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鲫鱼汤

        要说说我这个家族,我有些无从下口。

        据说我爷爷的一个兄弟自己白手起家做买卖,赚钱买地,虽然地并不多,但那个年代还是被冠以“地主”的名号。后来就被五花大绑批斗判了死刑,可不知道怎的,我爷爷当了替死鬼被活埋了。
        小时候,奶奶住的西屋,墙上那副白底黑色的老虎,还清晰的印在记忆里。同时也记得西北角过道的巨大石阶和倒塌殆尽的北屋。外面看起来结实高大的南屋是五叔一家住着,妈妈说我不能进去,好像是里面的东西都很金贵,碰不得。我家就在矮趴趴的东屋里,肩膀宽的窗户下面是鸡舍,还是两层的。下面一层让鸡在里面过夜,底部还是架空的,为了除粪;上面一层只有1个窝,鸡只在下蛋的时候进去。好像五六岁吧,有次我看到母鸡上去下蛋了,等它出来,我就想去拿蛋,可是个子太小,我就踩着压鸡网的碎砖扒在鸡窝上,结果鸡窝的黑砖头掉下来砸在我的鼻子上,那个叫“鼻中隔”的穿透了。好在后来长好了,鼻子的外形也毫无异常。
        现在想来最让人伤心的并不是疼痛,而是小时候一个院子里的两种生活。五叔是老小,我爸是老三。在未搬出这个破败的院子前,奶奶一切的关照都是围着我五叔家的堂弟海洋。从小到大我从未被奶奶揽在怀里;当我独自玩耍摔倒或者被虫子咬了哭喊,也从未被拉起和安慰。

        四叔家堂姐也曾享受过几天奶奶的关爱,可惜四叔却是年纪轻轻喝药自尽了。爸妈说起过,我两岁多还不会走路时,爬着给四叔拿烟,四叔死时我也不记事。留下四婶和我的堂姐,堂姐小名叫翠翠,当年可能也是六七岁吧。后来四婶改嫁在同村。这样我们都长大后,我和堂姐都在村里上学时还经常见到,堂姐上中学后我才一二年级,直到我上初中,才又在晚自习放学时见过几次。堂姐的字写得小小的,很端庄,有点向一边歪着。“你写字好大哦,格子都满了”,她说我。
        上高中时,有次四婶突然一早到家里,原来是堂姐住校,平常都是送饭的。四婶没空时会托付村里和姐姐同级的一个男生带饭。但那天男生有事,然后找到我了。我自己是有些兴奋的,即使平常日子好像忘记了这个姐姐,但还是自然而然的亲切。那天恰好安排考试,课桌里不能放东西,都摆在讲台上或者墙边。我到得迟了,来不及把饭盒先给堂姐送去,就先放在自己的书堆上。中午考试结束,回来看时,发现书堆倒了。饭盒是歪着的,油汁流了出来,是辣椒炒鸡蛋,煎饼有些浸了。我一遍往堂姐的教室走,一遍禁不住想象她会不会伤心失落,该怎么安慰。而她并未表现出负面的情绪,看是我也略带惊喜。好像是毕业班,她已经戴眼镜了,笑着简单寒暄几句作别。
        以前移动电话在我那小地方还没有流传开来,打电话这种事在聊天里都很少出现。球球网上聊天也只有那些晚自习逃课泡网吧的人了解。所以,很长很长的日子里,很多人都是没有联系的。而联系的少,只会更少的联系。
        再次有消息是今年婷婷来我这里,忽然就谈到了堂姐,才知道原来她俩一般大,互相有联系方式——尽管联系的很少。堂姐已经结婚有两个孩子了,现在的精神好像有些问题,因为她不能离开。只要婆婆来看孩子拉着抱着一会儿,或者提议看几天,就觉得老人要把孩子抢走骗走。有时候劝了听,有时候劝了不听甚至更严重。不知道这么多年堂姐怎么生活来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都说童年会影响一生,是的。

