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苇依稀地记得,再一次见到林旭之,是在二十一岁那个夏天的傍晚。
火烧云式的红花,如碗口大小一簇簇地开满庭院,夜色一点点地暗淡下来,黑里透着些灰白色涂抹着天空,一寸寸地拉扯着,似缓缓落下的金丝绒帷幕,华丽而庄重,遮拦着所有的灰暗与悲伤。
白苇依着窗向外望去,夏日里的风轻柔明快地拂过面颊。一个身材修长的背影,白色的衬衫似流云飘浮在天边,一眨眼,就不见了。
晚风袭过,滑过指缝间,透着一丝丝清凉,小院里的洋槐树下藤椅里坐着一个年轻人,白衬衫扎在天蓝色的牛仔裤里,低着头,捧着一本斯帕克斯的《最后的歌》静静地看着。
天色越发地暗淡下来。
一阵风吹过,白色的花絮纷纷落下,落在他身上,似繁星坠落,一地的尘缘。
她走下楼来,从他身边经过。
他抬头望着她,眼眸漆黑掠过,拖着含笑的尾巴,在眼角一圈又一圈地荡漾开来。
“你,回来了?”
“嗯。”
“功课还紧吗?”
“刚考完,等通知书。”
“哦,好的。”
她的心跳得很快,越过山丘,向着广漠的原野奔去;小脸儿火辣辣的,风吹过的草坪,花朵星星点点浮现,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她一回头,他还在树下望着,夜色已阑珊。
她对他的印象都还停留在八岁那年,他穿着姐姐的衣服显得那么不合身,他下河抓鱼摸虾总是把全身弄得污头垢面,冬天时显著的鼻涕总是挂在鼻子下。。。。
第二天下午,林旭之来找她,她已离开了。
那天夜里,白苇父亲因车祸进了抢救室,她日夜兼程赶到医院,匆匆见过,父亲这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但更棘手的问题还在后边,父亲是自主跑运输的并且属于无证经营,交通事故中是父亲违规所致,对方同样有一人重伤进了ICU,按照法律规定、对方的住院费加各种补偿。对尚未工作的白苇来说无疑是一笔天大的巨债,在律师的建议下,白苇与对方签了分期还款的协议。
不久,她等来了录取通知书,也等来了结婚证书。
那一年,母亲丢下她们姐妹二人,只身去了南方打工,了无音讯。
迫于小妹学业的继续,还有那巨额债务,晓婉下嫁给比她大二十岁的付安生。
他是这座城市里富有的商人,两年前,妻子因病去世。亲戚家里的阿婆给他介绍的白苇,这姑娘命苦,爹走了,娘跑了,留下姐妹俩怪可怜的。不过,她女娃子人聪明水灵、学习成绩好,嫁过去给你生个大胖小子。
付安生淡笑着,并不接话。
白苇逆着光,看向他。只是看着,一直看着,一句话也不说。
迎娶白苇是来年初春的二月天气,乍暖还寒,还飘着细雨。
付安生捧着一束玫瑰花,鲜红欲滴,细小的水珠子在偌大的花芯里不停地颤动着,像个小嘴巴吸吮着春天里的雨露。
一身红衣的白苇,娇羞地依过来,在他的怀里瑟瑟地抖动着……
每天醒来时,睁开眼来,晓婉便会看见一枝玫瑰花插在水晶杯里,鲜艳美丽,迎着晨光,怒放开来。
她弯下腰来,闭上眼,细细地嗅,清香淡雅,轻轻地飘过。
一转身,付安生正微笑地望着她,晨光落在他身上,一束束光影里透着一团光晕,柔软而温暖。
第二年秋天到来时,白苇给付家生了个儿子,白胖胖,肉嘟嘟的,很是惹人疼爱。
付安生抱着儿子举起来,满脸的欢喜,从眼角一点点地溢出来。
(二)
转眼间,白苇再回到乡下外婆家,已是七年之后。
儿子上了寄宿学校,她一下子轻闲下来。
上周五晚上,付安生和朋友们出去喝酒应酬,一夜未归。
第二天,付安生回来倒头睡去。她望着深睡中的他,从前的他不是这样的,到底是七年的婚姻,迈不过坎的。她想。
果然,三天后,一个陌生女人打来电话,说是有了付安生的种。
她一声不吭地收拾衣物,出了门。家里的保姆徐阿姨追出来,问她去哪里?她什么也不没有说。
她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乡下老屋,那青砖瓦房下的葡萄架依稀还在,只是人去楼空,外婆早些年已经去逝了。
穿过那条熟悉的乡间小路,远处的青山绿水还是原来的模样。白苇慢慢地走上村里的廊桥,溪水从脚下穿过,潺潺的水流声飘荡在空气里。
一辆黑色轿车风急电掣般飞驰而过,扬起一阵风尘。车上坐着一对男女,女人一头大波浪秀发格外耀眼,似一朵鲜花风中舒展开来。
她站在桥上,看着溪水流淌,发着呆。
天边的云霞沉下来,天色暗淡了许多。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转过身来,看向他,似乎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了。
“林旭之!”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还行,你呢?”
