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午夜的街道，街灯、穿梭的汽车和雾气笼罩的街道。这是11月底的一天，她又是最晚离开公司的那一个。风很大，北方冬天的大风，直接透过围脖灌到脖子里。她觉得冷，但更觉得无聊，于是从包里掏出一根香烟，背过脸，点燃了。这时候，背后有个声音喊她：“Mary，真的是你啊！”
马丽回过头，一个衣着普通的女人迎上来，微弯着腰，脸上带着拘谨的笑。马丽微蹙眉头，不太乐意搭腔——街头随便凑上来的人，无一不是别有所图。
更何况，喊的什么？Mary？这个名字自己只在网上用过，谁会在生活里这么称呼自己？这么一想，不耐烦里又带了点好奇。
“哦哦！我是你的粉丝。我网名叫流浪的心。”女人瞄着马丽的神情，赶紧自我介绍：“我是个离了婚的，我天天看你公号的文章，里面讲怎么做个独立女性，我特别喜欢！有一篇文章里，你搞活动放了张自己的照片，你真好看，我刚刚在路口等红灯，看车窗外有些像你，没想到。嘿嘿！”女人双手抱拳，放在腰腹部，不断用自己的掌心摩挲着自己的双手，显得局促又无措，话语凌乱地表达着自己的喜悦。
马丽这下想起来了，这个名字是公号里回复最勤快的那个粉丝。
2
Mary有一个普通到掉渣的名字——马丽，即使起了个英文名字，也是普通到死的Mary。有一个普通的身份——在大城市打拼的年轻人。普通的相貌——从小扔在人堆里，再找就找不到了。新同学问了一遍名字，下一次见还是想不起来她是谁。
唯一不普通的，就是她这点生生不息的好胜心——我再也不要这么普通下去！
正好赶上新媒体的浪潮，马丽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也有样学样地开了个公众号，打算也抓住点红利，像那些写手们一样，写出爆款文章，靠文字挣钱。
可惜，她上了一个普通的大学，学了一个普通的专业，对于写文章一窍不通，仅有的写作知识还停留在初中“凤头猪肚豹尾”这样的理论上，想要写出点言之有物的文章真是难为她。
可谁让她赶上好时代了呢！人手一个手机，每个人都能在网上溜达，只要有个爆掉眼球、意味深长的标题，再来点“我有一个朋友……”这样的故事，最后添点“做最美的女人”“优质女人的婚姻什么样”之类的鸡汤，就能让屏幕前一众陷在婚姻里的怨妇、掉在渣男坑里的无知少女们大声呼好，从此尊为灵魂写手、情感导师。粉丝多了，还能接个广告、搞个活动——轻信的粉丝们回回都支持，反正导师说什么都是对的。
靠着这一手攒文章的本事，普通的马丽终于觉得自己有那么点不普通了。
当然，想要在这个城市立足，公号的那点收入还是远远不够的，所以马丽还在上着班，跟那些普通的年轻人一样。
“可笑！”很多个深夜里，马丽叼着根烟坐在电脑跟前，看着留言里的各种“感同身受”“Marry你写到我心坎里了”，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手底下飞速地回复：“亲爱的你真不容易，抱一个。”
3
眼前这是个铁杆粉丝，留言之多，让她粉丝群里还有些知名度和影响力，所以还是得应付一下。想起那些成篇累牍的留言，马丽在心里又烦又骄傲——被崇拜难免会让人轻飘飘起来。
“Marry，你这么晚才下班吗？我……我能送送你吗？”女人声音很小，显得诚惶诚恐。
马丽掐掉烟，送出一个微笑：“不麻烦了，你平时接送孩子、照顾老人很辛苦了。现在也才下班吧？”
女人闻言一下子兴奋起来：“是啊是啊，你记得我？”
马丽笑的更甜了：“怎么会不记得你！你是我印象最深刻的关注者了。”最啰嗦、最纠结、最容易被洗脑的那个！不过，比自己想象中的年纪大多了，也许是被生活折磨的吧！
女人的眼睛都亮了：“真的啊？我太高兴了！请你一定让我送送你。反正我开车，去哪儿都是一脚油的事儿。顺便……”女人低下头沉声说：“我还想跟你聊聊天，这么难得的机会，我……我觉得这是上天在奖励我呢！Mary你给个机会吧！”
“还是这么不切实际爱瞎想，跟留言里那个傻样一样！”马丽在心里吐槽。
