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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工作的弟弟打来电话说想在老家县城买套房子,让孩子在县城接受更好的教育。
“可以呀,那就买呗!”我不假思索回答,但是仔细一想可能没那么简单。
“可是我们手头上的钱不够付首付,爸爸又不愿支持………”电话那头的低头欲言又止,我想这个电话来着不善。“要不你回头劝劝爸?我也不是想着他那点养老钱,只是你也知道阳阳下半年就一年级了,村里的学校那么远又没有校车,我想让他去县城上全托班。一来阳阳可以更好地学习,二来我回去发展也有个落脚之处。”
弟弟说的条条是道,俨然一个心系孩子家庭的当家男人样子。自从他15岁放弃中考走进社会这些年没让父母少操心,早婚生下的两孩子也一直是父母带在身边抚养。如今他一时兴起要买房想动父母的积蓄,我的第一反应是不行,然而我该怎么说呢?毕竟他说是为了孩子的连续,毕竟这钱并不是我说了算,毕竟父母含辛茹苦积攒的钱最后也是留给他的。
“爸爸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对于买房得态度你也是知道的,我也未必劝得动。再说了,他那点钱给你买房了万一有个病痛怎么办呢?”作为女儿,我深知那一份积蓄的重要性,我也一样弟弟能懂得父母的不易。
“我知道,只当借他们的,会慢慢还回去的。”我不知道弟弟能不能理解不管借与不借,只要他买了房负了债,父母都会在心里跟他一起背负着,甚至比他背负更多。
“知道了,晚上我试试爸的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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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什么房?几十万买那么巴掌大的地方,亲戚来了还得打地铺!”果不其然,爸爸是反对的。“再说了,家里房子我才盖多久就不能住了?厨房还是去年你们说要宽敞点的地方好吃饭才改建好的,花了我小拾万,现在又说要买房,没钱!”
爸爸平时是个闷葫芦,但是说到房子和钱他就会异常激动。他是一个砌匠,因为周岁丧父母亲改嫁身世可怜的缘故,村里一个读了初中的老砌匠便在爸爸十岁那年收他为徒,不仅教了他烧红砖、砌墙、粉墙的手艺,还教会了他“发端”的本领。我是见过爸爸“发端”的,房屋落成的时候,他好好地站房梁上“发端”,像唱歌又像唱戏又像念诗,抑扬顿挫,神奇急了!可能因为邻里都知道爸爸有一个大家庭要养活又没有人老人帮衬,也因为爸爸人勤快又话少,更因为村里的砌墙师傅没几个懂得“发端”,记忆中爸爸总是忙不过来,一把砌刀被砖头和石沙磨得光亮光亮的。有时候下午放学路上也能听到便利店里歇凉的老大爷们在讨论父亲在谁家“发端”又收了主人几个利是红包。
“我弟也不是一样阳阳能去县城接受更好的教育嘛,再说了你那房子迟早会旧的而且已经过时了,他们买房是迟早的事。”
“你弟要买房是他们的自己的事,他有钱随便哪里买。我的房子再旧也是我的,我和你妈老了也要住这里,哪都不会去!”我知道不管外面的世界有多丰富诱人、弟弟把房子买到哪里,我的爸爸都会一直住在自己盖的房子里哪也不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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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是我十岁那年搬进去住的,那时候还是个一层三房的小平楼。印象中9岁那年的冬天非常冷,河对面的山头因为石头适合加工做建材就被镇上几个有钱人看上就开起了开采石头。眼看着对面山的窟窿越来越大,裸露在外面的时候也越来越大个,爸爸也越来越不安。每天傍晚回来都一脸不开心地坐在房门口看着对面的窟窿山。直到有一天听到一声震耳的炮响,和房顶瓦片碎裂的声音,我明白了他的担忧。那一天病床上孱弱的妈妈铁青着脸,二话没说就出门去了那个采石场。然后我们在家里就听到对面断断续续的争执声,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妈妈回来了说“这个房子住不下去了,咱们另外找个地方建个新房子!”
