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夜访老人

那是在一个高高的悬崖边上，老人的房子有一小半搭在悬崖上，有一大半则是悬空的。从正面看，你只能看见一个门廊，另外那一大半就像一个影子那样飘在空中。

周围已经夜幕四合了，在这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来探访老人，我们很久之前就有个约会。老远就看到老人举着一盏灯，另一只手，那是一只蓝色的手，拿着一根红色的拐杖。我走到跟前，一下子扑到老人的怀里。他是那么亲切，就像是我的一位祖先。当我在他怀里的时候，我觉得我们有某种东西是相连的。我心疼地抚一抚他额上的皱纹。老人笑着说：“我的心还很年轻呢！可能比你还年轻！来，进来吧。”他的笑声爽朗，充满了活力，可一点没有老了的样子。

我走进屋去，这感觉就像是走在高空的玻璃栈道上，因为地板是透明的影子一样的存在，周围也是虚空的，但是我觉得自己很安全。客厅里靠墙有一张又长又窄的条桌，中间有一张四方的木桌子，两把椅子。老人把拐杖往条桌上一指，一道火苗飞过去，把条桌上的油灯点燃了。我禁不住说：“哇，酷！”老人很得意地耸耸眉毛。他把手里的灯和拐杖一扔，灯和拐杖就嗖一下飞进里屋去了。老人问我：“咱们吃点啥？点心？主食？还是水果？”在他这么说的同时，他的手里变幻着各种食物，一会儿是一盘烤鸡翅，一会儿是一串葡萄，简直就像阿拉丁的神灯。我说：“我可以随便点吗？”老人假装出受到质疑后感到冒犯的样子：“那当然了，不信你就试试看。”“嗯，你知道我想吃什么吗？如果我可以随便点的话，我想吃我小时候觉得非常非常好吃的龙游发糕，我还想在里面加点葡萄干。”这么说着，老人的手里已经出现了一屉热气腾腾的发糕。“哦，好烫好烫，新出锅的！”老人把发糕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龙游发糕，我小时候曾经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我拍着手说：“哇，我会边吃边哭的。”老人斜着眼睛看着我说：“吃东西可不准哭哦。”我正想拿手去抓发糕，老人递给我一双筷子，一个碟子，又拿出一把小刀很贴心地把发糕切成很多菱形的小块儿。“拿手吃可不淑女哦。”还没等他切完，我就夹了一块送到嘴里，一边吃一边点头，朝着老人竖大拇指。这个味道，有点甜又不是很甜，还有股淡淡的桂花味，比小时候吃过的龙游发糕还要好吃很多很多倍。

“喝点啥呢？果汁？茶？咖啡？”老人这么说着的时候，手里变幻着各种容器：盛满果汁的杯子、紫砂茶壶，甚至还有印度的铜壶。我想了一下，说：“我想要喝加了核桃的醪糟汤。”老人显得很无奈地看着我说：“就不打算尝试点新的？”我说：“今天还是先喝点以前爱喝的吧。明天再尝试新的，可以吗？”老人歪了一下脑袋，说：“那好吧！只要你高兴。”一眨眼，他给我端上了一碗香味扑鼻的醪糟汤。我眼睛放着光发出一声赞叹：“啊！”

在我忙着吃喝的时候，老人心满意足地坐在一旁看我吃。好像看我吃比他自己吃还高兴。我说：“您怎么不吃呢？”老人说：“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装出吃的样子。”于是，桌子上多了一盘蓝幽幽的东西，他抓了一点，送到嘴里，装出咀嚼的样子，边吃边点头说：“嗯，好吃！”我们俩相视大笑。

 2书的世界

吃饱肚子，我跟着老人来到里面的一个书房，那里有一墙的书，发着光。另外一边的墙上则是一个橱柜，柜子的小隔间里是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刚才的那盏灯，一只瞪着水汪汪大眼睛的蓝色的兔子，一条吐着红信子的棕色的蛇，凶恶地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还有各种石头、瓶瓶罐罐。当然，最吸引我注意的是房子的中间，有一个巨大的发着光的水晶球。正当我目不暇接的时候，老人指着那一墙的书说：“看，这里有全世界所有的智慧。”我满脸狐疑地说：“不会吧？就这么点儿？”老人问我：“你想了解什么？”我随口说：“天文。”老人一指书架，书架上方的一本蓝色的书就吭哧吭哧往前挤。终于挤出来之后，它就飞了起来，在它的后面竟然跟着一群书，它们排成一列跟着最前面的那本书飞呀飞，整个队列仿佛无穷无尽。最后，因为没有空间了，最前面的书飞到了窗外，其他的书也跟着飞了出去。我说：“好吧，我信了！”老人拍了一下手，这些天文之书又依次飞回到了书架上。有一本书经过我的时候，从书页里掉下来一颗发光的小星星，那本书朝我眨一下眼，继续往前飞。我拿着这颗小星星仔细看，一下子觉得特别幽深空旷，仿佛有一个声音，穿过亿万光年，在对我说话。我把小星星放在了裤子的口袋里，只见它透过裤子还在闪闪发光。

“你还想了解什么？”老人又问。我已经没有兴趣看一群书飞来飞去了。但是我想，或许这回我又能捡到什么宝贝呢。我就说：“文学！”老人指了指墙上的另一本书，说：“你去，把那本红皮的书拿下来。”我走过去，费了很大劲才把书拿出来，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一扇发光的门，我推开门，里面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图书馆。我回头看看老人，他朝我点点头。于是我走了进去，里面的书架高耸入云，书架上整齐排列着各种各样的书。有纸质的，有羊皮的、竹简的、树叶的、布帛的、石板的、泥板的。有簇新的，也有相当破旧的，仿佛已经经过了无数代人的手。当我走过去的时候，我听到，有的书在唱着优美的歌，有的书在低声哭泣，有的发出孩子般的笑声，有的在高声叫骂，还有的在祈祷。我很想找到曹雪芹的《红楼梦》原稿，因为我一直有一个梦想，想找到它，知道真实的结局，贾宝玉到底是娶了湘云还是宝钗。于是我试图在书架上找。可惜书架太多了，书太多了。仿佛整个浩瀚的世界只剩下这些高耸如云的书架。我找了一会儿就有点绝望了。我朝着远处喊：“曹雪芹，你在哪里？《红楼梦》，你在哪里？”这时候，我的身边突然一片安静，刚才的歌声、哭声、笑声、叫骂声、祈祷声，全都戛然而止。我慢慢明白过来，肯定是我把那些书惹恼了。看见有人进来，它们都急迫地想被看见，被听见。我偏爱一本书，别的书全受伤了。我见过一个人跟我生闷气的，却没见过全世界的人都跟我生闷气。好吧，看来我在这里是不受欢迎的了。我沮丧地从图书馆走出来。我背后的门消失了。我把刚才拿下来的那本红色的书放回书架。

