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不到,东方的天边,已露出点点微曦黄柔的光。头顶上方的天空,仍被不太亮堂的浓云给遮蔽,一团一簇,层层堆叠。晨阳即将从山那边耀出之际,山巅的轮廓与浓云,就这么恰到好处叠一块了。
不久,晨阳在山那侧迸出火红的霞光,反射于山巅的云端,很快便在山脊豁口那里撕裂了一道高光的口子,口子里纯粹的天色,出现另一股汪洋清澈的蓝意。
山体背光的这边,蜿蜒群山剪影的轮廓,比太阳光耀出前,更加分明起来,剪影黑魅兮兮。稍近的山脚田间,前几日还是青色幽幽的稻田,几夜之间,居然黄熟,大地犹如绣上了一道金色的厚织毯,一片又一片,铺于一垄垄高低错落的梯田中。
距离学校不远的山间林子里,有一眼尤为特别的山泉,流泉经年不息,颇为清澈,甘之若醴。活泉永不停歇,带来了极高的氧离子,喝起来有一股特别的味儿,让人倾心不已。每日晨起的第一件事儿,我必是拎着桶子前往山间的林子,灌回一大桶鲜活泉水,烧开畅饮,激活一日的好心情。
晨露浓浓,凉风习习,很有几分逼人的寒意,让衣襟单薄的我,竟快要哆嗦抖晃。微馨的风儿,夹杂山野田间植物的芬芳,幽幽扑鼻,使人忍不住大口猛吸,感觉整个人的肺腑,被晨起好闻的新鲜空气,给彻底清洗过滤了一趟。
茂密的林子,看不见一点儿缝隙。远近各处的林下与树梢,全被不知名儿的鸟声所缭绕,一阵又一阵不同音域的晨曲大小调,“嚯、嚯、嚯……”,“嘎咕、嘎咕、嘎咕……”,“呱、呱、呱……”鸣声啾啾,婉转悠长,如歌如调,如痴如迷……此刻,山幽林静,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舒缓节奏了。百鸟朝凤,仙乐飘摇,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实乃一幅好鸟相鸣,嘤嘤成韵的山水长卷。
就在路沿下方的溪流里,“哗啦、哗啦……”的淳淳水声,恰到好处地填补了鸟儿们鸣叫休息的间隙,大自然每日回环而歌的交响大调,就这么真真切切在我耳旁徐徐奏起,大地正在缓缓苏醒过来。
清晨的田间小径与远近的山洼各处,见不着一个来往的路人,更见不着田间劳作早起农人的身影。让我想当然地以为,眼前这片宁静的秋日晨光,仿佛专为我一人呈出。这处晨鸟鸣涧的山林,也只为我一人独享一般。
此情此境,让我想到了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他也是一人独自行走在寂静的世界,只不过他独享的是月下的荷塘,那一方月色静美的荷塘,是他除尘净心的去处,让他暂时忘却了白日里的烦忧与不平。
他文中所写荷塘的月色,月光如水,有皎白凝碧的荷叶,有荷塘四周光影的纵横交错,如同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让人流连,使他醉心夜色的温柔。树影斑驳,夜色虽好,可旋律和谐如斯的绝美之境,亦不能排挤朱先生内心深处的苦闷与彷徨,不能使他的心绪逃离不宁。
寒露以后的山谷与田间,丛林路沿的两侧,间或出现叶黄草枯的衰败之迹。夏日红白相间的蓊郁莲田,早已没了朱先生笔下荷叶连田田的妩媚样儿,也无荷叶与莲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的柔美了,全是残叶败荷的枯槁之象;此时没有满月,只有冉冉初升的鹅黄晨阳,使我眼前的山林与秋晨,更加纯粹、朗润、静好。
这一方美妙的山林与秋晨,就这么静静地呈在我的眼前,居然我一人独享如此祥谧的秋晨,仿佛这世界只剩下我一人似的。与我而言,这简直就如白日里的梦境一般,是我过去所不敢想,也未曾想过的事儿。而眼下往日不曾有过的清澈梦境,还真就出现了,如此的了了分明,清清澈澈。
即使秋晨如此美好,我那隐约可触的情思意识中,亦有一股浅浅的不安,还夹杂着淡淡的愁绪,我与朱先生那郁郁不畅的心结,几乎快要靠近,总也挥之不尽,时不时涌上我的心头。