突然一阵风过，马丽的围脖似乎都透着风，冷的她一哆嗦。“看她这没心机的样儿，应该没事吧……要不，送就送吧！我俩这样站着也不是个事儿。”马丽想想远在郊区的群租房，再受不住冷，就随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顺坡下去了。她点了点头，嘴里矜持道：“那就麻烦你了。”
女人大喜，赶紧跑到副驾车门外，打开车门，殷勤地像是追求美女的男人。
马丽笑了笑，提起裙子坐了进去。
副座上似乎放了东西，马丽没注意，坐下时被扎地叫出了声。女人连忙拿起来放到自己脚下，一边使劲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孩子的小玩具，忘记收起来了。您没事儿吧？”
马丽摇摇头，麻烦！
4
“Mary，您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呢？怎么就能写出那么多的文章呢！”女人边开车边跟马丽攀谈起来。
马丽扯了扯嘴角，心里回：“瞎编的呗！”嘴上谦虚：“写的也不太好，见笑了。”
“也对！有那么几篇确实写的不太好。”女人的声音像是被外面寒风冻过，平板生硬。
马丽有些尴尬地扭头看她：“你说什么？”吃惊地发现女人的脸上没了笑容。
女人发现马丽再看自己，提起嘴角：“没什么，您写的文章我每一篇都仔仔细细地看过了。写的真好啊！我给您背一背啊！”
为什么要背诵？她的态度是不是跟刚才有点不太一样？语气也像变了一个人。马丽的心里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女人自顾自地背下去：“有些女人，就是太笨，想要个不添乱的婆婆，就得拿捏的住自己的丈夫，丈夫才是你们之间的挡风墙。”“让婆婆参与自己家庭的事，你就再也没有了立足之地，每个家只能有一个女主人。让自己成为女王，让婆婆回她该去的地方。”
马丽感觉自己的脸有点僵，干笑一声，试图聊点闲天，让氛围正常点：“你确实不容易，我记得你提过你婆婆特别难缠，特别讨厌。经常不请自来地打扰你们的生活，还让你老公和你离婚了是吧？你们夫妻俩真不容易，你老公还好吧？”
女人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马路，雾气变大了，信号灯特别配合地亮起了绿灯，一个急转，车转过了十字路口。
马丽的头被惯性扯的撞到了右边的车窗玻璃上。她捂着头，盯着女人：“你慢点开！”
女人这才看着她笑了笑：“不好意思Mary，我急性子惯了。我慢点，慢点。对了，你说什么？哦对！离婚！可不是！这婚离得好，大光终于自由了，不用受气了。我可真是开心了好久呢！可惜啊……”
不等马丽出声，女人又开始自言自语：“可惜，大光还是舍不得，非要复婚，你说，那女人有什么好！就跟我过不好吗？我是他最亲的人啊！我比那个女人更爱他！大光可怜啊！”
电光火石间，马丽想起来哪里奇怪了。女人离婚时，每天在公号的留言都是自己如何伤心，如何留恋，而不是像她说的“开心”。复婚……这不是那个粉丝！这是……这是那个男人的妈！是那个恋子狂婆婆！
马丽拽住了安全带，大声问：“你是那个恶婆婆！你想干什么！”
女人斜着看她一眼：“小姑娘家家的，说话可真难听啊。什么叫恶婆婆。我对这个媳妇儿哪里不好了？她没告诉你我天天去她家洗衣做饭，伺候地她像太后似的。对了，你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吗？”
“我不想知道！停车！你快停车！”
“停车？咱们一会儿就到了。你冷静一下。不用害怕。你会安全下车的。我一个老太婆，你身强力壮，害怕打不过我呀？呵呵。我虽然不是你以为那个粉丝，但也特别关注你啊！我是她婆婆，不对，前婆婆。”
马丽稳住心神，不断告诉自己：别怕别怕，这个婆婆我记得，那么多吐槽都是说她，虽然特别亲儿子，但还是个知识分子，是可以讲道理的。我先跟她理论两句，等她松动了，我要找机会下车！该死！我为什么要上来，家长里短最他妈烦人！
“是吗？阿姨，您……今天真的是偶遇我的吗？您找我到底有什么事？”马丽试探着问。
