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说罗丹的理想是把云石和青铜变成肉体,那么马约尔的理想则是将肉体化为云石和青铜。”这句话出自何人之口,不得而知。然而,这再好不过了。我们恰恰可以抛开一些顾虑来对这句话作一番纯粹的考察。
这句话前半句说的是罗丹的创作理念,后半句说的是马约尔。两人是并驾齐驱的伟大雕塑家,相较而言,罗丹的知名度要高一些。因此,我们不准备谈论罗丹的创作理念——这样的好处在于我们可以避开顽固地成俗之见来作尽情的追思。
“马约尔的理想则是将肉体化为云石和青铜”。与罗丹想用云石和青铜等材料来塑造形象相反,马约尔意在用形象来展示云石和青铜等材料的质地。这么一分析,人们难免产生一种疑惑:云石和青铜等材料要想被展示,直接将其摆放在那里就可以了,何必兜个圈子借助于作品形象呢?甚至,云石和青铜等现成事物何须展示,人们早已经对其所是了然于胸?
一般而言,艺术家借材料来塑造形象,看来马约尔是理解反了。我们将马约尔的话稍作延伸:事物只有通过作品才能出现其本质,也即是说:事物由作品才进入存在。如此以来,仿佛马约尔错得更加离谱。但是我们且别忙着反驳,不妨顺着这条“弯路“思索下去。
云石,青铜等等一切未经人雕琢的事物,我们可以命名为“纯然物”。到底是纯然物构成了作品的存在,还是恰如马约尔所言:是作品让纯然物进入存在的光亮之中?纯然物是否不借助于人就能够自在,还是若是没有人,纯然物就无法是其所是,甚至世界本身无法是其所是?
试想,一个没有人的世界,这个世界真实存在吗?试想,一个没有人的世界,这个世界的事物存在吗?如果没有人,事物存在,却又不存在。如果没有人,世界真实,却又不真实。在人发掘恐龙化石之前,恐龙化石存在着,却又不存在的。
人是存在的守护者,是存在的重要一环,唯有通过人,万物才能进入存在的光亮之中。也就是说,纯然物在未经人的雕琢的情况下,是不存在的。
可是,人对于世界,对于纯然物是有所作为的存在者。然而,人的这番有所作为,却又不仅仅限于艺术创作,甚至更多的在于利用纯然物所进行的器具制造。
然则,器具制造和艺术创作的本质区别何在?器具制造能否将物带入其存在的视野,器具能否让物是其所是?
人类利用纯然物从事器具制造的目的在于实现种种用途。要实现这种前提,就是对纯然物有所领会,这种领会却从来不是单纯地格物,而是将纯然物置于世界之中来审查,来获取纯然物和世界存在的某种关联,从而制造出器具。
器具必然具有某种有用性。有用性是器具称手,所谓称手就是要忽略事物的存在。所以,器具无法从根本是对物之所是予以展示。而且,实现有用性的前提是器具本身具有稳固性,稳固性的达成在于作为器具材料的纯然物之间的互相妥协:纯然物如果想构成器具,必须牺牲局部的本性。
较之器具,艺术作品的优势就在于对有用性尽可以置之不理。纯然物由此得以如其所是地入于作品之中而成其本身之所是。
“马约尔的理想则是将肉体化为云石和青铜”。这么以来,这句话得到了验证:是作品将物带入存在的视野之中,是作品成就了物。
如此,我们可以断定,作品不是纯然物,也非器具。那么,作品究竟是什么?我们的这一发问本身或者存在一个缺陷。
当我们问某物是什么之际,意味着我们将某物视为对象。可是实际上,作品恰恰不能够像纯然物,像器具一样被表象为一个对象。作品既非在我们之外,也非在我们之内,相反的是,正是我们入于作品之中。至于为何,那亦非本文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