“怎么了？”老人发现我闷闷不乐了。我告诉他：“我很想找到《红楼梦》，可是我好像把别的书惹生气了。它们都不理我了。您能帮我找到《红楼梦》吗？”我很期待地看着老人。他笑了笑，“You will see.”他说。“啊，您还说英文？”正当我要惊掉下巴的时候，老人看着我，开始叽里咕噜地说一门奇怪的语言。我发愁地拍着脑袋说：“好吧，您还是说中文吧！”

3穿越时空的旅行

我看着那影子般若隐若现的墙和屋顶说：“您的房子为什么要盖在悬崖上呢？”“它在悬崖上吗？”老人出于意料地反问我。我走到窗口，忽然，有一道热辣的阳光照进来。我发现，我们竟然在热带雨林的一棵大树上！我把脑袋探出去，哇，窗外是一片绿色的海洋。远处蒸腾着雾气。近处的树上爬满了藤蔓，地上长满各种我见都没见过的热带植物，各种彩色的鸟儿在树上叽叽喳喳、叽叽呱呱地叫。不远处有一只小猴子正在那里抓痒。我朝它挥手。

突然，我发现窗外变成了冰雪世界，我冷得急忙把手收回来。从闷热的热带忽然跑到这寒冷的极地来，还真是不适应。我感觉脸上生疼。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有一些黑点点在动，我很想看清楚它们是不是企鹅，但是，实在太冷了，冷气随着呼吸一直灌到我的肺里、肚子里。好像进了速冻的冰柜一般，我感觉我的五脏六腑正在被速冻。我急忙把窗户关上，说：“咱们要不换个地方吧？……您能带我去我小时候住的村子那儿吗？我以前住在一栋木头的老房子里，可惜后来旧村改造，已经拆迁了。现在那个村子不知道啥样了。”正说着，从窗格中我看到外面竟然是那方久违了的天井。不是旧村改造过的楼房，而是，而是我小时候住的老屋！啊？真的？我打开窗，欣喜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天井里，有个穿花棉袄的孩子正在那里蒙着眼睛倒数数字：“九、八、七、六、五……”孩子们正在那里捉迷藏呢。“我要开始找了啊！”那个蒙着眼睛的孩子把手放下。啊？那是小时候的我吗？我回头看看老人，他朝着我笑，脸上的皱纹里全都是笑意。我好想出去跟他们一起玩啊！我正想问老人我能不能从我们的飞行小屋中出去，就看到老人在那里摇头。好遗憾！我还想抱抱小时候的我呢。我猜想我们就像乘坐时光倒流的机器回到了过去。好吧，我不能打扰过去的世界。“他们能看到我吗？”我轻声地问。老人又默不作声地摇摇头，并且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要出声。现在我们的小屋是完全隐形的，但是我估计我要是说话的话，外面的人就能听见。我听见阁楼里传来缝纫机的声音，那一定是妈妈在做衣服！我好想去看看妈妈呀！小时候，有妈妈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天堂！我的心砰砰地跳，小时候依恋妈妈的感觉又回来了。这时候，我听见有一个声音喊：“阿春、小艾、小娟，吃饭啦！”那是奶奶！奶奶慢腾腾从客厅走出来，穿着对襟的棉袄，梳着个发髻。啊，这时候的奶奶还没有用上拐杖呢，她更没有摔骨折躺在床上。小时候，家里孩子太多，奶奶都没怎么关注我。不过，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会允许我两只手摸着她的脸睡。我那时候有这个不知从哪儿来的怪癖。“快点来，吃饭啦！”奶奶继续叫着，孩子们叫着、笑着呼啦啦跑过客厅，跑到厨房去了。我觉得我真不想离开这个地方，小时候曾经常常在窗前发呆，看高高的窗户上射进来一道笔直的光线，在光线中，有很多灰尘在轻轻飞舞。那时候，时间是过得那么慢。可是，不知怎么的，时钟的步伐就开始飞奔，小学、中学、大学、结婚、生孩子。好像一直在按快进键。所以，从发呆，到漫游，到走路，到小步跑，到飞奔。我好像已经停不下来了，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按照这个快进法，搞不好明天我就乘着火箭上天了。

 4遇险

正想着，突然，眼前的老屋消失了，我们又回到了漆黑的悬崖上。我面露不舍地看着老人。他很同情地看着我。我跟他说：“你知道吗？在我们家老屋的楼上有个可怕的柴房，晚上的时候，我们总担心里面会走出来一个怪物，会把一个小孩抓走。于是，几个孩子一起上楼的时候，没人敢走第一个，说第一个最危险。后来又有人说，走最后一个最危险，因为怪物可能从后面过来。走前也不是，后也不是，那就走中间。后来不知谁又说，走中间也不好，因为怪物可能觉得中间的那个最美味。那个时候我们真是自己吓自己，每回晚上的时候上楼都像是个大冒险。我真想去柴屋看看啊，看里面藏着什么鬼！”

老人不置可否地说：“嗯，有意思！你知道我们还可以去别的地方。”“可是看完老屋，我好像哪里都不想去了。”我说，“好像我生命的全部都在那里了，后面发生的事只是一些续集而已”。老人很确定地摇摇头，说：“有些地方你肯定会想去的。比如古埃及。”“真的？”我差点跳了起来，马上把老屋忘到九霄云外了，整个人一下子兴奋起来。

这个小屋实在太神奇了。在下一刻，我们已经在古埃及了。前面是一座很大的金字塔。夕阳西沉，很多人在那里举行一个仪式。只见几个人抬着一个白色的包裹往金字塔的一个小入口里走。有一个祭司模样的人在那里叽里咕噜念念有辞。很可能他们是在举行一场葬礼。我突然发现祭司说的话跟老人刚才叽里咕噜说的话很像。“您能听懂祭司在说什么吗？”我问老人，完全忘了他曾经示意我不要出声。葬礼的人群突然停了下来，大家都惊恐地朝我们这个方向看过来。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忌，赶紧朝老人示意快走。