那个下午后,妈妈成了村里的厉害角色,因为她跟那群采石的人要新地基的批准书,人家最后服软给了,不仅给了而且地随她挑。妈妈说受够了妯娌之间的家长里短,要选个地方,独门独户,清净。于是,很快她就请来了地仙看了几个地方,最后选中了自家茶山的山脚。前后没有人家,背靠大山,又是自家的山,不用为了地基大小跟人协商。妈妈说:“没有更合适的了,争取明年就搬进去。”我不明白爸爸平时在外给人砌墙都是4天就能盖一层楼,为什么妈妈说我们的新房子要等到第二年才能入住。
很快妈妈就开始置办建房子的东西,斗车、扁担、箢篼、还有雷管炸药,于是我明白为什么妈妈说争取明年入住。原以为有新房子住是件很开心的事,就像买新衣服一样的容易又幸福。然而,我们开始了维持大半年的家务承包工作,洗衣做饭、煮菜刷碗、放牛喂猪,每天忙得灰头土脸。我们一样房子能快点建起来,然而远远望去那个山窟窿还没有巴掌大。我甚至觉得隔壁大伯母说的对,爸妈肯定疯了,要不然为什么要花那么大劲去开垦一个山因为宅基地?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远远看去我们的房子不见踪影,地基还不是个老鼠洞大小的窟窿。因为爸爸还要给人做事,只有傍晚散工后才能去做上两小时,而妈妈一直体弱多病、即便她身体稍微好点的时候就去了我们的新宅基地。很快新年过去了,天气逐渐暖和起来,雨又下个不停,我早已习惯了对面妈妈喊送点水过去、送个斗笠过去或者去桥头拦车说前面放炮危险、要求司机把车停下来。
终于有一天木匠姑父送来了大门,妈妈也开始张罗去哪个砖厂买红砖,我想新房子真的要开始建了呢!然而一贯早起的爸爸却没我想起床、满面苍白地躺着,村里的医生早早地就来了然后又走了,说是胃出血要赶紧送医院。胃出血,是个很恐怖的词眼,爷爷就是突然得了这个病没医治过来然后年龄轻轻就躺在土里的,妈妈说我5岁那年爸爸得了一次也是躺了大半个月没下地。10岁的我不明白胃出血究竟是怎样的,但是我知道它就像一个杀手,让爸爸还是婴儿的时候就成了孤儿,现在又可能夺走他的命。
妈妈急急忙忙地请了车把爸爸送去了医院,而我却迎来了从来就对我们不管不顾的奶奶。奶奶并没有表示对爸爸病重有多担心,而是一直谩骂妈妈一意孤行开山建房、指责爸爸偏听妈妈的话没有男子汉气概、骂骂喋喋说都是我们都是让他日子不好过的孽障。一直是个称谓的奶奶真实出现在身边的时候就像个仇人,也因为她的这次出现,我很能理解后来妈妈每次提到奶奶就激动而掉下来的眼泪。
万幸的是,爸爸住了一个星期的院完好地回来了,那天傍晚猪圈里还添了12个粉嫩的猪仔。妈妈说,这窝猪崽子是个好兆头,预示着我们美好生活的开始。我似懂非懂,但也坚信一切都会好起来。而后爸爸很快又复原了,又早出晚归,没得过病一样的,只是不再抽烟,家里的衣柜里堆满了做事带回来的相思鸟烟。
爸爸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过后,房子的进度却快了很多。外公选了的一个宜动土上梁的黄道吉日清晨,系了红布的大门在一阵鞭炮声中立了起来。那天,舅舅、大姨父还有好几个爸爸的工友都来帮忙了,下午我去送水的时候仔细地数了每一堵墙,有十二层砖了!矮矮的墙一堵连着一堵,笔直又棱角分明,我想象着傍晚墙长到我的腰身高、明天就比我高了,后天就要搭架子了,再过两天就要登顶了吧?!
墙没有我想象中长得高,因为第二天舅舅和其他人都没来,爸爸也一早又出门帮别人砌墙去了。墙终究还是悄无声息地一点一点长高了,在又叫人拉了几次砖和沙子后,在田里的早稻沉甸甸地弯腰的时候,在太阳晒得黄瓜都蔫了吧唧的时候,在电视里又在播《还珠格格》的时候。
好不容易熬完天蒙蒙亮就起床割稻子、插秧的双抢,眼看着就是我的十岁生日。妈妈说生日的时候带我去街上买条白裙子再去照相馆拍张照片,我巴巴地盯着墙角的日历,一天又一天,快了就快了。好不容易等到七月半,妈妈说要上街置办些南杂百货,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穿戴整齐出门了,并没有叫我同行。我想妈妈知道身高不用带我也能买,去了还要三块钱的车费,又可以买下两包盐了。
妈妈回来了,大包小包,下车的时候卖票员还帮忙从后备箱搬了个什么东西出来,我满心欢喜去迎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那些鲜艳的袋子,并没有发现白裙子哪怕任何衣服的身影。好不容易回到家一看妈妈把东西归置好都没看到,越想越生气,竟忍不住哭了出来。那一顿哭并没有换来任何关怀反而是大声的呵斥,妈妈一顿数落我不懂事,说是不理解父母的艰辛。虽然很想极力辩解是妈妈亲口说的并不是自己无理要求,到想到妈妈的习惯铁娘子作风,我还是选择了走开。
十岁生日那天来了很多人,房子里里外外坐了七八桌。妈妈还给每人准备了四个苹果和一些花生瓜子和糖,一起装在塑料袋里作为回礼让吃酒的亲戚朋友带回去。我知道她们不全是来给我祝生,而是贺新房子落成之喜。只是精明的妈妈把一切算计到了一起,一举两得,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新房子很快就可以入住了,毕竟来的人都知道那天是我生日又都好好地夸赞了我一番,而我很是受用,更何况还有礼物。外婆给我买了一套印满各色花朵的裙子,镇里合作社上班的小姨父还买了个蛋糕。外婆的裙子我后来穿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实在撑不进去了,我很庆幸自己的白裙子梦碎了还有一条花裙子及时出现了。那天也是我第一次吃蛋糕,甜甜的奶油入口即化,就像奶油冰淇淋,好吃极了。直到很多年后每次吃蛋糕,我都会想起小姨父跨下摩托车给我递来蛋糕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