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数的孤独》畅销以后,不知道有多少读者了解,这本畅销书的作者保罗·乔尔达诺最硬质的社会身份是粒子物理学博士。因为不甚了了,不少被热度裹挟着去阅读保罗·乔尔达诺著作的读者,翻到环衬一瞥印在上面的作者简介,都会在心里惊呼:这个写小说的,厉害!粒子物理学博士与畅销书作家之间的关系,仅此而已。
所以,获悉保罗·乔尔达诺的最新作品《新冠时代的我们》中译本已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后,大概不少《质数的孤独》的粉丝会像我一样,期待那是一本《质数的孤独》质地的作品。
假如说,能将貌似冷冰冰的数学概念加诸文学作品、从而使得那本小说显示出独特的理性的而又炽热的感情色彩,是天赋青睐保罗·乔尔达诺,那么,能将被许多人视为危途的粒子物理学求学之路走到博士,就是保罗·乔尔达诺后天修为的能力了。“我重新打开了几个自我不做粒子物理学研究之后就再也没看过的计算程序”,作者写在附录《罗马封城记》里的这句话,实锤了自打《质数的孤独》成功步入文学堂奥后,保罗·乔尔达诺选择了天赋搁置了后天习得的事实。就像那位颇有名气的演员在一档颇受争议的综艺节目里所说的那样,“我的演技别人拿不走”,那么多年在计算、公式、定理、实验报告、论文堆里孜孜矻矻修成的粒子物理学博士学位,以及与学位相称的专业知识,并没有因为拥有者的暂且搁置而从保罗·乔尔达诺的脑子里消退——我想说的是,《新冠时代的我们》并不是一本能与《质数的孤独》归类的作品,所以,读完该书的头几篇《宅在家里》、《怪咖的午后》等,我有些疑惑:这本书的作者到底是谁?合上书本确认《新冠时代的我们》的作者就是保罗·乔尔达诺后,我有些担忧:在《质数的孤独》、《人体》和《黑与银》之后,是不是文学天赋已经在渐渐远离保罗·乔尔达诺?
按部就班地读到附录《罗马封城记》,扑面而来的《质数的孤独》那样的文学气氛击碎了我的妄断:”所以我足不出户。上次出门是十天前,当时还允许独自一人外出跑步——在离家最近的公园里。要去公园,我得沿帝国议事广场走一段,路过斗兽场,这是全世界游客最多的一段路。如今不见人影。我可以说看到这些地方摆脱了往常的人群之后再次让我惊叹不已,但这么说是在撒谎:我感到的只有焦虑。还有不安。“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文学气氛?一个人被抛入孤独后无所适从的茫然。只是,《质数的孤独》中角色的孤独有自觉的成分,而保罗·乔尔达诺经过罗马斗兽场时感受到的孤独,是突如其来的新冠病毒强加于他的。通过《质数的孤独》,保罗·乔尔达诺能够体会孤独与孤独之间的分野,而路过罗马斗兽场时让他感知到的孤独,是他不喜欢的。推己及人,因为新冠病毒而不得不禁足在家继而深陷孤独境地的感受,没有人会喜欢。当然,他可以选择《罗马封城记》的写法,将自己因宅在家里而忘记了日子的困顿和苦闷文学地展示出来,让那些因为新冠病毒导致孤独而郁郁寡欢的读者分享,从而赢得可以预见的赞同甚至赞美。大概觉得这样的记录是一时一事的,会随着新冠病毒被人类征服而零落成泥?可见,保罗·乔尔达诺的野心是记录自己深陷新冠病毒时的心情和心境的文字不仅仅映照当下,还能惠及未来。
于是,他选择了这样的方式:
”流行病首先是数学方面的突发事件,其次才是医疗层面。因为数学并非数学的科学,而是关系的科学:描述不同实体之间的联系和交流,试图忘记那些实体是什么,并且用字母、函数、向量、点和面来讲它们抽象化。传染病是对我们关系网的传染。“
也就是说,保罗·乔尔达诺决定提笔写作《新冠时代的我们》时,思虑再三,放弃了就事论事的呈现,诸如在本书的第一篇《宅在家里》所做的那样:”我开始此书创作的那一天是罕见的二月二十九日,也是这个闰年的一个星期六。全世界确诊病例已经超过八万五千人,死亡人数接近三千人。一个多月,这种奇怪的计算已经成为我日常生活的背景……“后者一定更能迅速抓住读者的眼球,可在有着理科学术背景的保罗·乔尔达诺看来,那样的写法只是在告诉读者事件的“果”,而非“因”,公众只有同时知道了因和果,特别是知道了事件的”因“以后,他们才会主动积极地配合防疫工作,并在这一波疫情过去以后也时刻牢记”流行病首先是数学方面的突发事件“这个颠簸不破的科学道理。
保罗·乔尔达诺决定在非常时期利用自己作为畅销书作家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亦即天赋给予他的福利,以及通过后天努力获得的学识上的信任度,用一本书向公众特别是他的读者进行一次关于传染病的科普工作。
”传染就是这样开始,如同一种连锁反应。在第一阶段,它的增长方式被数学家称为指数型增长,越来越多的人被感染,速度也越来越快。传染的速度有多快,取决于一个数字,它是每种流行病深藏不露的核心。“
“病例的增长越来越快。仿佛超过了控制。我们或许可以说,这就是病毒让我们措手不及的手段之一,但这么说其实夸大了它那有限的智慧。事实上,自然本身正是以非线性的方式构成的。它偏爱令人眩晕的或者缓慢的增长方式,指数和对数。自然在本质上就是非线性的。”
“数学家在行动,还有物理学家、化学家、流行病学专家、社会学家、心理学家、人类学家城市规划专家和气象学家。科学家们的睡眠时间从来没有这么少。所有人都在用数据带入SIR魔性,以了解明天新冠病毒将会传到哪里。”
……
我承认,这样的文字远没有《罗马封城记》结尾句那么有感染力:“在我们缺席的世界里,鸭子又回到了西班牙广场的喷泉池。不受打扰。我不知道这是希望的迹象还是恶兆。在疫情期间,连美景都变得可疑。”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安下心来读一读保罗·乔尔达诺的《新冠时代的我们》。我甚至幻想:假如保罗·乔尔达诺早一点能帮助公众具备一定的科学常识,2020年2月29日公布的“全世界确诊病例已经超过八万五千人,死亡人数接近三千人”,到了2021年1月31日,这个数据何至于变成了全世界确诊病例为103141414,死亡人数22296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