        大伯、二伯是家族里的能人,至少他们初始是的。据说大伯是当年改变政策后乡镇里第一个敢贷款的,贷了十万,立志要建砖厂,搞养殖场。砖厂的十几号工人,从烧窑工到食堂伙夫都早早找好了人。结果真到了砖厂开工的那天,没钱了,挥霍完了。大伯家是享受过一段好日子的,天天烧鸡,顿顿有肉。八几年,二姐拿着十块钱去门市部买粘牙糖。可惜钱霍霍完,才有了堂弟建平。小时候三个人一起在大伯那片搞养殖场的大院子里玩时,还经常摆弄搁坏了的摇把电话,以及各种不知名的玩意。
        可惜后来和堂弟们也都成了形同陌路。说得清,也说不清。
        对二伯没有印象,都是爸妈言语里的。大伯搞砖厂时,二伯好像有参与,不知怎的两个人闹掰了。然后二伯离乡出走,很多年没回来。在外地新找了个女人,就是现在的二伯母。说起来,大伯母也是大伯的二婚,其中过往也不甚了解。奶奶生病那年,二伯好像回来过,但是和自己的兄弟姐妹们都没见面,躲着。再回来时,是得了癌症,就再没能离开。二伯死后,有次和二伯家堂哥聊天,堂哥说,大伯偷了二伯看病的钱。当时只有二伯在病房里,大伯进去看完,踅摸了会儿走了,后来就发现抽屉里的钱没了。原本就觉得这个家族对自己有亏欠的堂哥,自此更是跟大伯决裂。堂哥从小——可能十几岁——长在外面,过得很清苦,大专后只身在南方闯荡,娶了嫂子,生了我的侄儿。因为二伯回来老家,可惜家族并未给他惠泽。他后来重修了旧院子,没有找家族里任何一位叔叔大爷,靠自己重修的,甚至没有让家族里任何长辈知道。
        二伯家堂哥都捧场了我哥和我的婚礼,场面上我们还是很亲近的。但是我哥婚礼时,大伯一家没一个人露面。也许自始至终大伯都认为这些小老弟都是托他后腿的。后来建平结婚时,没有和家族里任何人发照会。第二年,初一拜年时,在路上碰巧遇到了,我驻足打招呼,两人简单的寒暄,但堂弟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我没来得及问一下联系方式就走开了。几眼看过,弟妹是个很贤惠的人,希望他们一家人内部不会重走这个家族的老路。
        二伯家堂妹海娜第一次结婚时我已经在外地多年,知道的也晚,并未来得及回去参加。后来堂哥告诉我男方把婚礼办得很妥当,咱这边回门礼也很风光。甚至堂妹工作上的领导都来捧场了,村里人也不禁佩服。堂妹刚回来时,我正在家待业,时常找我闲玩,以及我哥忙活结婚时,她天天到我家帮衬。我们聊得很投机。她是个很外向的人,各种天南海北的话题说不尽。但自打我闯外,断了联络,就像戛然而止。后来听到她感觉不一样了,从外向变成了放荡。她似乎也远离了这个家族。然后就是得知她二婚。然后就是又离了,带个孩子。
        我记得二伯去世那年,堂妹还是很乖巧懂事的小孩,前年参加一个婚礼碰到她时,已经是气质完全不同的成年人。事后知道那天她同往的那个妹夫是二婚的,之前我都不知道她有过一次婚姻。