“阿姨真是偶遇你的，不过也是天意。我这个儿媳妇啊，头脑简单，别人说什么听什么，就是不听我说的。今天要自强，明天要做大女人，折腾来折腾去，可把我儿子害惨了。那个女人一天天说什么‘爱老婆就要用行动表示’。什么狗屁行动！不就是让大光给她花钱。大光才挣几个钱啊！她又说什么‘大女人要独立自强’，非不安生在家带孩子，去外面做生意，赔光了，还不是要我大光赔啊！大光……为了钱，白天上班，晚上开黑车，就像今晚这么黑，我大光累啊，就跟个瞎眼的大货车碰上了，大货车那么大，大光就在那车轮子底下，睡着了，再也起不来啦！我没儿子啦，还要个祸害精儿媳妇儿干什么呀！”
“您……把她怎么了？”
“嗨！能怎么呀？现在是法制社会，干啥不得小心点。我只好看看她都听谁教的，以前明明是个说啥都点头的傻姑娘，怎么结婚了跟变了个人似的。她天天念叨你，最近我刚好翻了翻她手机，随便看了看，小姑娘你还这么年轻，没想到，你是真能瞎说啊！正好，赶巧了，所以麻烦您去劝劝她。”
“可是，今天太晚了。我们改天再约吧！阿姨，谢谢您了。把我放在路边吧，我到了。”老太太浑身散发着偏执的疯狂，马丽觉得很害怕，她才不要掺和进这种破事里。她突然觉得普通的人生太好了，她想要普通点，她不要这种奇怪的偶遇！
“不晚不晚，这个时候正合适。你看，这马路上也没什么人。再往西开个二十分钟，就到了。我给你俩找了个好地方。”
西？那里是一片荒地！马丽惊慌起来，她使劲踢打车门，可是车门纹丝不动。对了！打她！她不能开车了，就能停下来了。马丽朝女人扑过去，女人躲闪间方向盘左右打转，车子在空旷的马路上失去了方向，突然左奔右突，刺耳的摩擦声一声接着一声响彻在宁静的午夜大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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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越来越大，马丽快要看不清前方的路了，她撕扯着女人的头发、拽着女人的衣服，试图让女人握不住方向盘，让她停下来。可是女人面无表情地任她撕扯着，就是不放开。
马丽慌了，口不择言地狂喊：“你怪谁啊你！老太婆你是个恋子狂！儿子明明结婚了，你还不放手，你是当妈的，跟儿媳妇争风吃醋你好意思吗！就因为你这样，你儿媳妇儿才没安全感，才轻信别人的话呢！”
老太太的咬着牙，脸上的肌肉抽动着，眼睛却开始胡乱地转动。
有门儿！她心虚了。马丽觉得自己抓住了一线希望。赶紧再接再厉：“阿姨，一家人哪有没矛盾的，您冷静点冷静点。大光，对！大光肯定也希望您好好生活。咱们先停车，停下来好好说。”
“哈哈！大光，我的儿子。你提醒我了，大光肯定也不会放过那个女人，她就是个祸害！你！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信口雌黄，不负责任，毁人家庭！！”
女人又狂躁起来，车子越开越快，弥漫的雾气似乎都要被冲散了。
马丽这时候万分后悔自己曾经的轻佻——所有的自以为是都会反弹到自己身上。只是这次太倒霉了吧！她一咬牙，只好拼了！
她放弃说服这个疯女人，转而继续抢夺方向盘。疯了疯了！再不停下，我也要疯了！老天爷啊！原谅我，救救我！她在心里呐喊着，手死死地摇拽着女人的右胳膊。两个人在狭小的空间里撕扯着。
车子在雾气弥漫的马路上甩动着，两个人在车子里被带动着不断撞在车窗上。
终于在第五次摔倒在座位上时，马丽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手脚也没劲儿了。啊……不对劲，对了，我被扎了一下，是那个吗？脑子似乎也转不动了。
就到这里了吗？不，我还年轻，我不要……
雾越来越大，马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也许是对面从浓雾里窜出来一辆车，也许是撞向路边的房屋，也许……她想不到了，眼皮太重了，太重了。
她用尽全力撑住一丝清明，但睡意沉沉的碾压过来，昏睡过去之前，她只来得及看见后视镜里，一辆警车闪着车顶灯在后方朝他们接近，接近，接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