老人拿着红色拐杖往屋顶上一指，什么都没发生。他又一指，还是什么都没发生。他看着我把手一摊。我看见祭司大踏步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他那双鹰一样的眼睛犀利地看着我，他好像发现我了！完了，我不会被抓住吧？他走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我想也没想，随手抄起旁边柜子上的一样东西扔过去。祭司竟然把它接住了。我这才发现，那是一把带鞘的匕首。祭司惊恐地把刀鞘拔看，看到里面的匕首，豆大的汗珠就从他的额头冒出来了。他吓得忙把匕首放在地上，朝后面同样惊恐的人群咕叽咕叽喊了几句话。大家一齐忙不迭地朝着匕首跪倒。看到这一大帮人惊恐地样子，我真是愧疚万分。

这时，窗外突然变黑了，我们的小屋又回到了悬崖上。“太好了！又回来了！刚才把我吓坏了！”我拍着胸脯说。老人好像一点也不同情我，他说：“这是对你的一次很好的教训。”“啊？您刚才不是故意的吧？故意挪不动小屋？”老人很严肃地说：“我们不能打扰以前人的生活。”“哦。”我讪讪地拿手搓着裤子。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死亡是生命的入口。”我问：“什么？”老人说：“你刚才不是问我祭司说了什么吗？他说死亡是生命的入口。”“生命的入口？不是出口吗？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吗？”我问。老人富有深意地看着我。他说：“看来咱们今天需要去的地方还很多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的过去世。”我已经惊讶得不能再惊讶了。这个晚上好像什么都会发生，没有不可能的事情。

5生死两端

转眼间，我们来到了一座森林里。在林中空地上，有个浑身长着长毛的男人正在那里拿长长的指甲抠牙，一会儿又挠脚心，一会儿又挠嘎吱窝。突然，树林中有一阵骚动，男人敏捷地三步两步窜上了一棵树。我回头瞪着眼睛看着老人，他嘴角含笑地朝我点点头。天哪！这个臭烘烘的男人居然是我！我好像一直想当然地觉得自己从来就是女性。确切地说，我想当然地觉得我就是在那个小村子的老屋长大的姑娘，我的妈妈就是那个妈妈，奶奶就是那个奶奶。我喜欢吃龙游发糕和核桃醪糟汤。我的记忆就是我，我所经历的就是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我忽然觉得很分裂，好像发现了一片不知道拼哪儿的我的碎片。

到下一刻，我们已经来到了一个方正的大院上空。有点像我曾经参观过的山西的大院。堂屋里坐着一位族长模样的白胡子老人，陆陆续续有一些族人过来跟他咨询意见，他一一给人们回复，显得威严、能干又可靠的样子。我心里暗想，看样子这辈子我混得还不错嘛。又一个碎片，虽然还是不知道拼哪儿，也不知道这个白胡子族长跟现在的我有什么关系。

回到悬崖上后，老人招呼我来到大水晶球的旁边。他说：“这么看下去太花时间了，咱们还是来翻翻相册吧。内容太多，咱们就看看生死两端吧。”他把一双手放在水晶球的上方。水晶球上马上出现了一个哇哇啼哭的刚出生的孩子，一会儿又出现一个病榻上奄奄一息的老人，或是一场葬礼、一座坟墓。出生、死亡、出生、死亡，就像是一个永无止境的循环。刚出生的孩子不断变化着容貌和他所在的背景，山洞里、火堆旁、农民的简陋小屋里、街角的一床破棉被上、温暖舒适的房间里、宫廷的豪华大床上、骆驼背上、轮船上……在大多数时候，不管当时父母的境遇如何，一个新生命的到来，都给他们带来了喜悦和新的希望。有一幕，在一个被战火蹂躏的村庄里，一个小婴儿在一户来不及逃难的人家诞生了。这户人家大半的房子已经被烧毁了，只有一个小马厩还在，马也在。爸爸妈妈的脸上都是烟灰，满脸疲惫。妈妈把小婴儿抱到眼前，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嘴里含着笑。爸爸也在旁边又是抹眼泪又是笑。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一幕，我的眼泪也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新生命的诞生感觉是造物主对人类的赐福、赠予，而死亡则像是一场无情的剥夺。

只有少数的时候，死亡带来的是和解。老太婆和老头子握手言和，四目相对，一辈子的恩怨都消散了，他们彼此看着对方，好像刚认识的时候一样。离家出走多年的孩子跪倒在父亲的病榻前，懊悔地痛哭不止，父亲慈爱地看着他，仿佛孩子从没离开过一样。

在大多数时候，将死之人的旁边都悲悲戚戚的，仿佛黑暗降临，笼罩世界。将死之人很惶恐，不知道自己要去向哪里，他身边的人也承受着丧失的悲痛。小孩子拉着妈妈的手，绝望地哭喊：“妈妈，你不要死！”妻子抱着丈夫大哭：“你走了我怎么办啊！”老人晕倒在孩子临终的病榻前。

有一个老头，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周围站着他的儿女们。他两只手紧紧攥在胸前。突然，他大睁着惊恐的眼睛，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一起一伏，没几下子，就咽了气。攥着的手松开了，里面是个小布袋。一边的老太婆叹着气把布袋打开在床上一抖，钱币从里面纷纷滚落出来撒了一地。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还有各种横死的场面：战死沙场、暴死在监狱里、被毒蛇或者猛兽夺去生命、被歹徒杀害……

然而，死亡的后面，又是新生。不管是多么痛苦的死亡，紧接而来的，总是那天使降临般的新生。仿佛过去的生命从不曾存在过，一切又从头开始。

这些生死的画面，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为世人所熟知的一幕。在烈日中，有一个人，被钉在十字架上，鲜血从钉子那里汩汩流出。他的两边，是两个犯人。这个人的眼睛非常清澈，没有一丝恐惧，有的只是很深的悲悯。我注视着他的眼睛，他好像也透过水晶球注视着我，还朝我微微一笑。我整个人都融化在他的笑容里。我感到一股温暖的爱的洪流席卷过来。我就那样默默地注视着他，忘了时间，忘了自己在哪儿。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耶稣的图像消失了。老人看着我说：“我本来还想给你看点别的，不过，今天你的心里应该没有空地了。”我点点头。老人晚餐给我吃的什么我都忘记了。然后他把我带到卧室，说是卧室，其实只有一张靠窗的简单的小床而已。老人说：“今晚你就凑活着睡在这里吧，不介意吧？”我几乎是扑倒在床上，都没来得及盖上被子，好像头一挨上枕头我就睡着了。