        说了好多毫无头绪的,还是没有说到鲫鱼汤。
        大伯母也是二婚来的,是二姐娟子和堂弟建平的亲妈。置于大姐,我不记得她是何时结婚的,总之去大伯家时都没见过大姐。倒是还记得二姐不是让人省心的主,也是很开放的,有时会和伯母吵架。我和弟弟玩时她不会凑前。小时候感觉大伯那个养殖场的院子非常大,院墙围着的有二三百平,院子外还有一片地我从没搞清楚边界。而住的地方只是院子里两排平房的三四间。没住的一排间口很大,没有隔墙,里面有很大的机器,记不清什么机器了。正中间南北都开着门,朝北正看着不远处的水库。远远的水库另一边是绵绵隆起的山。奶奶临终就停放在这间口里,这期间已经小十年我没来过了。
        尽管父辈们彼此似乎都是仇人,可对我们这些后辈,都没什么过激的言行,甚至都算是疼爱有加。当然五叔是个例外,对任何人都趾高气扬,看不到眼里。如此,我说的这些父辈也只有我爸,大伯和五叔三个人而已。大伯和五叔的仇恨,似乎是因为某次聚会,两个人都在吹嘘,彼此看低,最终大伯拿马扎打了五叔,于是乎结下梁子。
        还是先说大伯母吧,尽管奶奶生病后她的作为不让人喜,可我还是希望记忆里有她尽可能多的好。小时候,我、海洋、建平一起玩时,她似乎从没大声吵过我们。有时还带我们在院子外的地里玩,有时在荒坡上捉蚂蚱。晚上水库上游的村子经常有人炸鱼,经过一夜风吹浪涌,第二天早晨,没捞起的鱼就会漂到这边来。我们在水边经常看到死鱼,大都是已经腐败的,因为只要一见太阳,死鱼很快就会发臭。但从来不是一大早就去水边,所以也不曾捡过。大伯家在村子的西边,是个山岭,叫西岭。西岭下来四五百米就是下庄,落差不到二十米。两家距离是很近的,所以平常去玩都是溜溜达达,上午去,下午天擦黑就回来。但有次,也是仅有的一次,我在大伯家住下了,晚上伯母还做了好多菜,尽管不记得什么菜,但一定是比我家丰盛很多。第二天醒来时,伯母正在做鱼汤,锅里的水清清的,油花打着转漂起来,香气升腾起来直到房梁上。鱼已经在锅里了,只有一条,可是鱼香扑鼻,我和建平蹲在伯母旁边看着她往炉灶里放玉米秸。“水库捡来的哦”,伯母说。我问会不会是臭的,伯母告诉我是很早起来收拾地里庄家时看到的,还很新鲜的。的确是,因为臭鱼一煮只会更臭。伯母又切了芫荽放进去,很快就给我们盛到碗里。现在想来只有香,好喝,好吃。以至于伯母死后,我不记得她的样子,却记得那个早晨的鱼汤。
        大伯似乎从来不着家,有时农忙了去人口地里,碰到时也只有伯母。再就是逢年大伯就去外面躲债,否则就会被银行堵门。一躲就是几十年,直到大伯年龄太老,银行只得谈判量力还了部分拉倒。也就是那几年听说伯母肾脏不好。并且,大伯家早已经不跟家族人来往,村里人也不怎么接触。我知道的也是爸妈闲拉呱说的,而爸妈知道的也是大伯的周边邻人看到的。娟子姐结婚,二婚,建平外出上学,结婚都不曾通知家族里。再后来就是听说救护车把伯母拉走了,才几天后就接到报丧。偏偏恰巧我正在结婚的日子,新人犯冲,一家人都不能去吊唁。最后只有我爸上去了一趟。然后,才知道建平学的是医术,但不知道是自学还是拜师学的,我更希望他是考了某个专科院校。伯母的肾病的确很多年了,我相信是因为跟了大伯吃苦太多养出的病。伯母极少去医院看诊,都是建平自己琢磨药方,买各种草药回来,伯母自己煮汤药。
        “进去看见墙根放了一排塑料兜,里面装得是这种那种药草”,一个村里人在我家说,“她就光喝这个,叫建平给她治”。我以为建平学的是医人的,可后来又听说他工作的地方是宠物诊所。总之,从那年开始,大伯自己好像和家族里亲近了些,我添孩子时他捧场了,大姐也来了。说二姐和建平都忙,我自然也不会细问。伯母头七,圆坟我也没能去。

        五婶脑出血要比大伯母离世早两年,当时堂弟海洋已经在南方有孩子了,五婶去带了两年娃,然后回来看看,一下午忙着烧火摊煎饼,然后叠煎饼,结果突然脑袋一热晕倒了,失去意识前摸索着把手机拨了出去,打到了二姨那,就是五婶的二姐。含含糊糊说不清,总之,接电话的任谁都知道出事了。进医院后立刻就进了ICU,从脑袋里往外抽血,昏迷了半个月才醒。我听说后,还是回了趟家,跟爸妈简单了解了情况,打电话给五叔,找到医院。急救室外地上各种躺着的蹲着的人,打电话的吵闹,角落里的唉声叹气,小孩子的哭声;衣着或光鲜,或破败。寻视一圈却没找到五叔,再打电话,原来他去吃早饭了,让我联系海洋。找了两圈原来在走廊靠外的阳台上。不说十几年,七八年没见是有的。
        他结婚那年我在干什么来着,好像是刚北漂,没参加他婚礼。有年临冬,五婶还健硕的时候,我带恋人也就是现在的媳妇回家,上水库看看,正碰上五婶碾米,她说弟弟弟妹在家。第二天我们去拜访,结果他们还没起床。等叫起来,也没聊多会儿,第一次见了弟妹,但天冷穿得厚实,没记得长相。
        他现在黝黑了些,谈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有些架子,但对我也还是客气。简单问下情况,就是排积液,等着苏醒。一会儿五叔回来,让我们去吃午饭。五叔虽然老了些,但比起同龄人显得年轻很多,可能眼镜显得。三个人找个位子挤着坐下有一句没一句聊着。海洋一直抱着手机,他在南边代理了几个非处方药,看起来干得不错。我认为五叔家是不缺钱的,从我们还在一个院子生活时就是。所以,我自始至终没说“用钱的话我还有几个”之类的话。
        我北漂的十年里,头两年是亲人接济活着,头五年都是刚喂饱自己。然后两年过得好了些,完成了婚姻问题。之后又是沦落。
        我九岁?十岁?那年,爸爸在西岭开石头整出的一块地被五叔忽悠了去。于是之后很久爸爸总是跟妈妈吵架撒气,他们争吵中我好想明白了怎么个事。有次海洋下来——从西岭到下庄——找我玩我们还因此打架,当然不是真打,也就是吵嘴。也不记得怎么吵了,有段日子两家不怎么来玩,但后来还是和好了。
        要不有邻居说我爸是“好老三”呢。

