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是老幺,免不了要受些哥哥姐姐们的欺负。可能我天生心眼小气性大吧,总是不甘心白白受屈,所以逢“冤”必告。问题是,父母被生存压得喘不气儿来,哪有空管孩子们这些破事,所以基本上是“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管他三七二十一,告状的、被告的都拉过来揍上一顿。所以,告状换来的只是哥哥姐姐挤眉弄眼的嘲笑、依然故我的欺负,甚至变本加厉的报复。抗争换来的只是更多的委屈和不平,我那小小的心中,充满了对这世界的绝望。无力回天的我在山上放牛的时候,悲悲切切地唱着凄惨的歌儿,也算是那么个长歌当哭的意思吧。
现在一提起童年,第一感受便是铺天盖地的委曲。哭是童年印象中最鲜明的底色:瘪着嘴哭、张着嘴哭、抽抽噎噎地哭、撕心裂肺地哭、躲在角落里哭、在地上打着滚哭……父母自然是顾不上哄我的,哥姐们往往是始作俑者,更是不会理我,恰恰相反,他们把幸福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只觉得我哭着好玩,若是有两天没见我哭了,还要额外生出事端,非弄得我哭上一场不可。
长期的不平不得消解,每每还旧怨未消,又添新恨,导致我小小的心里竟然充满了怨毒。无数次受了委曲又无处评理的当下,我总是恶念横生,老天爷,赐我把手枪吧,我要一个个崩了他们,然后自杀。
也许我这辈子的功课就是修习忍辱、扩大心量吧。欺负我的不仅仅是哥姐、还有同学。
小学的时候因为成绩好,被老师指定为学习委员。学习委员可是要负责每天收本子、发本子的。班上有几个调皮捣蛋的男生,经常不做作业,忌恨我秉公执法,每天放学后都对我围追堵截。可怜身小力单的我躲又躲不过、打又打不赢,不是今天被他们扯掉小辫、就是明天被他们在脸上画乌龟。
我受了欺凌,却还不能声张。能向谁声张呢?父母吗?像处理自家孩子间纠纷那样“各打五十大板”显然不适用,要他们替我出头,那更是没有任何希望。因为成份不好,父母一向在村子里夹着尾巴做人,哪里还敢主动招惹别人。老师吗?老师又不能每时每刻罩着我,老师若能罩得住的话,坏孩子们也不会向我动手。
百转千回之下发现,除了生受,没有任何解决办法,当时的我,小小年纪,竟然也已深得“打落牙齿肚里吞的”况味。
绝地反弹的时候也还是有的。有一天,一个男生又在我“执行公务”过程中与我发生肢体冲突。仗着在教室,老师就在隔壁,我奋起反击。撕打一阵后,那男生用力推了我一把,我摔倒在地。等我爬起来,那男生早一溜烟跑远了,我悲愤莫名,冲出教室,捡了块石头,狠狠地向男生砸去。别人是“愤怒出诗人”,我这是“愤怒出射手”,一向没什么准头的我竟然砸中了那男生,男生额头顿时出现个血窟窿。早有同学飞告老师,老师走进教室,正待喝问那男生,一见男生脸上的窟窿,反手给了我两个栗包。我这老师眼里的红人反常地挨了揍,却丝毫不以为意,心内只觉扬眉吐气、畅快异常。
由于父亲出生在重阳节左近,念过书的祖父给他取名“采萸”,昵称“萸儿”。只是在父亲生活的时代和环境里,父亲自己和他周围的人都理解不了这名字背后的真正意蕴,所以,此“萸儿”变成彼“鱼儿”,此“采萸”变成彼“草鱼”。这可就苦了我。经常是,原本玩得好好的小伙伴们一见我过来,一个高声问“你昨晚吃的啥”,另一个尖声答“我昨晚吃的鱼——”。偶尔和谁恼了,那恼了的必日夕在我耳边大叫:“塘里有鱼——好多好多的鱼——青鱼、鲢鱼、草鱼、鲤鱼、鲫鱼、胖头鱼……”一直到把池塘里所有鱼的品种挨个喊一遍。当然,草鱼是重点,最后结尾的必定是那句,呀,好大一条草鱼!
我虽然也会反击,回叫他们父母的名字,只是那些名字大都稀松平常,乏善可陈,杀伤力十分有限。屡战屡败的我回屋搬来哥姐,在哥姐的淫威下,“敌人”暂时退却,一待哥姐离开,又卷土重来。再去搬救兵吧,“救兵”们嫌我多事,懒得理会。我再也无法可想,只能在那令人气苦的“鱼儿鱼儿”的叫声中独自品味人生的无奈。
那时候的乡下,医生都叫“赤脚医生”。其实,不仅是医生,老师也是“赤脚”的。农忙时节,老师们在自家田地里赶着插秧,秧还没插完,村小学那口破钟响了,老师们也用不着洗脚穿鞋,就那么赤着脚、卷着裤腿进了教室,一节课上完,还得返回田里插秧呐。
那天,老师估计是要忙活田里,给了我一本习题书,叫我在黑板上抄题给大家做。抄着抄着,大事不妙:红星生产队的池塘里放养了鲤鱼380尾、鲢鱼590尾,草鱼450尾,问,池塘里一共有鱼多少尾?我暗自叫苦不迭,这道题一抄出来,我这“小老师”还当得成吗?不行,无论如何不能让“鱼”这个字眼出现。于是,那道题就被我篡改成:红星生产队种了松树380棵、杨树590棵,柳树450棵,问,共种树多少棵?
第二天,老师对答案时发现了我的“猫腻”。想那老师,本是我自家族叔,又焉能不知其中的奥妙?他老人家面对着一屋子只知有“树”不知有“鱼”的学生,并没有坚持己见,而是深明大义、如我所愿地选择了――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