半梦半醒中，耶稣那悲悯的眼睛似乎还一直看着我，在那爱的洪流里，我睡得像个婴儿一般香甜。

 6鲜花盛开的早晨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阳光叫醒的。阳光暖暖地照在我的脸上，我不醒都说不过去了。还没完全睁开眼睛呢，我闻到一阵浓厚的花香。睁眼一看，天哪，整个房间开满了各式的鲜花，它们从墙上、地板上、屋顶上往外长。有茉莉花、蔷薇花、康乃馨、满天星、栀子花、非洲菊、虞美人……多得我都数不过来。看着这些花儿，我的心像春天一样----心花怒放。我都不忍心起床了，因为一站起来，就会踩到花儿。

过了一会儿，大部分的花儿慢慢消失了，只留下一墙的蔷薇花。我从床上下来，光脚踩在地板上，一低头，发现悬崖下的山涧、树木竟然都历历在目。老鹰从地板下飞过。那个地板只是一个影子一样的存在。但是，我站在那里，竟然觉得很安全，真是件怪事。四周的墙都似有若无，透过天花板，我能看到天上飘过来的白云。

隔壁传来老人的声音：“早上好啊！洗洗脸过来吃早饭吧！”我在脸盆那里胡乱洗了洗脸，就连蹦带跳地跑到昨天吃饭的桌子旁。

“今天吃什么呢？准备好尝试点新的了吗？”老人问。我期待地点点头，“要不，来一份佛罗伦萨的披萨吧，带蘑菇的那种奶酪披萨，然后，再来一份伦敦Amy’s Bread的核桃司康饼。”我确信老人知道我说的是哪一种口味的披萨和司康饼。老人听了我的菜单，一边给我上菜，一边评价说：“有点新意，不过还是旧的。”我笑了，的确是旧的。佛罗伦萨披萨是有一年我跟老公去度假的时候吃的，超级好吃！我以前以为披萨就是一种快餐，没想到，它也能做出五星级的口感。Amy’s Bread的核桃司康饼是以前在伦敦的时候常吃的。那时候每天路过这家面包店，都会买上一份司康饼。

老人说：“喝点儿有创意的饮料吧！发挥你的想象力！”我笑了起来。喝什么呢？“要不我也喝点您昨天吃的那种蓝幽幽的食物？”我问。“那个不适合你。它会让你飘起来的，你还需要呆在那个物质的世界，不是吗？”老人很温和地拒绝了我。我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要让老人觉得有创意还真不容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要不喝点王翰喝过的唐朝的葡萄酒吧？”我开玩笑地说，其实我也没想大早上喝酒。没想到老人说：“这个还是可以有的。”瞬间，他端上一杯葡萄酒来，放在一个半透明的白玉杯里，说是杯子，其实更像是小碗。

“哇，这个杯子是夜光杯吗？可惜现在不是晚上，不能看见它发光。”我不无遗憾地说。老人说：“这有何难。”弹指之间，我们已经到了一个四面边声连角起的地方。月光下，夜色微凉，天上繁星闪烁。漫无边际的沙地上，支着很多军帐。在远处的一块空地上，只见很多将士在饮酒谈笑。旁边铮铮琵琶声响起，一会儿又听得有拊掌大笑的声音。我看了看夜幕下手中的杯子，果然莹莹发光。

我尝了一口杯中的酒，竟然非常浓烈，果然不愧是西域的酒。我举杯向远处即将征战沙场的将士们致意，跟老人说：“咱们还是回去吃披萨吧，在这里吃好像不大合适。感觉披萨吃起来也有一种壮烈的味道。”眨眼间，我们又回到了阳光灿烂的悬崖上。

我开始大口吃起我的披萨来。真美味啊！上面的蘑菇、鸡肉都火候正好，奶酪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一会儿工夫，我就把整块披萨吃完了。看着我心爱的司康饼，我发现自己的肚子已经没有空地了。我迟疑了一下。老人说：“没事，你可以打包。”“太好了！”我朝着老人笑得可开心了。“原来口腹之欲还是能给人带来强烈的满足感的。以前我可以边看书或者边聊天边吃东西，吃完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在您这里，吃饭成了一件很郑重其事的事情，真好！”老人充满慈爱地看着我。

7 这些年，我过得好吗？

“对了，有个问题，”我问老人，“您昨天不是让我看我的前世吗？难道我的前世曾经是耶稣？”老人说：“怎么会？你是他旁边那个。”“啊？那个罪犯啊？这也太悲催了吧？”我说。“也不是，你是旁边旁观的人中的一个。”老人笑着说。“哦，那好吧。我想如果我前世是耶稣的话，这辈子怎么混得怎么菜？”我松了一口气。老人反问我：“你混得菜吗？我看你过得挺好的。”我有点怀疑地问他：“好吗？”他反问我：“不好吗？”

我这些年过得好吗？我问我自己。好，也不好。

小时候，家里孩子众多，父母应该没有什么时间照看我们，更何况他们每年都要去外地工作。每次跟妈妈分离，我都哭得撕心裂肺的，奶奶总说我是个戏精。小时候我还很怕死。外婆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的弟弟，也很小就出车祸死了。有一阵子，我特别怕鬼，晚上都不敢睡觉，怕鬼会把我吃了。后来上学，学校就像一部超级大的制造社会螺丝钉的工厂。在学习这件事上，我一直都很顺，想着自己会成为一枚很好的安分的螺丝钉。可是大学毕业之后，我开始很迷茫，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曾经对爱情充满幻想，期待着有一天能跟白马王子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能拯救我缺乏意义的人生。我跟我爱的男生结了婚。可是，过着过着，我们好像成了哥们。我们可以一起坐在沙发上各自看手机，彼此无话。也曾吵得天翻地覆。我不知道曾经的激情都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我曾经的梦想都去了哪里。今天过得跟昨天一样，明天很有可能也跟今天一样。

