内狼吞虎咽。就这样,又过了数日,王安还没死。
刘朝等不及了,为了尽快向魏忠贤表功,于天启元年九月二十四日,用了卑鄙的手段将王安杀死。这天,王安被遣到一个偏僻的院落扫地。院落无人居住,杂草丛生,王安满头雾水,怎么让他来此扫地?他问监视者安排到此为何意?监视者邪恶地笑了,“等会你就知道了,哈哈……”
监视者离开,从外面锁住了院门。王安的心悬着,预测到自己命不久矣。但是他没有想到自己将会死得何等凄惨。
院门打开了,从门外扑进来几条饿狗,凶残地朝王安扑过来。可怜的正直老臣,活活被狗咬死,场面不忍睹目。
王安死了!王安名下的一干太监,惠进皋、曹化淳、王裕民、杨公春等,也受到株连。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发配到南京鼓楼打更。王安手下的忠心旧属,则被魏忠贤一个不留的尽数害死。
魏忠贤得意道:“杀人必须斩草除根,否则后患无穷。”
对于王安被整死,天启皇帝一直不知内情。就算天启皇帝再糊涂,决不会把王安发配到南海子。王安死后的某一天,天启皇帝突然想起他来。天启皇帝询问客氏,王安最近身体是否安恙?客氏吞吞吐吐地回复道,王安已经病故。天启皇帝倍感心痛,命令魏忠贤重金体恤王安的家人。魏忠贤唯唯诺诺地点头同意,压根没去执行。王安就这样从历史的舞台谢幕。
王安一死,魏忠贤才意识到客氏的远见,内廷的敌手被摆平了。无敌便是寂寞,寂寞比什么都可怕,得找些事情做。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扬眉吐气的日子来临啦!
魏忠贤回忆着自己的前半生,饱受摧残与折磨,尤其刚入宫的那段日子,不堪回首。说起不堪回首的日子,最刻骨铭心的莫过于四川之行了,原本以为跑到四川可以跟着邱承云捞点好处,谁曾想被徐贵先告了状,害得他差点死在异乡。想到徐贵,魏忠贤的牙恨得直痒痒,他随便找个名目,把徐贵杀掉了。
人一旦杀人,就不会停下来,也不愿意停下来,杀一人和杀无数人同为杀人,杀多杀少,都是造孽。魏忠贤开了杀端,就不会停手,更不会停手,杀人是打败敌人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
天启元年八月,朝廷撤销全国矿税,矿税总监邱承云也因此回了京城。时光荏苒,三十年河东转河西,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年的小人物,如今成为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邱承云是个明白人,在未动身返京之前,给魏忠贤写了一封阿谀的书信,以表忠心。
在邱承云返京的当日,魏忠贤派了一个外司房的太监李茂春去南郊迎接。邱承云顺手赏了李茂春三十两银子。
魏忠贤听说邱承云赏了李茂春三十两银子,老泪纵横,悲恸地说:“当年我在四川被他打发回京,他仅仅给了我十两路费!现在随便一赏,就是我当年的三倍。”
赏三十两银子的事情,其实很容易理解。其一,社会发展,物价上涨,是不可避免的主观因素;其二,此时的魏忠贤已非彼时的魏忠贤,邱承云赏魏忠贤派来的人,客观上讲,赏少了不够诚意。然而时过不久,邱承云死在了魏忠贤手里。
人的性格并非是一成不变的,环境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