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由新疆伊宁飞到江西南昌,再由南昌倒班车至抚州东华理工大学,行程两千多公里,开启我研究生学习生涯的时候,是2010年九月的秋天。那个秋天,阳光灿烂,丹桂飘香,我重新开启了人生的一扇门,开始了中断了十二年的分析化学专业学习。我有点兴奋,也有点尴尬,因为那年我正巧三十五岁。研究生处负责新生报到的姜老师,看到我被西北风沙肆虐而显得有点苍老的脸时,以为我是学生家长,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后竟然捂着嘴偷笑。处于“弱冠”年龄段的同学们,见到快到“不惑”年龄的我,眼睛里也绽放着别样的笑意。
就我本人而言,我是决不会有勇气做出这样选择的——在本应努力养家糊口的人生阶段,竟然重新走入校门回炉再造。而帮我做出这样人生抉择最为重要的人,是我的一位老老师——宋金茹老师。
我读研究生大约一年半之前,由单位委派到东华理工大学化学学院学习从矿石中进行多金属元素回收的化学分析方法。我本科毕业于此学校,这次算是到母校故地重游。正巧化学学院的罗院长是我的大学导师,他为我设了晚宴,并告诉我要叫上几个我留校的女同学,还要叫一个暂不透露姓名的贵客。
那天晚宴上,我遇见了80岁的宋老师,她就是罗院长所说的贵客。宋老师中等身高,略微驼背,稍微显胖,虽满头银发,但精神矍铄。宋老师热情地招呼我,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从我毕业之后,我们已有十一年未曾见面。
读本科时,学院远没现在这么气派。由于家境贫寒,我在低矮的老式实验楼里值守,算是勤工俭学。当时宋老师就在我值守室隔壁的分析实验室,整日做课题研究。所以我虽然没上过宋老师的课,但却早早的认识了她。当时,宋老师有些胖,头发花白,慈眉善目的。我们所用的《岩矿分析试验》教材,就是宋老师手写铅印的。
那时我们几个未经世事的调皮学生虽然很崇拜宋老师,但是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时年将近70岁的宋老师不像其他的退休老人一样,在家里面悠闲地带孙子,却整日泡在实验室里,比正式老师工作时间还长?我们却感慨在实验室里摆弄瓶瓶罐罐太无聊,好男儿应该干挥斥方遒大事,所以上专业课时经常逃课。有一次,我无意间听见宋老师和其他老师在讨论,有一位老师说:“我们很多学生,是不准备干化学专业工作的。”宋老师说:“不干化学干什么呢?学地质的不想干地质,学化学的不想干化学,我们那个年代的人真是难以想象啊,学校对学生们的思想教育出了问题啊……”我感觉宋老师的话一鞭一鞭抽打在我心上。我将这句话记在了日记本上,算是对我从业以来“做好专业”的一种鞭策。
时隔经年,在晚宴上再遇到宋老师时,我心情复杂地向宋老师承认“学化学的正在干化学”。大家相视而笑。宋老师问起了我的生活和工作状况,我告诉她,我正在矿山里的化验室做分析,工作不太顺,没有职务,收入中等偏下。
宋老师说:“你要改变自己,你考研究生吧!”我想过这个问题,但一直犹豫。我说:“我年龄大了点儿吧?”宋老师说:“不大,我在你这个年龄工作也没起步呢。学校里四五十岁才去深造的老师多了去的。”针对这个问题,宋老师和大家讨论了好一会。末了,宋老师郑重其事地对罗院长说:“罗院长,小蒋就报你的研究生吧,可以吗?有时间的话,你还得帮他辅导辅导呢?”罗院长点头,罗院长是宋老师的学生。宋老师又对我说:“小蒋,好好复习,参加国家统考,破釜沉舟,争取一次考上。”
宋老师的一句话成了我点燃梦想、重返校园的“引子”,让我退回到与广大年轻考生相同的起跑线上,回家后立即重新拾起尘封已久的教科书,再次接受国考的选拔和考验,并最终在这场“龟兔赛跑”中凭毅力和耐力赢得了比赛。
2010年九月,我办完入学手续,立即跑去见宋老师了。那年宋老师82岁。
一见宋老师,我吓了一跳,宋老师比两年前有了太大变化:虽然宋老师依旧挂着微笑,但她整整瘦了两圈,脸上的肉少了,头发雪白,佝偻着背,瘦弱的样子似乎比过去矮小很多。吃饭的时候,宋老师咀嚼得异常慢,小心翼翼地用手兜住下巴,害怕掉下事物碎渣。没吃几口,宋老师就打饱嗝,说吃饱了。
饭后,罗院长告诉我:“宋老师的老伴去年过世,宋老师这么大年龄承受了不小打击,那阵子她精神特别差,几乎没怎么吃饭,头发也在几天之内就白光了。这段时间,她精神是缓过来一些,但胃口极差,所以人就瘦了很多。”
