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

中秋节已过,凤姐配调经养荣丸,需要上等人参二两。因寻不到好的,王夫人很着急,说:“要用的时候再也找不着。”彩云说:“看来是没了,上次那边太太来寻,都给她了。”秦可卿生病时,需要人参,凤姐说:“我们家吃人参治病,就是一天吃一斤,也吃得起。”现在凤姐病了,二两人参都找不出来。贾母那还有一包手指粗细的,称了二两拿去。大夫说:“这个参是上好的,但年代太陈。这东西比不得别的,只过百年,自己就成灰了。这个虽没成灰,但也成了烂木头,没有任何药力了。”这是一个特别有哲理性的细节,贾母是宁、荣国公那个时代的人,他们保存的东西还在,但都像这没了效力的人参一样。宝钗说:“我们家倒还有,我去把我家那原枝的好参弄二两来。”薛宝钗不失时机的巴结王夫人。她还说:“这个东西虽值钱,究竟不过是药,原该济众散人才是。”宝钗走后,周瑞家的把搜检结果报告了王夫人。邢夫人递荷包给她,使得王夫人一直处于被动状态,但搜查后,形势发生扭转,王夫人变被动为主动了。王夫人可以鸣金收兵了,但她还要继续抄检,对大观园的女孩们进行剿灭。王夫人说:“干脆快办了我们家那些妖精。”周瑞家的先到迎春房里,说:“司棋大了,她娘求了太太,赏了配人,叫她出去吧!”司棋求了迎春,以为她能保下自己,但迎春听了,无言可对。司棋哭说:“姑娘好狠心,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周瑞家的说:“你还要姑娘留你?留下你也难见园里的人了。快收了这样子,人不知鬼不觉地去吧!”迎春把司棋的东西都打点出来,又叫绣橘给她送了一个绢包,做个念想。司棋说:“婶婶好歹彻个情,让我去跟姐妹们辞一辞。”周瑞家的说:“别拉拉扯扯的,谁和你是一个衣胞里爬出来的,辞她们干吗?她们看你的笑话还看不了呢!快走吧!”恰好宝玉从外面进来,一看司棋被带出去,还抱着东西,肯定是不能回来了,拦住问:“哪里去?”周瑞家的说:“不干你的事,快念书去。”司棋求宝玉说:“赶快求太太去。”宝玉说:“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事,晴雯也气病了。你们都走了,这怎么好?”周瑞家的说:“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了。别想着往日有姑娘护着,任你作耗。你不好好走,又和小爷拉拉扯扯的,成个什么体统?”媳妇们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宝玉指着她们的背影,说:“奇怪,怎么这些人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这时,几个老婆子走来,说:“你们侍候着,太太要亲自来园里查人。快把怡红院晴雯的哥嫂叫来,领她出去。”婆子们又说:“今天天睁眼,把这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净些。”婆子们幸灾乐祸,宝玉没听见,他一听王夫人到怡红院来查人,知道晴雯保不住了,飞也似地跑回去了。

到了怡红院,已经来了一群人。王夫人一脸怒色,看到宝玉也不理。晴雯四五天水米没沾牙,从炕上拉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架着出去了。王夫人说:“只许把她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穿。”又问:“谁和宝玉是一天生的?”老嬷嬷说:“这个叫蕙香又叫四儿,是她。”王夫人说:“你也是个不怕臊的,背地里说同日生就是夫妻,打量我不知道?我身子虽不在这儿,我耳报神时时都在。我统共一个宝玉,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丫鬟和宝玉非常私密的话,王夫人都知道了。她又问:“谁叫耶律雄奴?”老嬷嬷们指着芳官,王夫人说:“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上次放你们,你们不去,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捣起来,挑唆着宝玉无所不为。”芳官没干什么,她只是和宝玉玩得太快乐了,也被打了小报告。芳官辩解说:“没敢挑唆什么。”王夫人说:“谁挑唆宝玉要柳家的五儿?你连你干娘都整倒了,岂止别人。”芳官和她干娘的纠纷也报告到王夫人那儿了。王夫人说:“把她干娘叫来,赏她到外面寻个女婿去。再者,分给姑娘们唱戏的女孩们都叫各人的干娘带回去。”王夫人跟袭人说:“你们小心,以后再有一点儿分外的事,我一概不饶。”王夫人雷霆万钧地把宝玉香巢里的几个女孩儿处理了,特别是晴雯。王夫人迫害晴雯的原因,一是王善保家的告了恶状;二是王夫人要整肃家规;三是王夫人借迫害晴雯来排斥黛玉,王夫人厌恶娇美灵巧、语言伶俐的晴雯,是因为她长得像黛玉,她厌恶阻碍金玉良缘的黛玉。

