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梦
(取自太平广记)
翠绿色的樟叶,层层叠叠,滤截橘黄色的阳光,星星点点地洒在身上,暖意融融。
新科进士赵生和画师陈工,围坐门外樟树下的石桌,煎茶闲谈。
“陈兄,元侍郎写了一本《会真记》。叙述张生偶遇美艳的崔莺莺,演绎了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真让人羡煞不已呀。”
“呵呵,故事的结局呢?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为了抛弃薛涛,元稹这瓢水泼得真妙啊。元稹冷漠抽身,另觅新欢;可怜薛涛红裙变灰袍,了却残生!”
“陈兄,世上还有重情的晏婴、守信的尾生。”
“重情守信不常见,遍地皆是薄情失信人。”
“吾读孔圣书,以知促行,虽不及颜回、子路一毫。但亦视情义如山!”
呜…风炉上的铫子,吹出口哨,沸出几滴茶水,在桌面凝成淡黄色的水珠。一只白粉蝶从樟叶中飞出来,扇动绢薄的翅膀,落在石桌上。又一只翅膀带斑的粉蝶,羞答答地落在白粉蝶身边。
斑粉蝶舒展吸管,伸向最大的一颗水珠。白粉蝶拥着斑粉蝶,静静地看着水珠越来越小。白粉蝶吮净剩余的几颗小水珠。
两对翅膀轻轻扇动,蹁跹起舞,旋离桌面,飞入蓊郁的樟叶丛。
“如果又飞来更漂亮的斑粉蝶,白粉蝶还会一如既往的怜惜旧爱吗?”
“蝴蝶终生矢志不渝,不离不弃。人们会像蝴蝶一样,我也会像蝴蝶一样……”
赵生目送远去的蝴蝶,若有所思,喃喃自语。陈工瞥视赵生,嘴角微微一撇。
“近闻陈兄新作了一幅画,能否一观?”
“有请赵兄,移步寒舍。”
推开院门,穿过整洁的院子,赵生随陈工走进正房边的偏厦。
房间很小,举手触梁,一帷暖色软障撞入眼帘。陈工抬手指了一下障面,束手退到一边。
一袭鹅黄色的襦裙,勾勒出一位身姿窈窕的仕女,玉立芍药丛。两只粉蝶在丛中翩飞。
狭长的光带,从北窗斜入,照射绢薄的障面,氤氲出一层斑斓的光幕。风推云团,掠过窗棱,光线波动,仕女在光幕中流转。丹唇抿笑,明眸含情,羞涩地凝视风流倜傥的新科进士。赵生心口呯地猛跳。
“有一美人兮, 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哈哈,赵兄,此女名为真真,乃仙宫仕女。吾有一法,可令其临凡。”
“哦,愿闻其详,陈兄请说,快说……”
“焚檀香三炷,置彩灰酒一罐。目视其睛,呼名万遍,昼夜不歇。如感赵兄诚心,定会从画中来。赵兄即灌彩灰酒入口,必丰盈其体,从此常伴左右。”
“此前蒙赵兄推荐,几幅画卖入遂王府,获利颇丰。今将此画赠与赵兄,聊表心意。”
赵生忙谢过陈工,拆开障框,收卷障画,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转身急匆匆地奔回家。
陈工站在门口,目送赵生,薄暮笼罩,恍惚中嘴角泛起一丝黠笑。
大地吸入最后一抹余晖,夜幕降临,赵生家中灯火闪烁。
赵生进入一间静室,拾掇杂物,在西墙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墙面。放一张木案,找来一架画框,支在桌上。障画缓缓地铺平展开,凝目仕女的双眸,眼波流转,一缕暖流润入心田。赵生胸口呯呯响,紊乱的鼻息拂扫画上的微尘。小心地将画裱入框中,掸尘捋平,挂在案上墙面。
抽出三支名贵的檀香,点燃插入香炉,透过袅袅青烟,仕女似乎眨了一下眼睛。捧来一罐彩灰酒,临炉而放。深吸一口气,倒退一步。眼神掠过花丛,扫过襦裙,定格在一双柔媚的眼睛上。