宋老师人虽然瘦了,眼睛里精气神依然在。做事情还是那么严谨。学校所有人都知道,宋老师有三大特点:第一大特点是非常自律,作息时间走得像钟表一样准确,除了特殊节假日(比如,春节她会在家待上三五天,元旦在家待一天)或者实在是有特殊事情之外,她按时到实验室,按点下班回家,周末也不例外。她这个习惯保持了好几十年了。第二大特点是宋老师只爱做实验,没有其他爱好,打麻将、打毛衣、广场舞她一概不会,也不是喜欢与人闲扯。她有时候给我们开玩笑说:“不让我做实验的话,那我干啥去啊?”第三个特点是宋老师不要报酬,退休后没几年,她做实验、搞科研就不再要一分钱报酬了,她只需要一块小小的试验场地。她说:“儿女们都有工作,我一个老太太,退休工资花也花不完,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她的眼里对钱没有一丁点欲望,有一次课题组硬分给她几百块成果奖,她一转手就接济给了贫困学生。
本科时,宋老师并没直接给我授课。上研究生时,有关铼的分析和工艺方法正好就是宋老师带我,她是整个学校甚至铀矿行业中多金属回收方面的专家。她送给了我一本书《岩矿心的分析方法》,就是我们原来手抄本的教科书,现在已改做印刷,而且丰富了许多内容,被评为江西省优秀分析化学专业教科书。这本书我一直珍藏,成为我专业工作指导书。
宋老师做实验的时候十分专注。不说仪器分析,光说动手实际操作,宋老师平时有些颤颤巍巍的手,拿到移液管时就变得稳定下来了。她左手拿着洗耳球,捏扁了,放在右手所持移液管上,轻轻一吸,再将眼睛平视移液管的刻度,缓缓放出溶液,到刻度时轻轻一捏,溶液凹液面正巧与刻度相切,不多一滴,不少一滴。这是几十年如一日不断训练所达到的熟能生巧的专业手法。
宋老师总是微笑着,很少批评人,但对于实验过程和专业论文修改方面,却要求异常严格,不光是我,我的小师弟、小师妹们也感同身受。
宋老师让我把有关用树脂回收铼的工艺方法写成一篇论文,并给我列了提纲。我对自己这个“高龄后进”分子的事实,有时感到很自卑,所以常常拼命般地尽力而为。我上网查了八九篇类似的论文,并按照宋老师的要求,仔仔细细地撰写并修改,大约半个月后交给了宋老师。过了六七天,宋老师又把论文交还给我。我打开论文,顿时感觉内心的惭愧和阵阵不安。宋老师对论文从头到尾改了一遍,对语句、专业词汇等用词不准用红笔标注错并修改了错误的地方;对表达不到位的增加了内容,很啰嗦的地方有红笔框出来,在旁边标注“建议删除”的字样;对图表的美观和规范,甚至单位、标点的用法都提出了修改建议;尤其是文末引用文章的地方,写到:“建议再查3—5篇文章。”之后我按要求修改后的论文,投到国内一流专业期刊,竟顺利得到了发表。
宋老师穿戴得朴素而简单,冬天套上厚厚的棉袄,夏天穿一身洗得花纹花纹泛白的连衣裙。有时候,学院里的女老师在外出差,偶尔给他带一两件衣服,她也常常高兴地穿在身上。这时候,周老师就凑过来打趣:“宋老师穿新衣服,美着呢!”宋老师就着呵呵地笑。
年龄大了就喜欢絮絮叨叨,宋老师也不例外。不过,宋老师最常对我们说主要有三大内容。她喜欢说从前生活的不易和经历的苦难,最后的落脚点基本上是“要珍惜现在的生活”。说起学校从太原到江西一路的发展历程,她说:“现在的实验、办公室条件,是从前无法比的,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工作呢?”宋老师也喜欢说家人,说自己的孙子孙女结婚、找工作、生孩子了之类,但基本不嚼别人的舌根。还有,宋老师喜欢说专业,一说起来就刹不住车,她常对我说:“小蒋,这个铼的分析和工艺方法啊……”一边说还常常一边演示。
罗院长说,宋老师是我们学校的一个宝。学校里所有人都对宋老师很恭敬,她成为了学校的精神象征。校外许多人也都知道,东华有个宋老太,这个老太太倔的很,把一生都奉献给了实验室,她去实验室像钟表一样准点,而且风雨无阻……宋老师被多次评为优秀教师,事迹多次上报刊电视。
我三年的研究生学习生涯,很快在紧张而快乐中度过。离校前的谢师宴,同学们请了我们的老师,宋老师因为不适应这样嘈杂的环境而未出席。在我离校前,宋老师跟我谈了一次话,说的很简单,让我不断努力,工作着,快乐着……
前些日子我打电话给宋老师,宋老师说自己身体挺好,就是牙又掉了一颗。还呵呵地笑,依然那么风趣幽默,乐观向上。宋老师问我怎么样,我告诉他,我已经当上了公司中层。宋老师噢了一声,回答的依然很简单,让我继续努力。
听学院里的老师说,宋老师的身子骨其实没有前两天那么硬朗了,在实验室里待的时间比以前少,但依然坚持每天都到实验室。
宋老师是对我影响最为深远的一个人。不光是精深的专业知识,还有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执着乐观的生活态度,深厚的文化底蕴,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我。我明白,这些东西弥足珍贵,我会将它们刻进我的骨子里,化作我不断前行的毅力和动力。
说起来,宋老师今年都89岁了。“学校有这么好的环境,大家这么支持我,我感到做实验做得特别宽心,”宋老师说,“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都想在实验室再干个十年、八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