王夫人盛怒,宝玉不敢多言,心想:“这里的事无人知道,如何就都说着了?”一面想,一面哭。袭人劝说:“哭也不中用了,晴雯已经好了,她家去净养几天。你果然舍不得她,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叫进来也不难。”宝玉说:“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袭人说:“太太只嫌她生的太好了,未免轻浮些。太太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嫌她,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宝玉说:“咱们私自玩话,怎么也知道了?”袭人说:“你有什么忌讳的,一时高兴就不管有人无人了。我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被人知道了,你还不觉。”宝玉说:“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你、麝月和秋纹?”袭人心内一动,说:“正是呢!我们也有玩笑不留心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宝玉说:“你是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她俩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有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她,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叫她上来的,未免夺占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和你一样,从小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然她生得比人强,也没妨碍,只她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想是她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所误。”袭人说:“此时也查不出人来,白哭也无益。倒是养着精神,等老太太喜欢时,再要她进来是正理。”宝玉说:“她自幼上来娇生惯养,何曾受过一日委屈,我知道她的性格,还时常冲撞了她。她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的兰花送到猪窝里一般。她一身重病,一肚子闷气,又没个亲爹亲娘,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她这一去也不能习惯,要想见她一面都不能了。”说着,又哭了。晴雯、芳官、四儿都有让袭人妒嫉的资本,她们都长得漂亮,都和宝玉不拘行迹,都和宝玉关系密切,都会影响到袭人准姨娘的地位,所以袭人要清君侧。鬼鬼祟祟的袭人整了堂堂正正的晴雯,污浊的整了清白的,整个贾府就是这样是非颠倒、黑白混淆。袭人说:“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偶然说一句略妨碍的话就是不利之谈,你如今好好地咒她,就是应该的。她便比别人娇贵些,也不至如此。”宝玉说:“不是我咒她,今年春天已有兆头,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道有异事,果然应在她身上。”袭人说:“你也太婆婆妈妈了,这话岂是你读书人说的,草木怎么又关系起人来?”宝玉说:“你们哪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都是有情有理的,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袭人说:“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她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还轮不到她,想是我要死了。”宝玉忙握她的嘴,说:“这是何苦!”袭人说:“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局。”宝玉说:“你倒是把她的东西瞒上不瞒下,悄悄地打发人送出去,咱们常日积攒下的钱,拿几吊出去,给她养病,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场。”袭人说:“你太把我看小气了,这话还等你说,我才已将她素日所有的衣裳、各色各物打点了,放在那里。白日里人多眼杂,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叫宋妈给她拿出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她。”宝玉听了,感谢不尽。袭人说:“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贤人,连这一点子好名儿还不会买来不成。”

