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年前,我出生在河南东部平原上的一个普通村庄里。村庄的名字叫做“于集”。于集村的历史已不可考,形成于哪一年,存在了多少年,估计没有人清楚。在我们当地有一个说法,说我们的老祖先都是在元末明初从山西大槐树下迁过来的。(我初中的一个地理老师曾跟我们开玩笑说,我们的老祖先从山西大槐树下过来,被绳子绑着手拴成一串牵着,路上想上厕所就对押解的衙役说:“大老爷大老爷!给俺解解手吧!”因此在我们那地方上厕所就叫做解手,小便叫解小手,大便叫解大手。)如果按照这个说法,那么于集村的历史应当有六百多年了。一开始是几户或十几户姓于的在这里开荒种田,后来慢慢扩大人口,形成了集市,村名就叫做于集村。
在我们那里,凡是村子名字里带“集”字的,像“于集”、“柳林集”,一般都是大村子;凡是村子名字里带“庄”字的,如“月庄”、“张庄”,一般都是小村子。于集村是方圆十几里内首屈一指的大村,有三千多人口。但也仅仅是村子大人口多而已,与其他小村子相比,并无什么特殊之处。村子里好像也没出过什么有名的人物。在过去,解放前,倒是出过几家有名的大地主,据说有的家里的土地有成千上万亩之多,五十里地之外都有他们家的田地。其中有一家女儿还嫁给了袁世凯,做了袁的正妻,给袁生了他的长子袁克定。直到今天,村里面还有些人觉得能跟袁世凯这样的大人物攀上亲戚而感到光荣。还有人惋惜袁世凯做皇帝时间太短,说要是袁世凯一直做皇帝,我们村就不会这么穷,最起码会把村子里的路好好修一修。这个人说这些话的时候村子里的路还没修。在他朴素的观念中,袁世凯当皇帝,大概就是为了给老丈人的村子修路的吧。
和北方平原上的大部分村庄一样,于集村也基本上呈四方形。从天空中俯瞰,它被东西、南北两条大街以十字交叉的方式分割成大小不一的四块,这四块又被一些小街道、小胡同分割成数小块,每一小块中房屋鳞次栉比,密密麻麻住着一户户人家。家家户户房前屋后的空地上栽树种菜,有兴致的还种些花草。(不过近些年因为房子由过去狭小的瓦房或土坯房换成了宽敞的楼房,院子变小了,且大都院子里铺上了水泥进行硬化,很多人家就没有地方栽树种菜了。)在十字街头向东的街上,每逢农历单数的日子,有早上卖菜卖肉的集市。村里的大部分店铺都开在十字街头和这条街上,有卫生所、五金店、理发店、农机修配站等,还有给牛羊猪狗看病的兽医店,最多的是超市和小卖铺。在村子的正中央,是村里的小学,院里面竖着一个高高的旗杆,杆上飘扬着五星红旗。我就是在这里读的小学。村子内还有一条小河环绕,过去是寨墙外面的护城河,从这里依稀可以辨认出过去村子大概的轮廓。村子的外面是农田,一年四季大多数时间都长着绿油油的庄稼。
在我们这里,庄稼一年有春秋两季收成。秋冬之际种小麦,来年夏天收割,称为“春季”;小麦收完后种“秋”,深秋十月时收割,叫做“秋季”。“秋季”作物主要是玉米和大豆。在过去,“秋季”也种棉花,但棉花太费人工不划算,慢慢大家就都不种了。还有人尝试过开果园,种苹果、梨和桃,但果子产量低质量差没有销路,很快就没人种了。倒是过去不大种的花生,这几年因为价格好和花生收获机的普及而开始大面积种植了。
在中国历史上,河南因其重要的地理位置和广袤的肥沃土地一直都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灿烂的中华文明在这里发源。也因为同样的原因,一旦发生战乱朝代更迭,这里总是第一个遭到冲击,历史上发生过几次十室九空千里无人的惨相,但一旦安定下来,这里又马上呈现出繁荣景象。有人说,河南就是中国的缩影,这句话我是深以为然的。
从古至今,我们这里的人都以种地为生。但因农业而兴,也因农业而衰。相较于其他行业,当种地开始变成一种产出效率极低的产业时,我们这里农村的衰败也就可想而知了。这一次的衰败不同于历史上任何一次由战乱引起的衰败。
如今,种地早已经不是我们那里农民的主要收入了,外出打工成了农民的主要收入来源。年轻人去外地打工,老年人在家种地、带孩子,是我们那里农村的常态。如果你有机会去我们那里的农村走一走,你会发现在村子里见到的大多数都是老人、妇女和儿童,几乎见不到年轻人,大部分年轻人只会在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一趟。
有时候我回到家乡,走在寂静无声的大街上,我能感觉到这地方和蹲在路边晒太阳的老人一样正在慢慢衰老。虽然街道两旁都是新盖的楼房,但这种表面的暂时的繁华掩盖不了村子已经失去了“人气”的事实。等老一代的人彻底死去,新一代的大多数年轻人扎根他乡不再回来,可以预见这地方会以什么样的速度衰败下去。
我在这个村子出生,也在这个村子长大。在我十三岁读初中以前,几乎很少踏足村子以外的土地;后来上初中、高中住校,但周末和假期总要回来住这里,再后来去外地读大学、工作,渐渐地我离这个村子越来越远了。但似乎也没有离得太远,我并不曾忘记它,还常常牵挂着它。我总是梦见那里的农田、树木和街道。我总盼望着过年,因为过年能回到这个地方。
我有时候跟我爸打电话,开玩笑说要不我回家吧。我爸说你回来干什么,拿什么养活自己。我说回家种地。我爸笑骂着说你回来种地只能饿死你自己。在这种玩笑话中,我知道我已经回不去那个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