以前住在伦敦的时候，我经常早上坐在泰晤士河边，看着街上人来人往，交通信号灯红了又绿，绿了又红。我常诧异地想：这些人行色匆匆的，到底是要到哪里去呢？很多人都看着很胸有成竹的样子，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什么我就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呢？我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照镜子了，很久没有对镜梳妆了。我有的时候会害怕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当我看着那双眼睛的时候，好像不是自己的眼睛，而是一双别人的受苦的眼睛，眼睛里有陈年的幽怨。我也很久没有给自己照相了。有时候翻遍手机相册，也找不出一张满意的照片。曾经的那个对生活充满彩色梦想的小孩儿不见了，曾经的那个娇羞、顾影自怜的少女也已经不见了踪影。剩下的这个，是谁呢？整日忙着做饭、打扫。空下来的时候就看微信、看片。我知道自己是在打发时间。在英文里，打发时间叫“kill time”，杀死时间……还是活腻了，想杀死自己？在YouTube搜索视频的时候，有的时候不知道搜什么，我脑子里闪现的关键词是：“happy”、“fun”、“无聊”、“我想去死”……

有时候，会有一种空虚、孤独的感觉像冰水一样把我淹没。每年，总有那么一两次，我会深陷于黑暗的情绪中，如同溺水。只能挣扎，无法呼救。然后再等几天，情绪过去了，你又会觉得自己前几日不可思议，好端端的，犯什么邪？

我过得好吗？

当然，或许有人会说我闲得蛋疼。可是，我想，每一个人都会有那样的时候吧，活着活着，突然停了下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

我问老人：“您说，这个生命来了又去，来了又去，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老人说：“你问我生命有什么意义？！生命如此甜美可贵，你却问我生命有什么意义？孩子啊，你的心里装着什么呢？让我们来问问水晶石吧。”

 8哭泣的石头

我们来到了水晶石的边上。我很好奇又很期待地看着水晶球。

我看到有一个小男孩儿和一个小女孩儿在树林里玩耍，一个爬到树上摘野杏儿，一个在树下拿衣服接着。他们青梅竹马，彼此很相爱。后来，他们长大了，成了小伙子和少女，他们真的相爱了。他们相信这辈子他们会永远在一起。有一天，他们约好了在旧时的树林里见面，结果，等小伙子赶到的时候，惊恐地发现，姑娘已经不见了，地上是一滩血迹。姑娘被老虎吃掉了。小伙子悲痛欲绝，他和村里的猎人一起，围捕老虎，把它给抓住打死了。小伙子拿木棒狠狠地捶打着老虎的尸体，把老虎捶成了一摊肉泥，但是，他的爱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二个故事，又是一对情侣，他们彼此相爱。但是，就在小伙子满怀希望地砍木材、建新家的时候，姑娘被当地的恶霸掳去了。小伙子拿着砍柴刀去找姑娘，结果被恶霸的手下一顿毒打，扔到了街上。小伙子一辈子都被思念和内疚折磨，最后凄惨死去。姑娘在知道小伙子的死讯后，也跳井殉情。

我太受不了这样悲惨的故事了。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最后忍不住啜泣起来。

最后，这个灵魂实在厌倦了死亡和分离，他决心不再做人，而是做块铁石心肠的石头，这样就不悲也不喜了。它在高高的悬崖上，经受着日晒雨淋，觉得很轻松自在。有一天，石头的旁边长出一棵小草。石头看着它慢慢长大，长大，每一天都有一个惊喜。有一天，太阳升起，石头看到，身边的小草开出一朵花儿来，那是一朵非常美丽又芬芳的小白花。石头的心里充满了喜悦。它爱上了这棵小草，愿意为她遮风挡雨。小草让石头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石头以为，它和小草能永远在一起。可是，有一天，一阵大风吹来，把小草连根拔起，吹到了悬崖下面。于是，石头突然从里面爆裂开始，炸成了碎末，这个灵魂连石头也不想做了。

这时候，发光的水晶球突然变得一片黑暗。

我发现我已经在旁边哭得不成样子了。最后干脆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我不记得水晶球里的故事，但是，我记得外婆离世时的情景，记得弟弟出车祸时的情景，记得小时候每一年妈妈离开我时的情景，记得和男朋友分开时的情景。我实在太害怕死亡，太害怕分离了。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我感觉有一条悲伤的河从我心里流过。周围非常安静。不知道什么时候，老人过来把我抱在怀里，用一只手轻抚着我的背。老人的怀抱很温暖，我安心地继续大哭。过了一些时候，哭声慢慢变小了，眼泪慢慢止住了。我们俩很安静地坐在地上，看着夕阳西沉。西边的天空是满天绚烂的彩霞。渐渐地，彩霞消散，天色暗下来，夜幕降临。

老人用深沉的声音说：“你相信吗？我们的爱不会消失，曾经相爱的人还会再次相聚。”我用哭哑了的声音问他：“真的吗？”老人回答说：“如果不是那样，我们为什么还要再次来到这个世界呢？”“那，我的弟弟在哪儿呢？”我转过头，认真地看着老人。他笑着说：“你弟弟就在你身上。”“你骗人！”我恼怒地说。老人拿手指了指我的裤子口袋，说：“你看，不是在那儿吗？”我低头一看，我的口袋在莹莹发光，是那颗星星。我掏出星星，把它放在手心里。看了一会儿，又把它放在我的心上，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自己跟这颗星星是心意相通的。它真的是我的弟弟！我如获至宝一般捧着这颗星星。曾经有多少个夜晚，我在想念弟弟，想念他胖胖的小脸，可爱的模样，我又是多么的内疚，怪自己没能在车祸现场阻止事故的发生。没想到，我们还能再次相遇，他现在竟然是这般模样。

“那我的外婆呢？她在哪儿呢？”我不知足地问。老人笑着说：“我不能再告诉你了，这是秘密。不过，可以告诉你的是，她现在很好，而且她还在保护你。”“真的吗？好想见到她！”我说。“会的，相爱的人总有相逢的一天，即使死亡也不会让他们分离。”老人很确定地说。“记住，为了爱，我们才来到这个世界。”

9游泳的鱼

那天晚上，虽然耶稣充满悲悯的目光没有继续看着我，但是我也睡得很好，手里一直攥着那颗宝贵的星星。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自己竟然在一片蓝色的水里，而且我还能呼吸！我看看自己的身体，我竟然变成了一条鱼！一条闪着银光的鱼！太棒了！我在水里游来游去。拐着弯游，转着圈游，仰着游，从水里蹦上水面再一头扎下去，深深潜到水底。

在我的周围，是各式各样的鱼，有的带着黄色的条纹，有的是半透明的，有的则是蓝色的。还有巨大的海鳗，慢吞吞的海龟，像云朵一样的水母，像花丛一样的珊瑚。真是太美妙了！我在珊瑚丛里钻来钻去，像游览花园一样欣赏每一种珊瑚。珊瑚柔软地抚在我的身上，就像在跟我示好。

