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王警官据说是警队里唯一的女警,长得有点凶,不怒而威,像港产片里的女大佬。
但万清觉得,她其实是个细腻的人。
那夜接到报警时,她和队友刚巧在附近巡逻,比救护车还先赶到现场。
李影的头部已面目全非,她不忍,脱下帽子遮住。
万清在见到李影的那刻起,整个人麻木涣散,已经失言,也是她,轻轻说:“哭出来吧,会好一点。”
万清试了一下,没用,但仍感激她。
王警官告诉万清,理论上,尸体在冻存的情况下,7天内仍是可以尸检的。
但因为是自杀案件,警方不予立案,公安部法医部门不提供尸检,只能家属申请,找第三方机构鉴定,费用近1万元。
万清有过犹豫。
不是因为钱。
她是个老派人,对“开膛破肚”这种事,像村里的老人那样,有天然的畏惧感。
但她找不出不做的理由。
一旦怀疑的种子种下,稍微浇灌,即能长成参天大树。
不止是死亡的谜团,就是近一年,她感到自己像掉进一张网,在里面胡乱扑腾,愣是找不到出口。
不但找不到,网还越收越紧。
既然如此,那她只好从网里剪出一个来。02、
安排好尸检的事宜后,万清将李影手机通话记录被删的事,告诉王警官,希望能帮忙恢复数据。
王警官却说:“警方已结案,原则上不会继续调查。况且,除非找到更明显的证据证明是他杀,不然,单凭删掉几条通话记录,都不大可能翻案。”
万清问:“那是不能恢复了?”
“当然,这么……”王警官一拍大腿,说:“简单的事,我还帮不了你?”
万清:“……谢谢了。”
“今晚晚了,明早等我消息吧。”
果然,第二天一早,万清就接到王警官电话,让她到警局来一趟。
经技术员恢复,确实如之前所料,李影手机里的通话记录被删除过。
不过,被删的除了万清的两通记录之外,还有另外三通记录,都是李影打给同一个本地号码的,其中有两个未接,一个通话1分05秒。
有警员照着该号码拨打过去,却回应称对方已关机。
查这个号码的信息,是一个名叫马伟珍的女人登记在用,今年35岁。
不过当他们继续查马伟珍时,结果却令人骇然大惊。原来马伟珍已于半年前去世,死因是子宫颈癌。
几人面面相窥,心底霎时冒起一股寒气,神情逐渐严肃。
不过,谜底很快揭开。
马伟珍死后,估计她的家人并没及时注销她的户口,导致她的身份信息仍能使用。
谁会继续用一个死人的身份信息?
如果马伟珍生前没发生过丢失身份证的情况,应该就只有她的家人了。
警察发现,马伟珍有个小两岁的弟弟,在云城从事快递业,而她的双亲皆健在——父亲马坤,59岁,母亲冼秀芳,58岁,都在云城一中当宿舍管理员,一个管男生,一个管女生。
一中。各人都心头一动,唯有万清眉头蹙得越发深。
马坤和冼秀英在学校里各自有宿舍,而冼秀英住的宿舍正是在高中女生宿舍楼的一楼,李影所在的宿舍在六楼。
警察先找的马坤,马坤表示,电话卡是妻子在用。
在见到找上门的警察时,冼秀英表现得很淡然,继续低头在一份值班表上写写划划。
冼秀英承认,她用的手机及卡都是女儿的,且在女儿逝世前半个月左右已经开始使用。当时她的手机掉进厕所,捞不出来,而女儿那时已经病重,甚至进过重症监护室,手机基本用不着。
所以,女儿的手机和卡便到了冼秀英手里。
王警官皱着眉头问:“为什么女儿死了还要用她的卡?”
冼秀英抬头看着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里面还有话费,我为什么不用?”
王警官被她的语气弄得有点火大,声音也高起来,“你不知道,人死了就应该到派出所注销户口的吗?”
“我知道,村里干部也有告诉我,但我舍不得她,用她的手机,我能感觉到,她还活着,还在我身边。”冼秀英的嗓子像含着一口痰,说话总不够利索。
王警官皱着眉摆手,“好了,说吧,你跟李影什么关系?她那晚在11点30分打了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你的,没错吧?”