        我妈嫁过来时五叔刚成年,正考学。然后是第二年,村里安排他外出学机床,学费村里出,但食宿是要自己准备的。那时的大伯二伯四叔家,还有奶奶,都没人过问,唯独我妈热心,借粮食给五叔做饭,借棉花给做了被褥。“你五叔蹲在一边看我忙活,连个谢字都不说,连声嫂子都不叫”,妈妈说起来时总少不了一句,“带个眼镜眯着眼看人,瞧不起人。有文化没良心”。“你可得好好学,学了文化是你自己的,谁都要不去。看你五叔,你大爷你奶奶不供他,咱供他,他学了文化报答咱了?你爸没点骨气,你跟你哥可得有骨气!”。
        “你五叔跟你奶奶算是没少欺负咱”,妈妈说过几次,“我让你爸哄你,一会不见人了,我找到你奶奶屋。你爸跪在高桌前耷拉着头,两边椅子上一边你奶奶坐着,一边你五叔坐着,跟审犯人一样。你那时才刚刚会坐起来。你就坐在口,倚在门堑子上”,妈妈说到这,爸爸就打断,“我们在演戏呐,给小孩看”。“多大个小孩看戏?这是什么戏?”,妈妈一反问,爸爸就不再说话。
        五叔学成后,回村里却没按村里安排,自己找了厂子干车工。生活非常富裕。在西岭那块地盖起房子后从院子搬了过去。我爸说那块地被五叔盖糟蹋了,因为自恃有文化并没按我爸规划的打地基,结果墙体和圈梁是错开的。总之,后来奶奶又闹着搬到了二伯出走后放烂了的空房大院里。我家就留在那个不算大的院子,继续自家的伤心事。
        尽管五叔一再说没啥帮助,但我还是在医院留了一晚。的确没啥帮助,五婶只能在急救室里,不能吃喝,只有医生近前,也没法侍候,我们在医院也是干耗着。留个人也就是等医院喊话得交钱了,好赶紧交钱罢了。之后我又去了几个白天。然后我就回京了。大概半个月得知从急救室出来了,有意识了,慢慢清醒。可惜已经瘫了,动不了,说不了话,吞咽困难,只会哼哼。又个把月,回家了,医院说治不了。

        结婚时,有个给长辈磕头的礼数。除了大伯那因为大伯母刚过世去不得,五服内的族人长辈基本都要去到。五叔那自然是必须去的,到了近处,五叔已经在等着,却没领我们进原先的院子,原来旁边贴着院墙早加盖了一间。屋里又用泡沫板隔了一个小仓室,五婶躺在里面的床上,五叔进去跟五婶说话,“三哥家二侄结婚,过来磕头了!”,我在外面听到五婶哼了几下。
        再之后有一年过年回家,我又去看望了一次,五叔一直在家侍候着。堂弟海洋的孩子由弟媳的爸爸在南方看着,已经上学了。到二零年,临国庆突然知道五婶没了。这么的,五婶从躺下到走,五年多。买票来不及了,尽快赶回,也只赶上头七。一早到家里带上纸札的马桌椅电器,到了林地,围坟放了一圈。海洋媳妇带着大娃也来了,这是我第二次见她,依旧没记住相貌。大伯家只有大伯一个人来了。亲戚陆陆续续来了,放下祭品,礼数完毕,走了。几个长辈,我们小辈等最后,点火把纸札烧尽。刚完火,大伯又让去大伯母的坟上烧一下,五叔和其他长辈没搭话。我们一辈跟着到了上边一块地里,我才知道大伯母的坟在这。也是一个大坟,看起来最近添过土。好像这块地才用作林地。看着冥纸的火焰,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缕缕青烟打着圈上升,没有风,却忽左忽右的飘,变淡消散。
        然后,又去爷爷的坟前,二伯的坟前烧了纸。小时候也曾年年节令跟着爸爸给爷爷和四叔上坟,可要是自己在这却根本辨不清哪个坟是哪个。现在想想,这么多人的坟,我都不记得了。

        爷爷兄弟七个,好像还有两个姐妹。我爷爷这一枝,爸爸他们兄弟五个,有两个姐姐,总的论起来大姑是老大,然后是大伯,二伯,二姑,往后才是我爸,四叔,五叔。有时想起来,我爷爷这个家族,爸爸他们兄弟间的恩怨真是有些荒唐,如果再讲两个姑姑,可能又有些悲凉。
        那一段年代的农村人,好像都有相似的故事。每每听到,也叹息罢了。时代的车轮滚滚前行,用不了多久,一切都会被忘记。上一辈的恩怨种在这一辈,这一辈各自活着,时间长了会忘掉的,下一辈就是下一个时代,我们也无能为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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