就在我已经相信自己是一条鱼的时候，老人在门口出现了，海水慢慢地变浅、消失了。我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变成了原来的样子。

“看来你很喜欢做一条鱼啊！”老人说。“是啊！在水里就像在陆地上一样自由，而且，水下的世界真精彩。您可以把我变成一条美人鱼吗？求您了！就一会儿！”我央求老人。老人做出无奈的样子说：“那咱们就试试吧！”转眼间，我们的小屋来到了大海上，窗外是滚滚海浪的声音。老人说：“从窗户跳下去吧，你就会变成一条美人鱼。记得回来哦！”我有点怀疑地看着他，看他没有像在开玩笑的样子，就决定试一试。

我踩到床上，一只脚踏上窗沿，一咬牙，一纵身，跳了下去。在半空中的时候，我看到自己长出了飘飞的长发和长长的美人鱼尾巴。紧接着，我扑通一下扎到了水里。我一个劲地往前游，就像游泳健将一样乘风破浪。

天上飞来一群海鸥，我挥着手跟他们打招呼。

远处，有几只海豚在那里嬉戏，我游过去，微笑着看着一只小海豚。它也友善地看着我。于是，我们俩一起在海里乘风破浪。它呼啦一下冲出水面，跃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然后一头扎进水里，溅起无数的水花。我也跟着它双手合十笔直往前伸，使劲一摇尾巴，整个身体冲出水面，冲到半空中，再跟着重力往下落，一头扎进大海的怀抱里。我的周围全都是水泡。我跟这只小海豚成了好朋友。它还允许我坐在它的背上，用着抓着它的鳍，它带着我在海上飞快地游，就像坐海上飞艇一样。玩累了，我就藏在海豚的下面，贴着它的肚子慢慢游。

我们尽兴地玩了很久，小海豚抓住了一条小鱼，想要送给我。这时候，我才发现，我的肚子已经很饿了。虽然我这会儿是条美人鱼，我还是不想生吃鱼肉。于是，我只能跟小海豚挥手说再见了。

我看不见小屋在哪里，但是我很确信它就在我附近。我于是挥着手朝半空喊：“我要回来啦！”然后，我从水中跃起，等我落下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穿过窗户，回到了小屋里。我的尾巴又变成了两条腿。

“我刚才变成美人鱼的时候漂亮吗？”我问老人。老人笑着说：“那当然了。再没有比你还漂亮的美人鱼了。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这个世界很美好，值得不断地回来了？”“是啊！这个世界这么大，还有太多我没有去过的地方。水下的世界是这么精彩。以前，我觉得我的生活就是整个世界，现在才发现，我只是生活在一个像指甲盖那么小的角落里。”

老人带着我去吃早饭。这天，我们吃了椰子鳗鱼饭和一款叫“Life is Beautiful”的果汁鸡尾酒。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两样食物，只是随便给出这两个名字，老人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椰子鳗鱼饭很好吃，“Life is Beautiful”鸡尾酒有股浓厚的芒果味，里面我怀疑肯定放了什么神秘原料，为什么喝着不怎么甜的鸡尾酒，我却觉得心里很甜蜜呢？

10她和他的战争

“刚才有点可惜，没有碰到什么王子。”我遗憾地说。老人哈哈大笑，他问我：“你想碰到吗？”我说：“算了吧，我老公会掐死我。我还是不要艳遇了。早几年我还可以试一下。”老人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你觉得如果碰到王子会怎么样呢？”我想了想说：“在童话故事里，一般总是他和她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不过，现实生活中，却很难找到一辈子相亲相爱的伴侣。什么三年一痒啊，七年一痒啊。好像结了婚后大家就开始长虱子。”老人说：“是啊，爱是一种能力，它不是先天就有的。人们总是用他们习惯的方式去爱，结果却常常让自己和对方受伤。他们觉得这是爱的错，其实，只是他们的方式太老旧了。人们每一辈子的行为，都会给下一辈子留下印记，或者说业力。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人们总是按照过去的印记行事，他们以为自己是在做出选择，但实际上他们只是在重蹈覆辙，成为业力的傀儡。就像一个喝惯了黄连水的人，觉得那是世界上唯一的饮料。”

我有点困惑地看着老人，说：“您说得太哲学了！听着很有道理，但是我还是不理解。”老人说：“来，我给你看几部跟你有关的大片，尝尝你爱喝的黄连水。” 

他带着我来到水晶球边。我们一过来，暗淡的水晶球好像就醒过来了，发着光。老人说：“今天你自己看吧，我在旁边你可能会不好意思。”我诧异地看看他。他很鼓励地朝我点点头，就走开了。

我看到，在一座小桥上，有一个白衣的女子，她容貌秀美，正在那里低头发呆，偶尔还会露出梦幻一般的甜蜜笑容。看起来像是在等着某个人。过了一会儿，她等的人终于来人，是一个很俊朗的年轻人。少女一看到他，脸上就飞起了两朵红霞。他们装作互不认识，少女羞涩地低着头，在前面走，她的情人在后面远远跟着。他们来到小河旁一个僻静的地方挨着坐下。四目相对，也不说什么话，好像彼此就很满足。

正当我在想“这是我喜欢的人生”的时候，下一幕，女子突然被强娶到王府中。她想反抗，于是整日被关在一间卧室里。她终日哀伤地坐在床边。每天在不固定的时间，她的男人就会一脚把门踹开，上来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抓住她，强行要她就范。她拼死反抗，无奈终敌不过对方。每天每天，这样暴力屈辱的事情一再发生。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么不情愿，那个男人还是始终不放过她。

过了若干年，她慢慢屈服了，多了一些自由。她带着随从们来到大海边上，想念她曾经的爱人。

再过若干年，她有了一个儿子。男人死了，她成了掌权的妇人。她蓄起了长长的指甲，指甲里藏着她所有的怨毒和愤怒。

我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一边看，一边心里想着：“怎么这么惨？”

水晶球里又出现了一个新的故事。一个穿着花衣服、梳着两条辫子的少女躺在树林里的草地上，看着斑驳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射下来。她的脸色红润，眼睛里面放着光。正当我看着她微笑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伙强盗，把她给抓走了。强盗头子把她给强暴了。看到这里，我心里暗骂：“靠，怎么又来这一套。”