阿兰.德波顿有言:“命运之神的干预,不论是仁慈还是凶恶,均会使人的命运归于无常。”
想想六七年前,正处于事业打拼新鲜期的我,总有一股要把大地染红的澎湃之气。成天被各种不期而遇的喜悦与成就感所包围,激励并燃烧着我的每一寸血液,让我的每一天,犹如朝阳越过山岗,似火一样的红彤。那时那刻的我,无论如何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我居然会抛家弃子,孤身一人,来到这方偏僻的大山里面,心甘情愿来这做一名乡村教员。
就在我逐渐熟悉,接纳并享受这方偏僻山野自然生活带来的乐趣之时,远在南昌的妻女,时不时就会给我下最后通碟,要我完成这一学期的教书工作以后,必须回到她们的身边,回南昌去,不能再独自一人在大山里安静地呆着了。她们要我回归家庭,要我肩负起一个中年男人该担的职责,不再让她们的生活孤单,期望得到更真切实在的依靠……
妻女所提的要求,一点都不过份。远在天边的我,作为一个女人的丈夫,作为一个女儿的父亲,于她们而言,犹如空气一般的存在,使她们总也看不见,摸不着,既不真实,也不够有把握。
目前的我,真希望能继续维持当下的山居生活。这里有山、有水,有田园,有诗、有画、有慰藉。偶然间得来的全新自然生活,我还没过够,还没过足这自然生活的瘾。
人世间的凡俗之事,我越来越难做到。我不想让自己随了大流,而只是碌碌无为地活着,我想让自己独处静安,想与自己的内心多多对话,想让自己在自然之中生活得更加明了。
可现实世界终究难两全。一边是我的身心自由,暂时的得以解脱和出离;一边是我最爱亲人的需求与召唤,这是她们最低的要求,也是合理之情。两者于我都很重要,我均不能割舍与放下。
若我遵从自己内心的选择,则意味着我不能对家人担负过多的职责;若我选择了回归城市里的家庭,则意味着我要放弃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山居生活,则要与日夜相影相随的自然之美作了断了。我真是左右为难,心有不甘……不易决择的我,便有了一股隐隐约约的心绪,进而焦虑并慢慢不安起来。
“这是一种对于情况不能确定的焦躁不安的状态,我们希望情况好转,又担心它会恶化。这种情绪最典型的后果,使人不能享受本应是快乐的事。”西塞罗早就替我今日之事作过思考,对我当下情绪上的焦虑不安,做出了清晰的注解。
这位哲学家还说:“智者应该能够泰然离开命运女神的一切恩赐,这是斯多葛派哲学家们最极端而又奇特的要求……智者什么也不会失去,万物皆备于他一身。”可我终究不是智者,我害怕失去,害怕离开当下安逸的自然世界,害怕家人的不理解与不认同,所以我会心不安,诚惶诚恐,我做不到哲学家智者们的清晰分明,进而导致了我的焦虑与不安!
“我从来没有信任过命运女神,即使在她似乎愿意和平相处之时。我把她所赐予我的一切———金钱、官位、权势———都搁置在一个地方,可以让它们随时可以拿回去而不干扰我。我同那些东西保持很宽的距离,这样她只是把它们取走,而不是从我身上强行剥走。”西塞罗尤为肯定对我指出,一个人必须懂得保持很宽距离的必要。
伟大的哲人,确实可以做到游刃有余应对很宽的距离,他们能随意拿起或放下,而我却无法追随他们的脚步。我既不能正确抉择取舍,成全别人,也不能从心所欲做最好的自己!
这很宽的距离,使我不能得兼家庭的和谐同心,不能得兼追求我自然生活的平衡之术。我终究还是一个无明之人,一个无法平衡家庭生活与做最好自己的弱者。
罢了,罢了,既然横竖不得心安,无法取舍,那就权当自己就是糊涂蛋一样的阿Q了,作一回彻底的精神胜利者。
这很宽的距离,我是无法做到与之保持合适的距离了,那就暂且放它一放,让子弹先飞上一会,管它来日要归于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