“挺好的!”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越来越黑了。
“明天晚上,我在这里等你!”
“好。”
林旭之送她回外婆的老屋。一路上,他们默无声息的走着,在屋前的篱笆墙外告别。
山村夜晚的月儿特别圆,亮晃晃的落在小屋的一角,她久久地望着,有了几分倦意,上楼随意吃了点东西,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白苇去了廊桥,远远地看见林一凡靠在桥墩上,抬头望向天空。
她走近来,他微笑地看着她。
那天晚上,他们说了好多话。从分别到现在,时间是握在手心里的沙粒儿,一下子就滑过去了。
“我,明天就回去了!”
“还早啊!”
“孩子,要回来了!”
“哦,好的!”
还是在小院的篱笆墙外告别,月光落在他的身后,忽明忽暗地闪过。晓婉的眼角有一股温润的东西涌上来,她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我,其实一直喜欢着你!”他转过身、在心中默念,踏着月光离去。
(三)
付安生笑呵呵地迎着白苇进了屋,儿子扑进她怀里,一家人坐在餐桌旁,边吃边聊着。
晚上,她进了卧室,并不理睬付安生。
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付安生从后背抱住了她。
她使劲地拉扯着,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可是,却被他抱得更紧了。
半夜里,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熟悉又让她觉得陌生的床,月光如水泻落在窗前,一片光亮,一点点地流过去。到底还是挣不过命运,她想。
不久,付安生给她买了好多礼物,甚至是阳名山的那座小院落也过到了她的名下。
那可是这座城里最贵的地段,四面环岛,很好的旅游风景区。付安生曾经带着她和孩子在这里度过了一个暑期,七月里的骄阳,泡在水塘边,河风吹过,甚是惬意。
白苇喜欢坐在小院的银杏树下,看斜阳一点点地沉下去,这一天又过去了。
秋天里来的时候,付安生已经从医院回到这个小院的家里休养了。他把公司,房产,物业都变卖存在了她的帐户上。
白苇说,我要那些做什么,我会出去做事的。你还怕我把孩子带不大吗?
付安生说,你还年轻,不懂!
她把才采摘回来的玫瑰花插在水晶瓶里,笑着走过来,把被角给他理好。转过身来,有一颗水珠滚落在手背上,明晃晃的。
这玫瑰花真好看!付安生微笑着,微闭着的眼晴睡去了。
她走出房间,穿过后院是一大片的玫瑰园,红的,粉的,白的,各色玫瑰竞相绽放开来,在风中摇曳着。
来年春天的时候,付安生还是没能战胜病魔,胃癌晚期已无回天之术。
下葬那天,寒风凛冽的二月,一袭黑纱的白苇握着一枝红玫瑰,放在他的墓碑前,踏着漆黑的夜色下山去了。
(四)
回到江城,她成了这座城市里最年轻富有的寡妇。
商宴晚会上的私人会所里经常看到一个衣着素雅,戴着一顶黑色帽子的年轻女人穿梭在人群中间。黑纱遮住了她的整个脸庞,一双大眼睛在里面忽闪着。
这个美丽冷艳的女人令男人们只是远远地望着,有一种莫名的敬畏感。
她站在舞台中央,随着音乐声,轻柔地扭动着身体,似一条青灰色的蛇精,缠绕着,不停地游走着,一眨眼,在人群里就不见了。
林旭之再见到白苇是在晚装酒吧。
她画着浓艳的烟熏妆,端着高脚杯,火红的液体在杯子里随着身体不停地颤动着。
她对面坐着个高大的男人,不知说了句什么,他们都笑了。她笑着低下头去,黑纱帽子上鸽子蛋大的水钻珠子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射出七彩的光芒。
林旭之放下酒杯,迎面撞倒一个小伙子,直径奔向她,用力拉住她的手臂向门外走去。
“你怎么在这?你别动我,我还要喝!”她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叫嚷着。
“看着我、白苇!回去喝,我陪你!”他黑着脸,拖着她出了门。
“你、放开我,你这个笨蛋!”她摇晃着身体,来来回回,是个不倒翁。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打开车门,把她丢了进去。
他靠在车边,抽出一支烟,吸起来。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她在车里咿咿呀呀地嚷着,一会儿就安静下来了。
烟头的火光一明一暗的闪动着,腾起一阵烟雾便熄灭了。
昏暗的车灯落在她沉睡的脸上,依然容颜娇好。
他发动了车子,向乡间小路奔去。许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在闪烁不断的路灯下掠过。
清晨,当第一缕晨光照进小屋,林旭之睁开眼,看见卧室门敞开来,他忙奔过去,没有了白苇。
他向每一个房间奔去,还是没有她的身影。
他推开房门,小院是空的,隐约有一两声山鸟的鸣叫着,远远地传来。
静寂的山村,什么也没有。
风吹过,拂过林旭之的脸,有了几分清冷。
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摆。院落中央摆放着一个石桌,灰白色的桌面上放着一束白玫瑰花,鲜艳美丽;零星的枝叶,绿油油的,微微地颤动着。
“白苇,你来过!”林旭之站在小院里,望着天空。
又是一阵风,吹散了清晨笼罩在山头的雾。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