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就记不起，有多久没有看到过稻田了。

当我走在脚下这片公园里时，薄暮下近处的苍松翠柏与远处的瓦舍凉亭混为一迹，幽幽地藏在隐隐绰绰的夜色中，突然与我模模糊糊的记忆混为一谈。此刻，我已辨不清脚下丈量的土地，究竟哪一处，烙着我童年那些自由自在的日子。我走在这一块坚实的大地上，走在公园的一隅之地。脚下这块地，我无数次踏过，在孩儿童的往昔里，在四季浮动的田野里，在成片鼓动的清风里，在布谷鸟的鸣叫里，在被我蓦然遗落进的童年深处里……

我是经历过种田岁月的，以前家里有一亩三分地，靠着后漏斗的尾巴，每年插秧的时候村里会开启抽水机，通过抽水机可以把池塘里的水抽上来，因为我们家离引水渠比较近，大量的水都从我们家的秧沟里过。

有一年，我记得是四岁的时候，家里因为农忙就把我也带上了，当时正是插秧的时节，父母和爷爷奶奶都在水稻地里插秧，田里都是水，他们穿着我半人高的雨靴，然后吭哧吭哧地在地里劳动，我被安放在水稻田旁边的空地上，下面垫了一张编织袋，我管自己玩儿。我忽然看到了一只麻雀，我印象很深，为了追逐这只麻雀，我走到了田埂上，然后没走稳就翻到了秧沟里。

我第一口喝到的就是后漏斗的水，水源源不断地流进我的嘴巴里，我感觉自己全身都被水填充满了，我呛到了，由于沟里都是泥土，我爬起来都觉得吃力，这泥土就像一只黑黝黝的大手，紧紧把我的双腿和双手抓住，我很难受，只能哭喊：“奶奶...奶奶...”

我喝了很多水，我真的以为自己就要没命了，忽然一双大手把我从沟里捞出来，就像渔网兜出了一条大鱼。我被爷爷抱出来了。

“我跟你说过的不要随便走，刚刚是看到你跑过来了，我赶紧过来，就发现你翻下去了，这个水那么急，要淹死的！”他说着把我倒挂，然后拍我的肩旁，让我把水吐出来。

这是我最难受的记忆，没有之一。

我不知道当时我是怎么回去的，反正全身上下都是泥巴，整个人就好像一条从秧沟里刨出来的泥鳅。

我喜欢收割完稻子后的田野，可以无忧无虑地踩上去，然后站在水稻未被割除的根部，一个又一个地踩过去。土地散发着新鲜的青草味，水渗透泥土，又渗入我的鞋子里，我听着噗呲噗呲的声音，我成了声音，我已融入了大地母亲的怀抱。有时候，妈妈会让我去拾稻穗，我也乐意干。小时候能玩的东西实在太少了，我对所有事物满怀欣喜，它们对我来说不是农活儿，不是疲惫，反而是一种乐此不疲的游戏。

割稻的时候，奶奶是大人里最轻松的，因为我的缘故她不用下田干活儿了。她唯一的活儿就是盯住我，因为刀太锋利，大家都怕我去玩。于是，一老一少就开始各处奔走闲游，奶奶或抱我或背我，看别人农忙或者给家人送饭。有时，即使她什么都不用干，也要固执地站在地里，看着，看着，仿佛要把田地看穿。农人的欣喜藏在一片秋收的麦田里，那里是一派好气象，一片好天地，那里蕴含着喜庆的圆满。

我最讨厌的是晒谷，晒谷是谷子得以入仓前的最后一道程序。有道地的在自家晒，没有道地的去小队和大队的空地上晒。晒谷会持续很长时间，这段时间是我最感无聊的时候，仿佛一下子大家都失踪了一般。有一次我被独自放在家里，等了很久也没人。我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开始嚎啕大哭，我不知道是大家遗忘了我，还是世上只剩下我一人。我仿佛被遗留在了空虚里，无边的空虚包围着我，同时包围我的还有我自己的嚎叫和反抗。后来，邻居家的老婆婆走过来说她会去叫我奶奶回来，说奶奶正在小队里面干活儿。于是晒谷就这样在我心里埋下了阴影。后来，再去晒谷，他们带上了我，我才第一次体会到了被炽热骄阳毒烤的滋味，焦灼连成一片。长大后，我才明白，谷粒要饱足日光，减其芬芳，才能沉淀其厚重，才能在时光里得以持续耀辉。

