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回顾：上一章
二
赵家余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还会想起玉兰。
二十年了，玉兰离开他已经二十年，记忆中她的模样还停留在二十年前。那时，他在化工厂保卫科上班。在化工厂宿舍大板楼里，他有一套30多平米的房，当时不知道羡煞多少人。玉兰特别爱干净，每天都要打扫卫生，把小小的两间房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下班回家，还没进门，就要先换拖鞋，再换睡觉穿的白色夏布褂子。玉兰老是嫌他身上有刺鼻的氨水味，非要他先洗澡才准吃饭。往往是他一边站在木桶边冲着水，一边看她花蝴蝶一般在厨房和桌子之间穿梭，变魔术似的端出虎皮青椒、梅干菜扣肉、毛豆米炒鸡蛋、冬瓜排骨汤。
老婆大人，给我搓搓背好吗？他厚着脸皮地唤她，她嘴里答应着，笑吟吟地却不过来。你洗快点，菜就要凉了。
玉兰是憋着一口气从家里跑出来的。高中毕业后她没考上大学，复读了一年还是名落孙山，只好回到村里。她身子骨又弱，地里的农活太重做不来，三天两头地闹点小毛病躺在家里。你就是个小姐身子丫鬟的命！她爹用旱烟袋将桌子敲得笃笃响，成天恨铁不成钢地抱怨。玉兰听到耳朵都起了疹子，把心一横，索性就跟着回乡探亲的蔡大姐偷偷跑出来，到城里找活做。她没有周密长远的计划，满心想着只要赚够五万元，就回家盖房子，顺便还家人一个白眼。
蔡大姐是村子里的骄傲。自己大学毕业就留在市教委上班，嫁的男人转业后也来到市发改委。两口子都算是国家干部，有不少熟络关系。玉兰先是经她介绍，到一家饭馆里洗碗，洗了几个月，生生把一双手洗烂了。后来，又央求蔡大姐找了一户当官的人家，帮着带孩子做家务。她干活很麻利，菜烧得可口，人又清清爽爽，家里人没有不喜欢她的。可是这喜欢到最后竟变成了女主人的心病，对她的瓜子脸和苗条腰肢越来越看不顺眼，尤其是看到她和自己丈夫随意说笑，就觉得心里添堵。
终于有一天，玉兰不小心打碎了主人家的瓷花瓶，女主人找到发泄机会破口大骂，话里夹枪带棒的，玉兰气不过，打起包袱就走人。她年轻气盛，连最后一个月的工钱都没要，又走得匆忙，好多东西都丢在了东家。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玉兰的肚子很快就咕咕叫起来。摸摸口袋只有几十块钱，一种巨大的恐慌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没法子，她还得找蔡大姐，一进门就哭个稀里哗啦。
好了好了，这事都怪我，只想着那家条件还不错，是当领导的，哪晓得那个女人心肠这么坏。蔡大姐怜惜地看着她哭红的眼睛，一个劲自责。
要不，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成个家也好。
玉兰收住了哭泣，害羞地低下头，玩着自己的衣角。我认识一个人，老实得很，当兵转业在国营的厂子里上班，家里就一个娘，没有兄弟姐妹，个子高，浓眉大眼的…蔡大姐试探地看着她，比你大5岁，今年26岁，你可愿意？ 她看玉兰涨红着脸好半天不出声，慌忙改口道：没关系，你不愿意就算了，我也就是临时主意，当我没说啊……
玉兰羞答答地抬起头，姐，他……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赵家余谈过好几个对象。参军前在老家有一个要好的女同学，开始也是山盟海誓的。离家前的那天晚上，两个人抱在一起哭得相当凄惨。女同学送给他自己绣的荷包，荷包里装了自己的一绺头发，又用自己常用的手帕包着两副刚做好的鞋垫，最后还眼泪汪汪地要把自己送给他。正在双双情迷火热之际，女孩家里人举着火把浩浩荡荡地杀过来，吓得他提起裤子，落荒而逃。没想到如此热烈的感情也不过是一堆被抽了底的柴火。分别两地半年后，女孩那边渐渐就冷淡了，往来的信件像暴雨转中等阵雨转小雨最后转为多云，完全断了消息。
赵家余过年时回家才知道，她和班里学习成绩最差但有个强大老爹的小混混好上了，小混混的爹在县里帮她安排了一份正式工作。在村口，赵家余正好和来迎亲的队伍擦肩而过。他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看新娘子哭得昏天黑地，忍不住在心里冷笑，装，你他娘还装！