“没错,我当时是接到她的电话,但是不是最后一通,我不知道。”说到李影,冼秀英的面色沉了下去。
“你当时在做什么?她跟你说了什么?”
“我睡下了呀,那个点,谁还醒着?”冼秀英看着王警官,像看着个白痴,“我睡得沉,手机都放在床边的桌子上,所以,李影一连打了三次,头两次我没听到,第三次我才被吵醒,才接了。”
王警官紧追,“她说了什么?”
“我记得清清楚楚,她说:冼奶奶,钱我已经从宿舍门缝塞进去,你明天开门就能看到。”
“钱?什么钱?”
“唉,我不说不行是吗?”冼秀英半眯着眼问,但不等王警官回答,她就继续说下去,“李影,上学期末,开口问我借了500元。”
“她借你的钱干什么?”
冼秀英又是深深叹了一口气,“你们应该听说了,这孩子染上偷窃的毛病,她那次在商场……又被人抓住。她想私了,没钱,又不愿找她妈,就找我借了500。唉,还是我过去将她领回来的呢。”
“最后,她还跟我说了一句,冼奶奶,你要保重,不要挂念我。”这时,冼秀英的面容突然变得哀戚,不等别人问,她就自顾自地说着,像没关紧的水闸。“当时我睡得有点糊涂,一开始没听进去,李影又给我重复说了一遍。”
“我一听孩子说那话就不好,还是这种时候打来,我就赶紧安慰她几句,之后,她就说记住我的话了,然后,我就挂电话,继续睡觉。谁知道后来……”
说到这里,冼秀英的声音立马变成哽咽的呜呜声,“她经常不开心,我以为她跟以前一样,说几句……心里好受一点,就没事了。谁会想到这孩子会做傻事呢?”
03、
冼秀英的话,现场陷入短暂的沉默。
过了一会,王警官突然厉声责问:“你和她什么关系?一个学生,竟然会跟一个宿舍管理阿姨借钱?这根本说不过去!”
冼秀英这次倒没生气,只是右手半握成拳,敲敲脑袋,给出了答案。
据冼秀英原话,6年前,她就在李影读初中的中学——万华中学做宿管。2年后,李影读初一,并留宿住校。
李影刚读初中,勤奋好学,每天晚上都在教室学习到很晚,经常是最后一个回宿舍。有时冼秀英要锁宿舍大门了,她才赶着进来。
久了,冼秀英就记住这个高瘦的女孩子,有时甚至刻意等她回宿舍,才关大门。
再加上女孩子嘛,经常头晕肚疼的,李影也是,每月那事儿一来,就痛得站不起。有两三次,大半夜被同学扶着,让冼秀英开门出去找医生开药的。
就这样,两人攒下一种别样的交情。
后来,冼秀英经亲戚介绍,来到一中,也就离开了万华中学。没想到一年后,李影也考进一中的高中部。
冼秀英还是当她们年级的宿管员。这次,熟人相见,两人都很兴奋,自然就走得更近,甚至会涉及一些比较私密的事情,包括交换电话、借钱。
那天,冼秀英下午请了半天假,赶着过去儿子家里,一起给孙子过生日,晚上就在那里歇下了。
李影的电话,曾让她感到不安,表面上是为了还钱,也像在告别。
不过毕竟上了年纪,她没那心思细想,很快就再次沉沉睡去。
冼秀英的话,王警官一时挑不出毛病,但出于职业习惯,王警官仍然寒着脸,厉声问:“说谎。你跟李影打完电话,还把她的通话记录删掉,说,你在隐藏什么?”
冼秀英吓得差点跳起,大声叫冤:“我删她手机干什么?我为什么要删她手机?我儿子家离学校有四十分钟的路程,我一把老骨头,能在你们来到之前,跑到学校,爬上楼顶把她手机删掉吗?我哪来的钥匙?”