呯跳的心,催生一股粗气,飞过几步距离,吹动仕女头上的金步摇。赵生耳中轻奏悦耳的苏坠相撞声。
“真真、真真、真真……”静室中的赵生不知倦地望画轻呼。红烛渐短,更鼓三声,夜色浓重。全神贯注的赵生,坠入痴狂,忘记了周边的一切。裙角摆动,水罐荡起一丝涟漪,一只粉蝶飞出芍药丛,落在赵生的头顶。
太阳爬上山,又落下去……痴迷的赵生不知呼了多少遍。干净的襕衫,薄塑灰尘。儒雅的幞巾,挂了几根蛛丝。
“郎君。”一声嘤咛自画中出,金步摇流苏相撞,仕女轻提裙角,跨过花丛,款款站立木案上。
赵生一个激灵,似从梦中醒来。大张嘴巴,呆立片刻。
赵生猛地上前几步,握紧递来的手,拽入怀中,轻飘飘地揽腰抱下来。四目相对,仕女弱不禁风,随赵生粗重的鼻息摆动。猛拍额头,赵生急奔木案,捧来彩灰酒,送到仕女唇边。
深深地凝视赵生一眼,仕女低头啜入一口酒。红晕飞上脸颊,素手莹白剔透,拥美入怀,丰腴温暖。清香起伏的鼻息,与扑来的粗喘,鸳颈相交。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感君深情,真真愿为君举灶执帚。”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无论岁月沧桑,定不负真真之期望。”
太阳懒懒地重升。清冷的灶间,响起欢快的锅铲相碰声。缕缕炊烟,袅出空荡的烟囱,散出诱人的菜香。明镜映鸳鸯,红烛剪双影。窗前树下,悠扬的琵琶,常伴朗朗的吟诗声。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这是白乐天的长恨歌,妾为君奏一曲助兴吧。”真真眼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赵生沉溺诗境,眉眼溢满轻浮的狎笑。
“夫君,这是妾做的粉蒸肉,快些尝尝。”嫩白的手指,沾着几点油渍,端上一盘软糯红亮的肉片。赵生放下手中的卷宗,瞄一眼端盘的手,微微拧眉。
“夫君,这是妾用新磨的小麦,做的蒸饼,请您尝尝吧。”赵生抚着滚圆的肚子,漫不经心地扔下夜宴请柬。目光轻瞟,一双微皴的手,端着嫩香的饼,白黑相映,心中微起波澜。
琵琶蒙灰尘,玉手渐生茧。炊烟燎燎,风吹日晒,昔日的桃颜散生黑深的麻点。磨麦的碾盘不停地转啊转,两岁高的孩子,已能帮真真拂扫盘上的麦粒。身心放纵,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赵生,已升任衡州刺史。
巨大的蜡烛燃亮刺史府,宴会厅内安坐十几位闲逸的幕宾。清丽空灵的箜篌奏响,几位美艳的歌伎,聚在宾客间,翩翩起舞。
厅首放一张宽大的罗汉床,赵生敞胸赤足,斜坐床上,身体前倾。一腿屈起,手搭膝盖,手指合着拍子,津津有味地欣赏绚丽的舞姿。
赵生左首边站立一个娇小的侍女,手捧蜜盒,将片片蜜饯送入赵生口中。右首边一个高挑的侍女,手摇芭蕉扇,轻轻地扇风纳凉。
乐舞间歇,众宾客饮茶聊天。角门处,转进一个头戴芙蓉冠的癯瘦道士。
道士送周天醮的请柬而来,路过喧闹的宴厅,忽止步皱眉。扭头望向宴厅,手指暗掐,眉头越见紧蹙。趁歌舞间歇,推门而入。
赵生平时奉道供佛,对送柬的道长也颇为熟稔。见到道长,略一点头,命侍女端上清茶招待。箜篌引弦,切入曲破,弦音急促,帔卷裙舒,片片仙葩争艳人间。道长默坐胡床,闭目叹息。
曲终,夜未央,幕宾散尽。赵生瞥见仍独坐的道长,惊诧不已。
“夜渐深,道长还未归去,莫非有要事相言?”