她当上了压寨夫人。过不了多久，她趁强盗头子喝醉的时候把他给结果了。她自己当上了强盗头子。她陆续招募了一些女强盗。他们劫富济贫，尤其专杀那些奸淫妇女的恶人。有一天，她的属下把她曾经喜欢过的小伙子抓了来。她跟他说：“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没有人可以阻拦我们了。”小伙子拒绝了她，在他的眼里，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单纯善良的姑娘，而是个女魔头。她一咬牙，把他也给杀了。现在，她在这个世界再无念想和牵挂。

多年后，她死了，被埋在一个没有墓碑的土堆下面，坟前插了一把刀。

看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的身体里好像燃烧着熊熊怒火，这种怒火让人充满力量，但是，愤怒的最底层，是一种绝望的感觉。

第三个故事是这样的：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在房间里吟诗作画。后来，她跟她相爱的人结婚了。他们一起吟诗作画，甚是郎情妾意。看到这里，我心想：“终于盼到一个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结局了。”

正想着呢，男人离家远行，妻子日思夜盼，丈夫终于骑马回来了。却不曾想，马上还驼着另外一个女子，是他在外面认识的女人。

后来家道中落，靠着妻子的勉力支撑，才勉强撑下去。他们卖了大宅子，搬到一个破旧的小院里住。带回来的妾也跑走了。妻子非常辛苦地维持这个家，他们有一个女儿。妻子的心里却是始终不能原谅丈夫。她总是对他绷着个脸。无论他做什么都不能讨她欢心。后来，当她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她很高兴，她终于报复了他，在她死后，他还会一直内疚下去。然后，当然，她就死了。

这个故事给我一种很萧索的感觉。这个女人可能一直在心里对老公咬牙切齿：我死也不原谅你。

11高山上的城堡

看到这里，老人走了进来。“怎么样？算得上是大片吗？”“太激烈！”我摇着头说，“那些男人太可怕了，女人真是太悲惨了。”

“你这么认为吗？”老人说：“那你是没看到故事的前情。”我想里暗想：“难道在前情中，是这个女子先对男人这么暴力的吗？”

老人说：“不说前情，就说在强盗的那个故事里，她其实可以放下屠刀，重新开始的。她以为自己在惩奸除恶，但是，那些被她杀死的男人，有很多其实罪不至死，不是吗？她害得很多家庭家破人亡，她想过没有？她完全被自己冲昏头脑了，只看到男人可恨的一面。”我说：“也是，至少她不应该把曾经的爱人给杀了。……仇恨男人，这就是您所说的我爱喝的黄连水吗？”还没等老人回答，我又说：“在第三个故事里面，那个女人，要她完全原谅她老公，好像也不容易。但她一辈子自苦，的确很不值得。好像从她老公背叛她开始，她的生活就没法过下去了。真是，男女之间的战争，好像比战场上的战争还惨烈！这时候，可没人会有闲情逸致吟诵葡萄美酒夜光杯了。”

“还有一个故事呢。”老人说。我还以为今天的故事到此结束了，结果没想到还有第四个故事。

在崇山峻岭之间，有座高高的山峰。山顶上有一座小小的城堡，城堡里住着一个与世隔绝的女子。她是一个智慧的女人，她的城堡里藏着很多书。偶尔有山上的旅人迷了路，就会敲开她的门，请她指点方向。但是，她不是一个热情的人，只要能避免跟人接触，她就尽量避免。有一天，她打开门，发现有一只小狐狸奄奄一息地躺在门前。她不忍心，把狐狸抱进了城堡里，精心照料。小狐狸终于康复了。这是一只戒备心很重的狐狸，它从地上站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咬了它的恩人一口，然后就跑走了。女子非常受伤。她离群索居，就是不想受伤，结果还是被伤害了。她从此决定不再跟任何人接触。

有一天，有一个王子在附近攀登悬崖，遇到了危险。王子朝着女子的城堡大声呼救。女子会法术，她透过水晶球知道她会爱上他。于是，她就赶过去，把王子一把推下了悬崖。她回到城堡后，最后一次关上了门，从此再也没见过任何一个人。

看完这个故事，我半天沉默不语。这个女子，难道住在我的心里吗？我的前世的记忆里？我竟然是这么隔绝自己、害怕受伤吗？

“邦邦邦！”老人用两根手指做出敲门的动作敲着我的胳膊。我问：“干嘛？”老人笑着说：“请问城堡里面有人吗？”我哈哈大笑，说：“我这辈子就应该做一只蜗牛，整天驼着自己的城堡到处走，干嘛还要投胎做人，而且还结婚呢？”老人看着我说：“因为你的灵魂很勇敢，她想要冒险。”

“你跟你老公的战事如何了？”老人耐人寻味地看着我。“现在？我吗？”我说：“我可能有点像那个自苦的女人和那个自我隔绝的女人。我觉得很奇怪，我老公明明很好。这么多年，都是他在工作挣钱养家。他很爱孩子，几乎是无条件的爱。他也很支持我，无论我想做什么事情，他都鼓励我去尝试。可以说是天底下少有的好男人。可是，我们中间总好像隔着什么，让我不能完全接纳他。”

“隔着什么呢？”老人问我。“是啊，隔着什么呢？难道说，我现在的生活只是无数过去世的一部续集而已吗？主题是’请你不要靠近我’之类的。无论我碰到多棒的男人，我都会找到种种的理由让他不要靠近自己。”我想起那个一辈子自苦的女人和那个城堡里的女人，不禁打了个冷战。老人肯定地看着我。我恍然大悟，“啊，我明白了，虽然这辈子我老公没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情，但是我的惯性还是要疏远男人，甚至恨男人。有点强迫症的样子。这太可怕了！”

“当然啦。”老人说：“不过你很勇敢。你又回到这个世界，而且还进入了婚姻，说明，你还是想要挑战自己，想要去冒险。为你的灵魂鼓掌吧。虽然那么害怕受到伤害，她还是愿意冒风险。”“是吗？您这样说得我都要无地自容了，我觉得自己很胆小怯懦。”我说。老人摇摇头说：“哦，不要这么说，亲爱的孩子。你的灵魂在饥渴地寻找新的方向，她想要爱别人，也想被爱。你一直都是有选择的。这就是我们生命的神奇之处。你总是可以选择改变。”

