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收菜籽,六月收小麦,再插一季稻谷。全家人吃的油有了,口粮有了。想调换口味,馒头面馍也有了。麦香心满意足,多余的时间就和一帮女人坐在树荫底下吹风,撮白聊天。
这场景在乡下很常见,初看,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只要深入进去,就会发现有许多的不同。比如撮白聊天,内容永远是新鲜的,即使旧话重提,也一天与一天不同,像炒的猪油花饭,香喷喷的;比如同样的风,以前和现在给人的感觉,区别相当大。以前只注意“风大风小,凉不凉快”,现在则多加上了一条说法,“今天的风香不香”。
以前,老公在家的时候,承担一切事务,麦香好像只剩下生孩子这一项老公替代不了的责任了。麦香得意、乐活,整天泡麻将铺,输得多赢得少。不是她人云亦云,跟着人家混日子,而是她错误地以为过日子的“本质”就是那样的。农村女人嘛,还要多大的追求呢?
老公出门打工之后,感觉就不同了。再输一点出去,就心痛肉痛,仿佛看到老公在工地上累得腰酸背痛的样子。回到家里也是半夜睡不着,懊悔不已,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双“败家之手”剁掉。
老公将田承包给种田大户时,麦香坚持留下三四亩地。
老公问:“我不在家了,你怎么种?”
麦香说:“你不在家了,就连田都种不好了?”
“哪个耕田?”
“你。你又不是一年上头死到外头?”
“时间赶不及呢?”
“哪里有时间赶不及的话?季节又不是个傻楞子,拉开那么长空当?就是看你愿不愿意跑?”
麦香这句话反过来掐着老公的下巴骨了。老公嘟嘟囔囔,说不清话来反驳。
麦香知道“一只手捉不到两个泥鳅”,根据实际情况,她对农作物作了适当调整。不像以前追求收入多,种经济作物赶茬口了。那样,收入会多一点,累也会多一点。比如棉花,茬口长,一拖大半年,累得要人死,麦香就不种了。
麦香改种油菜小麦加上一茬稻谷,一家人吃的喝的全部可以解决。加上这些作物,种了这么多年,经验充足,相对轻松,累不着麦香。
其实,和许多农村女人一样,麦香在家里种几亩田,有点守家的味道。先前有父母要伺候,后来有子女要照顾。如果坚持要离开,家里就像一个鸡蛋散了黄,人生就像没了多大意义。父母送上了山,有麦香时不时地朝坟茔望一眼,代表了一种孝敬和守护。儿女读书回家,喊一声妈妈,有麦香答应,代表了一种安宁和幸福。
这种感觉,就像从田野里吹过来的风一样,穿过油菜田,穿过麦苗田,就沾满了油菜花和麦苗的香气。
以前,忙忙碌碌,麦香没注意体会,没有闻到。只有肥料的胺臭气味,给她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
现在,沉静下来,发觉农村其实到处都有香气弥漫,不会比城里差。
麦香种油菜有油菜花香,种麦子有麦子青香,种稻子有稻子穗香。她就是一个“专门留香”的有心人。为村庄留香,为老公和儿女留香,也是为自已留香。
麦子熟透之后,一个垸里的田块,可以请机械一起收割。有人拉麦香入伙,好跟收割机一起谈价格。田亩越多,价格越便宜。
麦香说:“算了,我不入伙了,我自己割。”
大批量人工割麦还是前几年的事。先集中从田里收割上来,上大置,再选择时机,邀上七八个邻居,用脱扬机一个夜活便可以脱粒完成。这种方式需要人多,有点欺主,有点累人,纷纷被人抛弃。
那时,麦香年轻,身上有使不完的劲。不过现在也不老,也能做这些事。关键是老公出门打工去了,回来一趟的车费比请收割机的钱还多。但麦香仍然年年坚持这么做。
麦香决定六月七号八号左右开镰。这是高考时间节点,老公的工地配合“高考期间不扰民”的惯例,会放一个星期的假。
麦香跟老公打电话,“今年回不回来的?”
老公说:“我肯定想回来啦,就是路有点远。”
麦香说:“你的拖拉机放半年了,也该动一动了。如果锈坏了,就不是两个路费钱修得好的呢?”
老公有一套脱麦子的老机械:手扶拖拉机加脱扬机。之前蛮吃香,收割机一来,老机械便无用武之地,只得收进机库。不过可以自己用,每年用一次,活动活动筋骨,免得生锈报废。
老公答应麦香,“好,我马上回来。”
老公很听话,麦香随便想一个借口,伸手就可以招回来。代表麦香的生活里,一直满满当当。农村有句老话叫“半罐子咯当咯当,满罐子不荡不荡”。麦香心里刻着这句话,时刻想着怎样“不荡不荡”。所以,她的生活,一直很成功。像往一个大茶碗里倒茶,一直审慎着将其倒满而又不溢漫出来,一口气喝进肚里,既止瘾又解渴又茶香留唇。
实际上,麦香老早就盯着麦子在看,在计算开镰时间,惦记着看电视上的天气预报。
按照麦香的心愿,麦子的成熟,正在逐步走向她所期翼的时间节点。天气预报好像也很通人性,专门往适合麦收的季节“作调整”。这是心愿、季节和天气都在催促麦香赶紧下田。
先一天晚上,麦香拿了木板凳、油石头、塑料盆子和水,一起搬到院子里,嚯嚯嚯地磨开了镰刀。
镰刀年年磨,年年光亮如新。麦子年年收割,年年回报丰厚。
第二天早上,踏着薄薄早雾,呼吸着清新空气,麦香走向田野,走向她的麦田。
麦香手脚灵巧,力气充足,一天可以割一亩多地。等老公赶回来时,就可以开上手扶拖拉机来帮忙拖运回家了。
麦香扎的麦捆,一个一个端端正正站在田里,像排列整齐的队伍。仿佛就是在专门等待麦香的老公回来,闻一闻麦香,闻一闻一种土地生长出来的香味。
看到麦香仍然用老方法收割麦子,有人觉得她有些倔强,有些“不随大流”。但看到麦香的老公年年从外面赶回来,从来没看到两夫妻“扯皮拉筋”过,又感觉里面似乎包含有一种很实用的道理。
邻居们都很乐意过来帮他们“打一场旧式的脱粒机”。
当然,麦香肯定会记得邻居的这份热情,肯定会采用另外一种方式来回报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