“本观久承使君恩惠,不胜感激。今观其面色不吉,贫道不吐不快。”
“道长请讲。”
“使君天庭晦暗,眉心絮结一团黑气,此为妖气。观其浓稠,已有两年。应为侍寝之人,长期洇染。他日使君命星下行时,妖气郁积成形,定会侵入脏腑。轻则削减气运,福禄消融;重则夺舍噬魂,肉身难保。”
赵生面色骤灰,扫帚眉如受惊的刺猬,棘刺根根耸立。短粗的脖子,不自觉地扭向宴厅后的正房。双目偶闪凌厉的光芒,如离弦之箭,刺穿厚厚的墙壁。房后隐约传来幼儿的啼哭。
“仙长可有妙法?”
“吾有一柄斩妖剑,可伏此妖。”
说罢,提起丝绦,拎起一个锦袋,伸手入袋,掌中现出一个几寸长的金色曲刃剑。
老道长右手轻捏细小的剑柄,左手掐太清印,口中念念有词。须臾,迎风一晃,化成一柄二尺长的伏魔金蛇剑,金光闪闪,蛇尖狰狞。
“将此剑藏于身,进房暗置于门楣。子亥相交之时,此剑自会寻迹斩妖。”
“多谢仙长。”
赵生站立门口,望着静谥的房间,犹豫良久。眼前蓦现,静室中抱美而下的美好片段。贴身而藏的金蛇剑,嗡嗡震动,焦躁地催促。一颗流星划过漆黑的夜空,闪亮窗棱,斩断美好的片段。房内传来轻轻的叹息。
赵生拉开房门,放下帘子,向床榻边偷看了一眼。帷帐内呼吸匀称。槽牙猛地暗咬,抽出金蛇剑,放在门楣上。
刚转身。房间噗地瞬间燃亮,真真眼含清泪,无力地站在床首。
“夫君啊,你我缘分,今日已尽。侍君两年来,君未仕,弹琴唱和。君高升,持家育儿。菜羹污了面,磨盘糙了手,妾也无怨无悔。只为换得夫君的不离不弃。”
“夫君啊,仅凭旁人一言,就痛下杀手,太过薄情寡恩。说到底,君心里早已厌弃了妾,嫌妾容颜已老,风情不再。借道士之剑,斩断你我的姻缘。”
“妾死,妖灭。悠悠之口只记你摆脱了妖魅,谁会在乎“妖”的清白。曾经的花前月下,山盟海誓,不过纸糊的障眼法罢了。”
“妾本南岳大帝案下捧盘侍女,数年前,君过衡山祈福。妾偶然一瞥,动了凡心,被帝君罚入凡尘。念君布施八百钱,侍君八百日。本待再违大帝敕令,削去千年修为,与君长相厮守。妾傻傻的盼,却盼来一柄冷冰冰的斩妖剑。”
“诸行无常,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今公案已消,妾该回应去的地方了。”
“与君之子,不属凡尘,妾一并带回。”
一汪清水,自樱口而出,划出一条凄美的弧线,惨惨戚戚地落在地上。一股旋风从门外卷入,袭裹床榻。丰腴盈润的真真,倏然抛却血肉,化成一幅纤薄的绢画,卷成轴,随风飞出房间。
赵生恍过神儿,连滚带爬地跑出房门,追逐画轴。
咚…咚……咚,更鼓五声。临近破晓,风寒似刀,挑开门帘,刮醒熟睡的赵生。
一只粉蝶扑扇翅膀,从头顶飞入画中。赵生猛然惊醒,揉开惺忪的眼睛,呆愣地望着障画。
暗香残留。仕女亭立画中,面若桃花,手指葱白。金步摇荡流苏,罗裙逸凡尘。重现往日的仙姿。
真真面色平静,目光清冷,视线越过眼前的赵生,仿佛擦肩而过的陌路人。小儿顽劣,倚在母亲脚边,只顾摘花捕蝶。
赵生垂下头,两行悔恨的浊泪,流过脏脸,淌到沾满灰尘的襕衫上,冲出两条长长的污沟。
注:配图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