回到部队后，在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赵家余学会了抽烟，烟瘾越来越大。他常常把自己藏在白色烟雾后，整个人变得非常沉默。他放弃了多次转业机会，一直到24岁，才随着那次著名的大裁军回到了地方。到化工厂保卫科上班后，有段时间所有人都积极帮他介绍对象。厂医院的护士，化验室的化验员，百货公司的售货员……可他似乎都不是那么起劲。要见面就见面，见了面也淡淡地敷衍几下，送女孩回家之后就没有下文。
女孩们就向介绍人抱怨，这个人怎么这么奇怪，闷得像葫芦瓢，话少得可怕，只管自己一个劲地抽烟。二十多年前，在国营企业上班是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工资自不必说，奖金也隔三差五地发，集体宿舍虽然和人合住，但总比没有的强。赵家余虽然称不上相貌堂堂，可也不难看。一米七五的标准个子，穿上经济民警的制服，很有几分威风。自己又喜欢剃个平头，加上平日里紧缩的川字眉，被厂里的妹子私下里喊作“杜丘”。玉兰不是没文化的傻妞，她也爱看电影，特别是日本电影，知道男子汉和奶油小生的区别。所以她第一眼看到赵家余时就暗暗喜欢上了他。
你也是蒲县的？赵家余请初次约会的玉兰吃牛肉面，玉兰一边打捞面条一边忍不住问。
嗯，我赵庄的。你呢？
李庄的。
哦，那我们还是老乡。哎，你多吃点。
玉兰浅笑了一下，把赵家余另外要的一碗牛肉推给他。还是你吃吧，你是男的，胃口大。
这家味道不错，你尝尝。
没我烧得好。玉兰轻轻地说。赵家余从碗里抬起头，看着这个刘海齐眉、仿佛弱不禁风的娇小女子，好奇地问，你说你会烧牛肉？
那有什么，除了牛肉我会烧的菜多着呢，说出来馋死你。她不无骄傲地说。赵家余嘿嘿地笑了，飞快地往嘴里扒拉着面条。
玉兰看着他吃东西时腮帮子上鼓起的咬肌，剃得干干净净的铁青胡茬，心跳忽然加快。这胡茬摸上去会不会有点扎手，玉兰想着想着不觉停下了筷子。
这里太吵了……赵家余随口嘟哝了一句。
那就去你那里坐坐吧。她竟然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赵家余有点吃惊，他楞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说的“你那里”是指哪里，忙带着她匆匆离开。赵家余以一个前职业军人特有的敏感，准确捕捉到她传递出的示好信号。
其实玉兰话一出口就开始后悔，觉得自己轻浮，可话是收不回来的。她硬着头皮跟在他身后大约3米开外的位置，怯生生地走着。
夏日的午后，不知疲倦的蝉在树上叫得正欢。炽烈的阳光一点点从绿纱窗上滑落，房间里一点点阴暗下来。在空无一人的宿舍里，两个人面对面枯坐着。赵家余想找烟抽，摸了半天口袋，想一想还是忍住了。他站起来，递给玉兰一杯水。
他碰到了她的指尖，知道她在颤抖。这类似于兔子胡须一样极其轻微的抖动，很快就传导过来，让他也忍不住抖起来。他只好一把抱住她，两个人筛糠一样地发抖，并排倒在单人床上，这下连床腿也咯吱咯吱地晃动。玉兰紧紧地箍住他，指甲拼命掐着他的后背，显示出与娇小身材不相称的凶狠。
当赵家余坚硬地闯进她的体内，她突然整个人绷直了，嗷地哭喊起来，拼命挣扎说不要不要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赵家余赶紧退出，看到身下已经是一片殷红。你是第一次？赵家余惊慌失措地问。她擦了一把纵横交错的眼泪鼻涕，使劲点头。你是不是也是？她很不放心地盯着赵家余的眼睛，企图发现出一点慌乱的神情。赵家余也一个劲点头。
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骗你是小狗。
我不信，你都快30了，还会这么老实。
说了你别笑我，真的没有。赵家余举着自己的左手，开玩笑地说，平时基本上就靠它了。
傻样！玉兰破涕为笑，一扭脸把头埋进枕巾里。
结婚那天晚上，赵家余故意不解地问玉兰，为什么敢第一次见面就跟他回家，难道不怕他是坏蛋？玉兰羞红了脸，啐了他一口，拍拍着他的脑袋说，我就喜欢剃平头的，像个爷们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