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未见到东山魁夷这篇美文——《听泉》,散文篇幅很短,写群鸟如何在荒原上匆匆飞翔,他们时而彼此扶持,时而互相格斗,急速而剧烈。他们没有方向,不知飞往何处,只能日复一日,忽喇喇不停地拍着翅膀……文中也写森林里有一处让群鸟小憩的清泉,它从地底深处不断涌出,阅尽万物的荣枯生死,它叮叮咚咚地悄然流淌,倒映着鸟儿疲惫的摸样,自己却永不知疲倦。
大师告诉我们人类就像鸟群,迷失了方向,却只顾飞翔不息,所幸他们心里有这样一泓泉水,潺潺流淌。短文一如大师的画作,整体风格清澈、宁谧、空灵,让人能够瞬间从红尘万丈的世间抽离,回到安稳不动的台风圈中。我深知这份静谧,像一位久违的亲友,只需打个照面,如斯甜蜜,令人欣喜。
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为此我想到那一幅幅澄澈空灵的画作,在墨绿色的森林中,白色,或者是透明的鹿飞驰而过,它们的脚,无须沾地,它们的眼,不必染尘。满月与春樱,静静地凝望,相看两不厌。每一幅作品,都有生命,每一个笔触,都有呼吸。你能听到万物与万物之间的絮语,天然深情,本不需要用人类笨重稚拙的语言。
日本确是非常神奇的国度,他们的文学艺术,有着不可思议的自然与纯真,如东山大师,还有安房直子,读过直子许多童话,她编织的每一个梦境,晕染的每一个意象,与东山还是有许多相通之处。只是相比之下,直子童心满溢、天真顽皮,而东山显得更加成熟、内敛、深沉,充满哲学意味。
但他们的艺术世界是相通的。我曾经在许多诗人那里也看到这水晶一般的世界,最难忘的应该是泰戈尔。犹记得在他的笔下,尘世如一个旅人,清晨,在他的窗前路过,甚至脱下帽,向他微微致意。飞鸟,细沙,繁星,花与叶,数不清的意象,在他的诗句中显露又隐没,它们都有镶了金色边或银色边的美好灵魂。无法否认,他的作品中每一页,都藏着神,或许不应用“藏”这个字,而应说,他的作品中每一页,都显露着那至圣至美的,神。
在中国,禅宗与《庄子》也接通这个艺术世界。如何才能真正表达清楚呢,或许,这个世界只存在于心境之中,即当心灵处于真正的平静、安宁、和谐之时,也就是安止于全部的当下与此刻,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任其宇宙浩瀚,都涵容在当下这一瞬,你被这个艺术世界、心境所摄,或完全化入此中,无论如何,当此之时,不再有任何遗憾,不再有任何世间的不圆满,或世间的利害攸关,只有全部的圆满,在全部的当下与此刻。
寒山说,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
那是怎样的一轮月,令人忘却一切,甚至自己;那是怎样的一朵花,寂静绽放,又囊括寰宇,不再有自己,却看到全部的自己。
那是怎样的一种甜蜜与欣喜,甚至如清水一般淡然无味,又如群山一般岿然安稳,也如春景一般清新灵动。
你总不会失去,那是永远不会失去的宝藏啊。
是什么掩盖了你的清泉鸣响,是什么掩埋了你生命本具之美,是什么遮蔽了你的双眼,是什么令你在虚妄中疯狂地追逐又毫无所得?我们总是自认为在追逐,却从未向前。因为前进,本不需要那么轰轰烈烈。群鸟越过山峰,越过海洋,越过极地,艰难险阻无数,但它们一到达目的地,马上又振翅离开。他们没有目的地,时间本自永恒,是他们徒然耗尽生命。迷途的鸟儿啊,没有方向,没有尽头,你早已被远方的诱惑与缥缈的幻想所俘获。
所幸,我们都不会失去,当下一刹那的醒悟与回归,就像大师在《听泉》中说的:“回想走过的道路,多少次在这旷野上迷失了方向,每逢这个时候,当我听到心灵深处的鸣泉,我就重新找到了前进的标志”。泉水也常常提醒他,要诚实,要谦虚,要朴素,要舍弃清高与偏执,要舍弃自我。
是的,我又来到大师的画作前,面对一望无垠的绿色山野,与透明的动物,仿佛面对自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