宝玉把一切人都稳住,偷偷让一个老婆子把他带到晴雯家。晴雯现住在她表嫂家,她表嫂是一个多情美色的灯姑娘。灯姑娘串门去了,剩晴雯一人在外间趴着。宝玉叫婆子在外面看着,他掀帘进去,看到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含泪悄悄叫了两声。晴雯着了风,受了哥嫂的歹话,病情加重,刚刚睡着,忽然听到有人叫她,睁眼一看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天,才说:“我只当不得见你了。”接着死命地咳嗽。宝玉是晴雯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知音。看到宝玉,她喜出望外、悲喜交加,而宝玉只能在那哭。晴雯说:“阿弥陀佛!你来得正好,且把那茶倒半碗给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赶快擦着眼泪,说:“茶在哪里?”晴雯说:“那个炉台子上就是。”宝玉一看,黑沙吊子,一个茶碗,碗上都是些腥气,油污污的,拿水洗了两次,才给她倒了半碗,绛红色,也不像茶。晴雯说:“快给我喝一口吧!这就是茶了,哪里比得咱们的茶。”宝玉自己先尝了一口,既没清香,也没茶味,一味的苦涩。只见晴雯像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了下去。宝玉心想:“往常那样好茶,她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看来,可知古人说:‘饱烹宰,饥糟糠’,又道:‘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一面想,一面流泪,问:“你有什么说的,告诉我。”晴雯呜咽说:“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日是一日。我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虽生的比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如何一口咬定我是狐狸精,我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不是我说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生出这话来,有冤无处诉。”这说明晴雯早就知道贾母安排她永远服侍宝玉,大家横竖是在一起。明知是这样,晴雯始终保持着尊严,她不对宝玉私情勾引,她用一片痴心傻意对待宝玉。由此联想黛玉,她也是痴心傻意对待宝玉,从不搞私情勾引,甚至不允许宝玉说私情的话。晴雯和黛玉都等着贾母发话,多么相似。宝玉拉着她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还带着四个银镯,说:“卸下来,等好了再带。”又说:“可惜这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又损好些。”晴雯拿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将贴身穿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说:“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躺在棺材里,也像还在怡红院一样。”宝玉听了,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说:“回去她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晴雯这是在挑战封建传统,挑战王夫人,挑战袭人。

这时,灯姑娘笑嘻嘻地进来,说:“好啊!你俩的话我都听见了。你一个做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做什么?看着我年轻又俊,来调戏我吗?”宝玉说:“好姐姐,别大声,她服侍我一场,我私自来瞧瞧她。”灯姑娘说:“你不叫嚷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着,便把宝玉揽到怀里。宝玉吓得心里扑通扑通地跳,急的满面红涨,说:好姐姐,别闹!”灯姑娘乜斜着醉眼,说:“成天听说你在风月场中惯做工夫,怎么今儿反讪起来?”宝玉说:“姐姐放手,有话好说。外头老嬷嬷听见,什么意思?”灯姑娘说:“我早进来了,叫老婆子到园门等着,我等什么似的,今儿等着了你,闻名不如见面,空长了一个好模样,竟是没药性的炮仗,倒比我还发讪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在窗下细听,谁知你俩竟互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既如此,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啰嗦你。”两府最淫荡的灯姑娘受到晴雯和宝玉真挚洁白关系的感动,表示以后你只管来,我不阻挠,这是背面敷粉的写法。宝玉说:“好姐姐,你千万照顾她两天,我去了。”第二天,干娘们来向王夫人说:“芳官等人自前日,蒙太太恩典,赏了出去,疯了似的,茶也不吃,饭也不用,寻死觅活,要剪了头发做姑子去。”王夫人说:“胡说,打她们一顿,看她们还闹不闹。”这时,庙里的尼姑来府里走动,她们巴不得拐两个女孩儿做活使唤,向王夫人说:“到底府上是良善人家,所以感应得这些小姑娘都这个样儿。虽说佛门轻易难入,也得佛法平等。如今这几个姑娘苦海回头,要出家修修来世,是她们的高意,太太不要阻了她们的善念。”王夫人听了,说:“那你们就把她们带走吧!”这样,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和藕官跟了地藏庵的圆信,各自出家了。年轻美丽的小姑娘竟然出家了,这就是钟鸣鼎食的贵族家庭给出身贫苦的女孩儿所造成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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