刚割下来的稻子要打稻，就是用机器把稻穗上的谷子打下来，这就要用到打稻机，我家里现在都还有这个机器——用一个马达和几块钢板拼起来的。打稻也很危险，至少家人也不允许我靠近。越是禁止的，就越引起小孩子的好奇心，儿时那么顽皮捣蛋的我，怎么可能乖乖从命，我总是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靠近，马达发出的声音非常响亮，现在想来那是很刺耳的，以前可没这么觉得，凡是一切没有接触过的事物都是新鲜的，有意思的。

我看到大人们把割下来的水稻抱成一捆，然后稻穗朝下放到机器里，随着咔哧咔哧的声音，稻穗上的谷子被打下来了，稻谷都劈里啪啦地滚到竹筐里面，没有稻谷的稻草杆子就用绳子扎起来，像一个小人似的堆放在田野上。

我当然也试过想把机器拆除掉，看看里面都有啥，当然我没有做成功，我的力气不够大。后来玩四驱车的时候我发现四驱车里面也有一个小马达，于是我就拆掉了好多马达，因为经常买新车，还被妈妈告到老师那里，最后受到了当众的批评。

四驱车里面拆出来的马达，其实让我挺失望的，里面就几块磁铁和一个缠了很多铜线的电机，看起来也太普通了。上了学才知道这些东西运用了法拉第电磁学知识，只能说我们这个世界具有非常多的知识是我还没有掌握的，这也坚定了我学习的心。

打稻之后还要丝谷，先是用大排风扇把谷子里面的混着的各种草吹掉，然后用筛盘把幺谷去掉，幺谷可以喂鸡喂鸭。农家从来不肯浪费一丝上天给予的恩赐，庄稼地里生长出来的东西，每一棵都被好好珍惜和利用起来了。

谷子选好了就可以去挤米了。以前只有韩戴和草漾里有地方挤米。挤米需要排队，但是很好玩，尤其是看着白花花的大米像海浪一样从机器口子里喷涌出来，大人孩子都跟吃了蜜一般喜悦。鼻腔里充溢着大米细腻绵长的悠香。新米不但闻起来香香的，吃起来更香，但其实我们家很少会吃新米。

由于对粮食的节约，每年到了挤新米的时候，家里还有很多陈米，于是首先就是吃陈米，等到陈米吃完，新米也就变成了陈米……

在农村大伙都舍不得吃粮食，可能是上一辈人都吃过饿肚子的苦，因此格外珍惜粮食，我小的时候如果剩饭那是要被说的，有些父母会动手打人，但是我没有挨过打，但是我一直被教育：“吃饭不吃干净，天雷公共会打的，到时候不要来寻求庇护，粮食浪费可怜相的，从天上看下来，一粒米有车轮那么大......”

读书之后，学习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句诗我是能有点体会的，确实种田很不容易，尤其是夏天，那都是要被暴晒的，而且还要经历被蚊子咬的痛苦。秧沟里面还有蚂蝗，现在我几乎找不到蚂蝗了，我记得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都被蚂蝗盯过，有一次爸爸从皮肉里面挤出来一条虫子，他拿起来啪唧摔到地上，然后恶狠狠地说：“这个西斯蚂蝗！”

种田地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原先像我的父亲和爷爷都认为自己要种一辈子地地，没想到为了发展经济，很多土地都被拿去做了其他的用途，有一些农田变成了厂房，有一些农田变成了新农村的宅基地，我们家的那块地就变成了公园......

现在家家户户都不种田了，但还是在开垦周围一点点荒地，哪怕是在自家的花坛里种的也不是花，而是各种蔬菜和瓜果，什么南瓜，葫芦，小白菜......

农业一直是我们在工业化之前最重要的产业，它直接关系到亿万人的生存和繁衍。

早在《诗经》里面就记录了很多跟丰收有关的诗歌。

我最喜欢的一篇是《大田》，这首诗很有人文气息，意思是劝谏君王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留下一点粮食。

“有渰萋萋，兴雨祈祈。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彼有不获稚，此有不敛穧，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

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有一颗温暖的心，这是我们文化发展中最温和的一面，也正是这样我们的文明才能不断延续至今。

这次我带着孩子去看农忙，没想到小家伙也喜欢在地里踩来踩去。好像记忆深处长长的铁轨，当昨日浮现，不同以往的是交替变更的乘客。我仿佛看到了儿时的自己，踩在泥泞的稻田里，噗嗤噗嗤的水声再次传来。

究竟是什么声音

穿过长长的丝线

在我追赶时代变迁里

一路尾随

编成故事的脉络

单纯只是反复循环的低徊

如果那个时代已太过遥远

不妨听一听

听水渗透泥土

哦

那是我曾经的脚步

它近在眼前

带我走向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