确实不太可能。事发当晚第一时间发现李影尸体的是值班保安,当时他正在离教学楼不远的保安亭刷短视频解闷,突然听到声响后,立即循声找过去,这过程不到10分钟。
而报警后,警察也在10多分钟之后赶到。
通话记录既然不是冼秀英删的,若没有其他人出现过,就只能是李影自己删掉了。
目的?应该是不想让人知道,她与冼秀英通过电话,以及借钱的事。
这样一来,事情又回到原地,好像没有丝毫进展,也好像还原了真相。
万清的心情很沮丧。
冼秀英说的在学校的那些事,属于女孩微细或庞大的烦恼,她一概不知。
好像每知道多一点真相,就越发暴露出她与女儿之间一道道巨大的鸿沟,显出她是一个多么失败的母亲。
04、
在等待尸检结果的日子里,李贵和学校闹得越来越僵。
李贵的目的很明确,人在学校没了,学校就得赔钱,赔到令他满意。
但学校也叫苦不迭。出了这种事,影响名声不说,还严重干扰正常的教学秩序。
无奈之下,校方起诉李贵方涉嫌寻衅滋事罪,同时,网络上有人匿名发了一篇帖子,将李影的家庭状况被结结实实起底,李贵的真实父亲形象被暴露。
有人从“原生家庭的罪”出发,深入分析了李影自杀事件,一时间,舆论的风头指向李贵,甚至万清。
这种时候,律师告诉李贵,再闹下去对他没好处,甚至有可能连人道赔偿都得不到。
李贵准备见好就收,偃旗息鼓。
相比起来,万清对赔偿的态度就显得大相径庭。
她好像并不在意赔不赔,赔多少,李贵如何闹,于她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她在意什么?自己也说不清,好像单单接受“女儿已死”,以及要弄清“为什么死”这两点,就已经耗去了她全部的心力。
于是,等待尸检结果的过程就很煎熬。有时候,万清期待并祈祷什么也没有,李影已死,带着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身体离开,是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体面。
偶尔,她又很固执且阴谋论地想到,她自己历经无数苦难,仍然顽强地活着,李影怎么就不能?
不,抑郁症不足以带走她的女儿,一定有某种外力作用,导致了女儿走上绝路,比如身体上有慢性毒,或者其他某种病理性的根由。
总之,她想过很多可能。
但没有一种是这样的。
法医手上还拿着尸检报告,表情严肃,但万清感觉他明显在压抑着某种情绪。
但他先问了一个问题:“我想问,令爱初次月经是什么时候?”
“什么?”万清一时有点懵。
法医又问了一次。
尽管不明所以,万清还是回答了,“我记得,她第一次是12岁,快13岁了。”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因为万清那年刚好回家过年,在房间的柜子里发现一包卫生巾。李影刚走进来,就顺口问她。
“嗯。”李影只淡淡地应了声。
万清拿起姨妈巾,“会用吗?要不要我教你?”
“不用,我会。”
万清看她镇定自若的样子,想起自己第一次来的时候吓得一整天躺在床上,以为自己快要死掉,最后被父亲差点打了一顿的经历,料定她应该不是第一次。
“什么时候来的?”
“两三个月之前吧。”
“为什么不告诉我?”
李影无所谓地笑,“不用告诉你啊,妈妈,你都不在家。况且,又不是什么大事。”
对话到最后,往往很无力。万清只能闭口。
现在,万清不明法医为什么提到这个。
法医还在翻着那份报告,声音竟然有点颤,“在你女儿的子宫底部,发现一个小小的金属环,而且,应该有两年的时间了。这样推算的话,这东西应该是她来月经不久之后放上去的。”
“什么意思?”万清仍然一头雾水。
“也就是我们说的节育环。”法医于抬头和她对视,饱含同情,“还有,我们也查出,她是有过性生活的。”
05、
万清走在街上,明亮刺眼的阳光打在脸上,像刀在做切割运动。
她感觉自己41年都白活了。
她没有开车,一个人走,一直走,一直走。
没多久,视线模糊掉,一抹,眼泪流了一脸又一脸。
走了多久,她已经没有概念。只是,凭着记忆本能,她一路走回到出租屋。
楼下,有人走动,有人在说话,甚至离得很近。她却完全没法集中精神,去分辨谁是谁。
突然,她的肩膀被人抓住,被逼停下来,有个人拍了拍她,喊着“叫你好多遍都不应,有这么不待见我啊?”
万清努力睁大眼,仔细辨认来人是谁,奈何,她的视线所及,白茫茫一片。
“你怎么了?”来人终于看出她的不对劲,惊问。万清不说话,只是看着他,身上没力气了,整个人软软地掉下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