老人又说：“勇气很重要，不过，光有勇气还是不够的。就像让你选食物一样，你的惯性会让你总是倾向于选择你熟悉的食物，不管它好不好吃。在你的生活的方方面面，如果不经思考，你可能都会倾向于选择那些熟悉的给你带来安全感的东西。今天你已经再次品尝了一下你喝惯了的黄连水了，你还愿意再喝吗？要不，还是继续喝吧？”

“不，我不要赌气一辈子，索然无味地包裹自己，等着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哈哈大笑。也不要把自己锁在城堡里，活成个木乃伊的样子。”我说。老人看着我说：“很好。”

12展翅飞翔

“我们每一辈子的人生，都是来做功课的吗？等所有的功课都做完了，我们能得到什么呢？毕业？最终的审判？还是进天堂？”我好奇地问。

老人笑着说：“等你把所有功课都做完了，即使你在一个平凡的人生里，哪儿都不去，你也时时处处感到欢喜，因为天堂就在那里。”

“哇，听着真让人向往啊！”我说。

“你今天选择穿什么衣服呢？”老人出人意料地改变了话题，他故意强调了“选择”这个词。我顿时笑了，“我选择，白色的衣服，像雅典女神那样高贵，白色的露肩上衣和白色的裙子，脖子上系的带子要镶着碎钻，上衣上有飘飞的枫叶的图案。”“你介意吗？”老人拿着红色的拐杖指着我。“只要不让我光着就行。”我笑着说。一转眼，我已经穿上了一身白色的衣服。刚才的衣服搭在椅子上。老人点点头，说：“嗯，不错！不过，如果我给你选的话，我会让你穿一条橙红色纱裙。”

“你的那颗星星呢？”老人问我。我赶紧一摸裤兜，还好，我的小星星还在。我以为老人要拿回星星呢，只好乖乖的把小星星从裤兜里掏出来，递给他。他拿着小星星，问我：“你想把它戴在哪儿？头发上吗？还是衣服上？”“太好了，您要把它给我！您可不可以帮我把它粘在我的额头上呢？我一直很羡慕桃丽丝有一个善良女巫的吻，我也想得到一个类似的印记。”我笑着说。“嗯，好主意!”老人说着，把我拥在怀里，吻了一下我的额头。好幸福啊！我想起这几天吃的美食，昨天早晨的花儿，我穿的衣服，还有还有，老人带我去的那些地方，我们看的种种故事，我的种种美好经历。我心里收到的爱都快满出来了。老人把星星轻轻地按在我的额头上。星星慢慢地变小，变得若隐若现，但是，我知道它一直在那里。在它的下面，还藏着老人祝福的吻。

“我有点不想离开了。”我恋恋不舍地说。老人说：“没关系，你知道你可以随时回来的。你还有战事没有完成呢。”“嗯！”我点点头，“那么，再见啦！我可以飞走吗？”。老人说：“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你可以飞一阵，等你想回去的时候，就闭上眼睛数十下。”我走进卧室，爬上床，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老人慈爱地看着我。我踩着窗沿，纵身一跃，整个人像跳伞一样直直往下落。就在我离地面三五十米的时候，我突然变得轻盈了，背上长出了一双巨大的翅膀。我是一只老鹰！我贴着地面飞行了一会儿，又飞上天空。

整个世界在我的眼底像一幅画卷一样无比生动地展开。森林里松涛阵阵，鸟儿在欢唱。湖泊上波光粼粼，闪耀着太阳的金光。山峦起伏，河流奔涌。啊，这个世界是如此宽广，如此美好！

13我爱你

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家人。于是我闭上眼睛，在黑暗中飞行。我心里默默数着：“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我睁开了眼睛，发现我又飞回到了我的世界，上海静安区的一个小小的院子里。虽然是在晚上，还好小区院子里还亮着几盏灯。我飞过熟悉的梧桐树，飞到了我家公寓楼放空调外挂机的阳台上。我在空调上停了下来。一停下来，我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

从玻璃窗望进去，能看到老公正躺在沙发上看手机。我轻轻地敲敲窗户，老公朝我这边张望了一下，又继续看手机。我又敲了敲窗户。老公拿着手机朝我这边走过来，他一看见我，吓了一大跳。半天才反应过来。有点战战兢兢地走过来把窗户打开。我一下子跳了进去。老公说：“我这是见鬼了吗？你什么时候出去的？不要告诉我你是女鬼啊！你怎么半夜从窗户进来？你去哪儿了？你怎么穿着这身衣服？……”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一把抱住老公，激动地说不出话来。老公摸摸我说：“还好不是冰凉的。”我激动地说：“老公，我去了一个神奇的地方，以后慢慢说给你听。你可能会不相信。但是，你听着，对不起，谢谢你，我爱你。以后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去爱你。”

晚上，等老公睡着了，我躺在床上，看着这个家，有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看着窗户，我想我要换一下窗帘，我喜欢带着碎花的薄薄的窗帘，看它们在风中飘动。我要换一下沙发套，换一个橘红色的沙发套。我要养一些从没种过的花，比如虞美人。我要换一下床单。我要学做披萨。我要从我的小角落走出来，拥抱这个世界。我要勇敢去爱。

第二天，我从网上找到了做披萨的视频。视频里教做披萨的师傅说：做披萨揉面是关键。我照着视频，把高精面粉、融化了的黄油、盐、酵母一一放入盆中，用温水和面，反复揉面。柔软的面团在我的手下顺服地不断变换各种形状。我想：小的时候，我的家人让我很偶然地爱上了核桃醪糟汤和龙游发糕，其实，我也可以学会很多美食，让这些美食进入我的家族的记忆中。只要我在做这些食物时带着爱，那么，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就会怀念这些食物。真好！今天是一个新的开始。我是自己人生的创造者。每一刻，我都可以去选择，选择一种不一样的活法。

我在学占星，我可以想象关于占星，老人会说些什么。他会说：“占星的核心是鼓励人们相信自己，认识到他们拥有选择的权利，他们可以重新创造他们的生活。”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看到了一双美丽的眼睛，那是一双男人的眼睛。忽然就像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我确定无疑地知道那就是贾宝玉的眼睛，或者曹雪芹的眼睛。我以为我会在这双眼睛里看到失望、悲伤，结果我看到的竟然是完全的信赖，还闪动着喜悦。我问他：“您最后不是看破红尘了吗？玉带林中挂，金钗雪里埋。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还是那样温和又喜悦地看着我。他说：“在写《红楼梦》的时候，我以为那是最终的结局，没想到，那只是一个新的起点，放下，再重新开始，开始不一样的人生。”

You will s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